段志云出事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他两点被叫起来接了岗,两点十五和同岗的人交代,去放个水。
岗亭的后面就有厕所,但是很多战士在值夜岗的时候喜欢跑到前面的水塘边去尿。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居高临下的落水声能够让人在开头就打个哆嗦,和结束后打个哆嗦一样的刺激。
这个单位的脚下就是原来的乱葬岗,单位修建的时候,一挖一个大缸,缸里就是白里发黄的骨殖。所以有人说值岗的时候,能见到不该见到的,听到奇怪的声响。也就是听说了,当兵的谁怕这个呢,不过是当志怪故事讲来乐呵下。
两点三十的时候,同岗的人发现段志云还没有回来。他的枪和军大衣被整齐的搭在一从灌木上,水塘边没有人。
到了凌晨六点的时候,人才被打捞上来。水塘水很深,离岗亭并不远,段志云掉下去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班的班长李文平听到对讲机紧急呼叫后就从班里冲了出来,只着裤衩的身上抱着一捆绳子,还是下午去机关帮忙修树杈子用的,没来得及收扔在宿舍门口的,顾不上找游泳圈了。
两点三十五,李文平跑到岗亭边,身后跟着一串同班的兵。带段志平出岗的老兵拽着对讲机,背上扛着枪,趴在水塘边拿着大手电筒乱照着,喉咙里呜呜叫着他的名字。
水塘是一口老水塘,部队还没建的时候,它就在这里咕嘟咕嘟冒着绿水泡子了。就算是旱季天不下雨,水塘的水也从不见少,还偶尔有几只黑色的野鸭子在里面忽见忽不见的。有年营长发了神经,找了台抽水机把水塘抽干,说是要打鱼挖塘泥肥菜地。水是抽干了,鱼没见着几条,塘泥却真是不少,全营人得空挖了一个来月,菜地就垫满了,塘泥还不见少,黑油油的一脚踩进去难得拔出来,黏糊得恶心死人。
李班长把绳子往棵树上一拴,卷手上就往下跳了。摸了几圈没有摸到,水太深太浑,一猛子扎进去完全没有方向了。后来赶到的兵有会水的也要往下跳,李班长抖着声音吼了回去:“一个下去了不够是吧?这水塘吃多少个都不够的!再去搞几条绳子来,游泳圈不要,没用,估计人沉下去了。”
刚过完年翻春的季节,大家都还裹着大衣呢。最后一个水性最好的兵潜到水底十几次,嘴巴都冻成黑紫色了,才把段志云拖了上来。湿淋淋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保持着双手直直向上伸着的姿势,掰都掰不回来。
这是一起亡人事故,班长指导员连长营长教导员全部都坐到了机关首长的办公室去了。上级来了调查组,彻查一个星期,发现水塘边一个脚面大的土窝,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盖着,差点把首长崴了脚也跟着扑了下去。摄像头里段志云非常慢的脱下军大衣,放好枪,走出了摄像头范围。这是一起意外亡人事故,调查组定了结论。段志云被定为因公牺牲,虽然他要是规矩的去了岗亭后面的厕所就不会掉下水塘,但是不妨碍他是在值岗时牺牲的这个事实。
家属很快也到了部队。段志平的爸爸五十多岁的一个老农民,蹲在单位安排的招待所门口抽了几天的烟,头朝着水塘的方向。单位不让他们去现场,派了一个副主任一个干部两个战士盯着,怕再出漏子。他妈妈躺在卫生队的病房里,来的当天看了儿子的遗体就躺进去了,吊着水昏沉沉,醒来就开始嘶哑的哭到再昏过去。他有两个兄弟,哥哥来了,弟弟在学校寄宿去了,还没来得及请假带过来。开始的赔偿款定为70万,段志云的父亲不肯签字,也不见领导了,闷在招待所不出门了。他母亲哭得满地打滚,说活生生的小子来了部队,就没了性命,就是活着去工厂做工,干个十年就顶的上他一条买命钱了。
最后单位动了党委机动费,赔偿款提到100万,又给他弄了个因公牺牲,段妈妈才又抽抽噎噎的被大儿子扶上病床继续打点滴了,段父也勉强在调查报告上签了家属确认字。所有家人呆了半个月,就带着他的骨灰回去了。临走前,段妈妈抱着二儿子的遗物,在大儿子的搀扶下上的车,段爸爸手里拿着额外要求的一面牌匾,上面写着“为国捐躯”四个字。
所有的事情告了一段落,整个班气氛低沉了一段日子,不过幸好段志云进班不算久,所以大家又照常该训练的训练,该站岗的站岗了。只是站夜岗的时候,没人敢再去水塘边放水了。
又过了几个月,同班的一个兵,大白天的抱着一箱方便面,给阵地上加班的人送加班餐补给去的时候,突然在池塘边跌了一跤,一箱方便面散了开来,全部顺着坡路滚下了水塘。那兵浑身打了个激灵,连面都不捞了,跑回来找班长报告。
一班的人晚上坐在一起开会了。
“你说,面怎么会全部滚进去的?草根土坑也能拦住几盒的呀?”大家都互看了一圈,谁也不敢乱说。
“段志云以前爱吃泡面。”
“对,他最馋泡面,说那玩意儿香,以前读初中的时候同宿舍的一吃,他就饿得慌。家里弟兄三个要读书,学费都凑不齐,每周吃的都是最便宜的白饭和素菜,到晚上就饿。”
“那后来当兵了不是有大几百块钱的津贴吗?吃个面还吃不起了?我看他平时很少外出呀。”班长不解。
“他谈了个女朋友呢,津贴攒着给他弟弟转了些,后来还找我们借钱买了条项链送女朋友生日礼物,说女孩子考上什么大学了,得送个贵的东西,不然怕配不上。”
“那他出了事,他女朋友怎么连电话都没来个?”
“该不会是分手了吧?对了,班长,我听到段志云和他女朋友打电话,说什么要分就死给她看。段志平该不会是自杀的吧?”
班长李文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这事不要再提。段志云来咱们部队也没有多久,他的私事你们也不知道,听到了没?他父母都没说啥,也拿了该拿的走了。如果不是因公牺牲,那100万和牌匾肯定没有的。段志云死都死了,谁也不得再谈论他的事,免得给他给咱们单位惹麻烦!”
所有的兵都不再吭声了。
慢慢的过了一年多,大家可以很平常的谈论起单位曾经出的事故,段志云这个人,变成了某年某月某日事故一起,新来的兵连出事的人姓名都不清楚了。
新来的参谋长喜欢钓鱼,有天扛着鱼竿和椅子坐到了水塘边。老班长神神秘秘的蹲他身边去了:“参谋长,这个水塘不干净!”
“咋不干净啦?闹鬼呀?个当兵的怕什?死个把人看把你们这些迷信的家伙吓得!”
参谋长抓了鱼线,挂了鱼食,甩到水塘里,等了半天,鱼漂动了,却拉上来一只破方便面盒子。他撇了撇嘴,甩了盒子,继续钓他的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