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只木碗,我有过很多主人。我看着他们的出生,也目睹着他们的死亡。
我是被村里的老木匠创造出来的。村里每逢有人出生,老木匠都会做一只木碗。
我第一个主人叫卓德,是个清秀的男孩儿。卓德好像不太喜欢我,因为他几乎都不用我吃饭喝酒。
“卓德,你的碗呢?”
“妈妈我不想用它吃饭,它一点也不酷。”
此刻倘若我能说话,我肯定会笑出声来的。
“卓德,每只碗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你得学会爱惜它,它将陪伴你的一生。”
卓德不再说话,我想至少它没有那么不喜欢我了。
慢慢地,卓德长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他的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他的臂膀被岁月磨砺得有力,他的心脏因一个女孩的出现而剧烈地跳动。
幸犸是卓德最好的朋友,与此同时,他也同样爱着卓德的姑娘。
那天,卓德带上了我和一壶自家酿的青稞酒,在村头同幸犸碰面。
我听见他们约定,只要谁喝的酒最多,而且没有跑去撒尿,谁就有资格去跟姑娘提亲。
我感觉我身体里的每一圈年轮都在澎湃,都在呐喊,仿佛卓德已经因此而赢得他心爱的姑娘。
然而,卓德输了。
卓德狠狠地将我摔翻在地上,我的全身都火辣辣地疼着,肚子上裂开一道口,浓烈的青稞酒悉数全灌进我的伤口。
卓德,我好疼。
远远地,我目送着卓德颓丧着远去的背影,卓德,你忘了带上我。
后来,是卓德的妈妈将我带回来的,她是个温柔的女人。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被抖上了灰尘,丑陋不堪,大大小小的裂痕似乎在嘲笑我作为一只木碗的愚蠢。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我,用一方小帕包好,回家后用甘甜的泉水洗净我的身体,熄灭我深藏在心里的火焰。她又特意请来老木匠对我修修补补,将我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堵住,不让眼泪或者血液溢出。
卓德似乎又像小时候那样讨厌起了我。他将比赛的输赢全系在我一个人身上,然而我却令他输得一败涂地。
可是卓德,我是全世界那个最希望你赢的人啊。
后来,卓德在妈妈的张罗下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姑娘很善良,也很温柔。
渐渐地,我变成了一只卓德只在喝酒时才会用到的木碗。
卓德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能走路了,因此他喝酒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我很开心每次都能见到卓德。
卓德的妻子却在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默默地流着眼泪,从前卓德施加在我身上的疼痛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卓德的脾气因为他不能走路这一重创愈来愈差,妻子和妈妈总是在夜里相拥着哭泣,有时候眼泪会滑进我的肚皮里,我忍不住尝了尝,大概这世上不会再有东西比这更苦涩了。
终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卓德在享受了高空的壮丽之后坠落了,像一只鸟俯冲下来,毫无防备。
卓德离开后,妈妈把卓德所有的东西都卖了,包括我。
我被摆在妈妈的地摊上,像一件待售的商品一样被人们摸来看去。
“看!多精致的木碗啊!”
一个小姑娘端起我,一边看一边毫不吝啬她对我的赞美。
我随着姑娘坐火车坐轮船,辗转流浪到了上海,一个似乎不太需要木碗的出现的城市。
姑娘名叫丁香,人如其名像丁香一样地美丽。
到新家的第一天,丁香将我洗得锃亮,用一方小帕细细地擦拭干净,这一举动令我想起了卓德的妈妈,那个温柔而又可悲的女人。
丁香有优渥的家境,有很多朋友,她从来都不缺爱。
丁香将我洗净之后,却从来没有用过我,一夜间,我仿佛失去了作为一只木碗最简单最淳朴的价值。
我被摆在丁香家里的展示柜里,每一个来她家里拜访的人都会或真心或假意地称赞我,对展示柜里的我指指点点。
这一刻,我更像一件商品,一件被据为己有却被无数人觊觎的商品。
再后来,丁香的爸爸落马,家里的一切都被拍卖,我被前来搬东西的搬运工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这么丑这么破的一只碗,不知道这家人怎么想的。”
我又重新获得了自由。
我被又脏又臭的垃圾埋在下面,祈祷着能有一个人带我走,带我去实现我真正的价值。
或许上帝聆听到了我真心的祷告,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带走了我。
有时候我的肚皮里会装满大大小小的硬币或是面值不一的纸币,有时候会装满热气腾腾的饭菜,有时候会装满难得的冰镇饮料,似乎东西越多乞丐就会越开心。
我变得不再干净,和乞丐一样臭哄哄脏兮兮,没有人再愿意靠近我。
冬天很冷很冷的时候,乞丐没有多余的衣服穿,他第一次将我洗干净,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
老头端起我在灯光下细细地看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鄙夷。
“不行,你这碗太旧了。”
“行行好,行行好。”
乞丐连忙作揖,他能不能安稳地度过冬天就靠我换来的钱了。
我开始埋怨自己没有靓丽的外表,精美的花纹,不能卖更高的价钱让乞丐能过个冬天。
老头伸出两只颤巍巍的指头,“这个数,不能再多了。”
乞丐垂下眼睛,捏着钱走远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我,年老的眼里渗出久违的熟悉。
“可算是找着你啦!跟我回去吧。”
老头把我揣在他的大灰布口袋里,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我这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于各大城市,见过许多的人,却没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印象深刻,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记得我,记得我这一只老旧而斑驳的木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