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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分析细致,材料充实,富有启发性。作为宁国府的第一女主人,尤氏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挖掘。红楼梦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尤氏作为宁府的当家奶奶,皇帝亲封的三品诰命夫人,她的地位在元春之下,其实是在王熙凤、李纨之上的,但是作者却并没有把她列入金陵十二钗当中。
作者究竟为什么不把尤氏列入金陵十二钗,我们后面还会分析。这里要说的是,作者虽然没有把她列入金陵十二钗,但是却在回目中用“独艳”一词来形容她,尤氏称的起一枝独艳。
这枝独艳开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呢?开在“除了两只石狮子干净,恐怕猫儿、狗儿也未必干净”的东府里。她没有丈夫的爱,没有老太太的疼,没有黛玉、宝钗、湘云那样的才,没有王熙凤那样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自己的子女。虽是宁府的当家奶奶,但是她并不掌握太多的实际权力,很多事情她都得顺从丈夫贾珍,她不像王熙凤那样硬气。她的人生如此苍白荒凉,在贾府这样的环境中,她究竟是如何生存的?她又是如何坐稳了宁府当家奶奶的?
01
我们且来看看尤氏都要面对什么?她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丈夫的花心,而且是没有道德底线的花心。
相信她有过伤心难过的时刻,从丫鬟那里听闻丈夫贾珍与儿媳秦氏之间的勾当,她独自躲在房间里舔伤。秦可卿去世,她也称病不肯出来料理,贾珍明知她装病,但心中有愧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随她去。她不哭,不闹,不撒泼打下人出气,而是独自默默地消化这些痛苦。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透了一些人,也看透了一些事,由此她也打开了心结。
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贾府这样一个大家族中,想要生存下去,必须要心宽。正像紫鹃所说的那样:“公子王孙,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
若娘家有势力的还好些,可是就算贾母那样娘家有势力的,丈夫不也有六个姨太太吗?就算是王夫人那样娘家有势力的,贾政不也是左一个周姨娘,右一个赵姨娘吗?就算王熙凤那样娘家既有势力,自己又有手段的,贾琏不也是瞅准机会就偷情吗?更何况她这样没根基没背景的呢?
尤氏想透了这些事,也看透了贾珍好色且没有廉耻的本相,而且贾珍是一个没有人管束也不会自我约束的男人,因此尤氏就从此把他从心上放下了,不再计较他和什么女人在一起,也不计较他纳了哪个女人做妾。既然不可能专享丈夫的爱,又何必在意他跟哪个女人鬼混?她只做好她作为正妻应该做的事情,管理好家庭琐事、亲戚间的礼尚往来,经常到荣府贾母、王夫人那里请安问好。
02
尤氏还要面对府里下人们对她的不尊重,可能是因为她出身不高,也可能是因为她处事温和,待下人们比较宽松,家里的下人们也没有严格按照封建礼法尊重她这个当家奶奶。
比如在家里伺候她洗脸的时候,按照礼法规矩,小丫鬟应该跪下捧着水伺候她洗脸,但是小丫鬟摸清了她的脾气性格,并不跪着,只不过弯腰伺候,她也并不计较,不责罚。小丫鬟也养成了习惯,就连在外面伺候时也如此,就连李纨都看不过去了,说小丫鬟没规矩。而尤氏却说:“我们家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正是因为尤氏早就看透了这个家族所讲的礼不过是假礼假体面,所以她才会做到心宽,不计较那些小事。究竟做出来的事,如果真的计较起来,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贾府一天也呆不得。惟有心宽不计较,才有生存的活路。
第七十五回,王熙凤、李纨都病了,尤氏过来伺候贾母吃饭。贾母吃过之后让尤氏坐下了吃,尤氏就叫着鸳鸯、琥珀、银蝶和她一起吃。伺候添饭的人给尤氏盛了下人们吃的白粳米。
因为贾母这里多了探春陪她吃饭(探春本该在大观园里吃饭),所以少了一份主子吃的红稻米。鸳鸯道:“既这样,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
下人们伺候尤氏吃饭这样随意,大概也是看她好性吧,鸳鸯虽然这样说,却没有人去。尤氏却并不计较,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看不过,说:“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如果不是鸳鸯坚持,她们依然不会去取。
第七十一回,贾母过生日,尤氏忙到很晚还没顾上吃饭,饿的受不住了就到大观园里去找姐妹们。看到园子的门大开着,明灯蜡烛还点着。想到出入的人又杂,倘又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叫丫鬟去叫该班的人关门、吹灯。
可是两个婆子一听是东府里的奶奶,就不大放在心上,还说出“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意思是东府的奶奶管不了我们西府的事)。让尤氏很没有颜面,但是她为了老太太的生日,也能大度地不再追究。从这件事上,再联系后来贾母处理赌博事件,可以看出尤氏在管家理事上,精细之处令人赞叹。
03
尤氏还要面对贾珍众多受宠的、不受宠的姬妾,对于她们尤氏都心宽地接纳了,既没有想着拔除哪根刺儿,也从不与她们争风吃醋。
也许正因为如此,贾珍虽然好色并寡廉鲜耻,但他对尤氏这个正妻该有的尊敬从来不会少,他受宠的小妾佩凤也都是恭恭敬敬地去向尤氏请安问好,家有什么事情也是让佩凤去请示尤氏处理。贾珍家孝期间,以习射为名聚众赌博,忙到四更时,便到佩凤房里去了。贾珍忙得什么都顾不上,却没有忘记八月十四提前请尤氏过节赏月,因为八月十五中秋节尤氏要过去陪老太太过节。
第七十五回,佩凤过来对尤氏说:“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一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出去,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这一段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贾珍要辞了众人请尤氏吃饭喝酒,不自己亲自说,却让一个得宠的小妾来回传话,或许他要以此显示对正妻的尊重吧,也教他的小妾,就算受宠也要尊重正妻。
贾珍请尤氏吃饭喝酒,要行酒令了,尤氏便叫旁边服侍的佩凤等四人入席,饮到兴致处,贾珍命佩凤吹箫,文华唱曲。酒宴上也足见贾珍对尤氏作为正妻的尊重,她们倒是一派妻妾和谐的场景。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尊重吧,尤氏非常识大体地做好一个正妻应该做的一切。比如,在王熙凤、李纨都生病的情况下,她过去伺候贾母吃饭,陪贾母过中秋节。非常难得的是,尤氏竟然有时候还带了佩凤、偕鸳到大观园里去逛逛。
第六十三回写到“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官蕊官一干女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她们说笑不停,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侍,且同众人一同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见宝玉叫‘耶律匈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
尤氏为什么要带了佩凤偕鸳到园子里来游玩?她是要带这两个娇憨的青年女子来园子里来释放一下天性,尤氏也不计较她们没在身边服侍,任由她们去和香菱等人说笑、玩闹。
由此可见尤氏和这些姬妾们的和谐并不是表面的和谐,尤氏的心宽不仅仅在于接纳了这些姬妾,而在于她由自己的苦体谅到了他人的苦。在贾府这个大家族中,她看到了作为小妾半奴半主的尴尬以及做低伏小的苦楚。
都不过是为了求生存罢了,何苦相互为难呢?或许正是因为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善待了佩凤偕鸳等人。想想香菱的悲惨命运,是不是该为佩凤偕鸳遇到尤氏这样的人而感到幸运呢。
04
第四十三回,贾母出主意大家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王熙凤连周姨娘、赵姨娘都不放过,让人去问问她们,她们惧怕王熙凤,都回说出二两银子。这时尤氏就看不过,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做什么?”
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她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
一对比,就可以看出王熙凤与尤氏在德行境界的差别了,同样是正妻兼管家奶奶,尤氏看到的是别人的苦楚与不易,王熙凤看到的是“她们有了钱白填还别人”,想的是把钱拘来自己取乐。周姨娘、赵姨娘一个月统共只有二两银子的月例,要生活日用,还要体贴照顾没有背景的娘家人,王熙凤不能体会人在低处的困窘,却盯着她们“有了钱白填还别人”。
贾母将给王熙凤过生日的事交给尤氏来办,王熙凤并不谢尤氏,姿态端的很高。尤氏就提醒她:“你瞧她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溢出来了。”尤氏这话说得有哲理,人在高处时,也别得意过了头,太满了就会溢出来 ,好事也会变坏事。
但是王熙凤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正是她风光无限的时候,坐稳了荣府当家奶奶的位子,又有老太太给她撑腰,现在老太太又亲自出面带大家凑钱给她过生日,为她赚足了面子。可后来可不正被尤氏说中了,在她生日当天就发现贾琏在家里与鲍二家的偷情,还商量着“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
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奉承充好人,说要替李纨出十二两银子的份子钱,可是背后却捣鬼作弊,不肯出那十二两银子。王熙凤让尤氏快拿钱走,尤氏却要当面把钱数一数。尤氏当面数过银子之后问王熙凤:怎么少了大嫂子的十二两?王熙凤就笑着说:“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份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
尤氏之所以当着王熙凤的面点钱,就是信不过王熙凤的为人,以她对王熙凤的了解,知道王熙凤很可能会作弊抵赖。如果她傻乎乎地拿着银子就走,过后账也就算不清了。由此可见尤氏做事的精明之处。
尤氏当然没有真的和老太太要去,一百五十两银子,一日戏酒的钱用不了,尤氏是当家理事的,她清楚这些钱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就算是少十二两,也绰绰有余。因此她没有揪住王熙凤作弊这事不放,而是当着王熙凤的面把平儿的那份拿了出来还给了平儿,说:“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做情儿?”
尤氏又道:“我看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尤氏或许正是因为悟透了生命的本质,所以她没有王熙凤那样对金钱的贪婪,也没有邢夫人那样一人不靠、只把金钱攥紧的苛刻吝啬,金钱、权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最后都归于空。想透了这些,自然就没有对金钱、权力的执着。想想王熙凤那些藏在箱子里的银子最后都给她自己带来了什么?她带不到棺材里去,却给自己带来了灾祸。
尤氏又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到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份也还了她。尤氏如果只把平儿、鸳鸯、彩云这几个丫鬟的份子钱还了,我们或许还会认为她是为了做人情,为自己结交关系,因为平儿、鸳鸯、彩云都是重要主子身边得重用的丫鬟。
但是她却趁王熙凤不再跟前,悄悄把周姨娘、赵姨娘的二两银子也还了。那我们可以看出她纯粹是出于对弱者的悲悯与同情。周姨娘和赵姨娘因为怕王熙凤,还不敢收。尤氏就劝她们说:“你们可怜见的,哪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
尤氏不仅同情弱者,而且也极有担当,即便是王熙凤知道了,也不让周、赵担什么罪责。周姨娘、赵姨娘为什么对尤氏千恩万谢?二两银子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小数目,没有这二两银子,她们的日子不知道要如何苦呢。身为这个家族中的姨娘,半主半奴的尴尬身份,在这个"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富贵眼的"的府邸里,何曾有谁这样体谅她们、同情她们呢?尤氏怎能不让她们千恩万谢呢?
后来王熙凤过生日当天发现贾琏在家里与鲍二家的偷情,大闹一场,最吃亏委屈的却是平儿,不仅无故挨了王熙凤和贾琏的打,贾母还冤枉平儿,骂道:"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尤氏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平儿打抱不平的,"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
正是因为有尤氏的这番话,贾母才派琥珀传她的话,安慰平儿。
05
所以,同样是作为管家奶奶,尤氏处事公道,为人温和,她就没有像王熙凤那样与下人结仇怨。下人们不那么怕她,礼节上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但心宽的尤氏并不计较。
她不恋权,不贪财,所以她管家也不像王熙凤那样殚精竭虑,累坏了身子。她只尽本分做好她应该做的事情。
她不贪恋丈夫的爱,贾珍做出多少没脸的事情来她也不再伤心。有些事她劝阻贾珍,贾珍并不听她的,她也不气恼。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指着鼻子骂她,把她揉搓得像个面人儿,把鼻涕、眼泪抹她一身,把一个当家奶奶作践得连丫鬟婆子都看不下去,她也不往心里去,没见她为此气恼、羞愤、生病的。倒是王熙凤却身体越来越差。
贾珍好色,家中姬妾众多,尤氏也都接受了她们,并善待了她们。她做好一个正妻、一个当家奶奶应该做好的一切,却从不与姬妾们争风吃醋,就算是受宠的小妾也都十分尊重她。
因此,她虽然没有儿子,却并不像王熙凤那样地位岌岌可危。反正贾珍已经有儿子了,他也不会因为"无子"而休妻,再说,他找谁也不会有尤氏这样让他省心,既能帮他管好家务事,又不会争风吃醋,不干涉他自由。
尤氏温和处事的背后是悲悯,是善良,是同情。她有着宽阔的心胸,她由自己的苦而能看到他人的苦,她总是同情帮助弱者,因此她总是与人结善缘。
她有管事理家的才干,她的精明精细之处也让人赞叹。读到这里,你应该能够明白她是如何生存的、又是如何坐稳宁府当家奶奶的了吧。
至于作者曹雪芹为什么没有把她列入金陵十二钗呢?我认为是因为她的命不算太薄,她不属于薄命司,所以作者曹雪芹没有把她列入金陵十二钗。前八十回没有暗示她的命运结局,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就算贾府被抄家,贾母分散家财时也没有忘记尤氏。从尤氏不计较吃下人吃的白米饭来看,她应该是一个能过得了苦日子的人,因此她不至于太命薄。
因此,人家看的透,想的开,也就走的远。
她既能享得了富贵,也耐得了苦难。
她没家世,没背景,没儿子,没丈夫的宠,没长辈的疼……她一无所有,也就不怕失去。即使大厦倒了,她也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只是在大厦倾倒之前,她依然做好她该做的事情,同情和温暖那些比她还弱还苦的人。
这位尤家大姐,当的起"一枝独艳",你们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