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风波”宛如一阵飓风,掀起惊涛骇浪后,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黄大有用了一周的时间,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审查了雅丹每一节英语课的录像,却没有找到一点把柄。录像中,元皓的每一节课都清晰而缜密,没有一句与课堂无关的废话,日记中记载的那些暧昧的言语更是子虚乌有。两个人的肢体接触只有两次。一次是最后一节课的那个击掌,另一次就是雅丹日记中记载的两个人的手无意间相碰的桥段。不同的是元皓并没有握住雅丹的手,而是递给她一杯热茶,让她暖暖手。至于微笑,黄大有把视频放大到最高倍数,也没发现几次。看到最后,他不得不佩服雅丹的想象力,这个平素少言寡语的侄女,是怎么从这样一本正经的课堂中展开丰富的联想,又怎么把它们有声有色地写进日记中的呢?
他又私下托人去找公安机关鉴定,录像完整清晰,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元皓设置的是录像自动上传云空间存储,所以没有一节课遗漏。“基石”的法律顾问对源文件做过详尽的备案,即使他想歪曲作假都无处下手。最终,他不得不放弃心中那些龌龊的想法,主动与“基石”和解。
雅丹妈妈没有和黄大有一起寻找所谓的证据。那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的录像,她一分钟都没有看。事实上,接到女儿电话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一切。她很后悔听信了黄大有的谗言,更后悔明白一切后,为了女儿的名声,一任黄大有继续造谣诋毁元皓。当真相大白,受尽委屈的元皓依然请求大家为雅丹“嘴下留情”的那一刻,她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到医院,见到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女儿,听到她亲口叙述的一切,她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她觉得这一辈子,她都没脸走进“基石”的大门,更没脸见到那个被她深深伤害的小伙子了。
可两天后,元皓却在陆鲲的陪同下,主动来到医院看望雅丹。
对于元皓的到来,雅丹全家表现出强列的震惊和不知所措。雅丹妈妈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雅丹的脸则一下子红到了脖跟儿,愣了片刻后,她突然捂住脸,从指缝里渗出痛苦而压抑的啜泣声。
元皓平静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所有的情形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礼貌地对雅丹妈妈说:“雅丹妈妈,能允许我单独和雅丹说一会儿话吗?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监督。”这种高级单人病房隔音效果不错,元皓的父母都在这家医院工作,他对此相当清楚。
大家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元皓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了这种容易被抓住把柄的请求。雅丹停止了啜泣,抬起头,睁大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望着元皓。雅丹妈妈则在片刻的震惊后,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一下子明白了元皓的良苦用心。
“顾老师,那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就在走廊里坐着,有事儿喊我们一声就行。”说着,她向雅丹爸爸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退出房间。
陆鲲思忖片刻,偷偷把手机调成录音模式,放在背包最外层,又把背包故意“落”在床头后,跟着他们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元皓和雅丹两个人。这是两人除上课外唯一一次单独相处。这种之前在雅丹头脑中幻想了无数次的情形,如今却让她惶恐不安,伴随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惭愧和窘迫。“顾老师,对不起……”她绞扭着手指,声音低得只能勉强听到。
元皓轻轻摇了摇头:“不用道歉,雅丹。你想哭,就好好地哭一场吧!有什么话,哭够了再说。”
短短数句,击碎了雅丹所有的防线。中考失利的打击,情感泥潭的挣扎,自杀未遂的羞耻,母亲大闹一场后给她带来的难堪,以及再次面对元皓的惭愧……几百种说出来和无法说出来的情绪,都潮水般涌到了嗓子眼,而后随着“哇”的一声哭喊,井喷似的喷涌而出。她用被子蒙住头,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被子从手中脱落下来,她也没有理会。元皓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只是不断递给雅丹纸巾。一包纸巾用完了,他又不声不响地拆开另一包。两包纸巾用得差不多的时候,雅丹终于停止了哭泣。
元皓找了一条毛巾,用热水烫了,拧干后递给了雅丹。雅丹接过来,仔细地擦干了眼角和脸上的泪痕。奇怪,哭过一场后,她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乱麻一般纠缠在心中的情感,竟然有些理出了头绪。她偷偷打量元皓,后者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失,但五个指痕仍隐约可见。蓦然,一种强烈的愧疚和自责袭上心头。“顾老师,谢谢您。还有……对不起……”她嗫嚅着,几乎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
元皓摆了摆手:“雅丹,我说过你不必道歉。也怪我太不敏感。如果早发现早解决,也不至于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这段时间,也真够你受的了。”
听到这番平静而坦然的话,雅丹不禁慢慢抬起了头。她有微微的失望,但也感到一份轻松。她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很平静地直视元皓的脸,而不再躲避了。“顾老师,”她的语气平稳了很多,“你……是不是在怪罪我?或者,很瞧不起我?”
元皓笑着摇了摇头:“哪儿能呢?青春的懵懂谁都有过,这不是你的错。不过,这种懵懂绝对不是爱,只是一种糅合着崇拜的幻想与冲动罢了。老师谢谢你对我的肯定。不过如果你能区分这两种情感,你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顾老师,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爱?”雅丹盯着元皓的眼睛,不甘心地问。这,可能是她十五年来最大胆的一次提问了。
元皓没有回避雅丹的目光。他沉思了片刻,诚恳而坦率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我想,爱情既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那它一定会给人带来希望,而不是让人绝望。即使有忧伤,也是明亮的忧伤;有痛苦,也是糅合着甜蜜的痛苦。它会让人振作而不是消沉,让人心甘情愿地奉献而不是永无止境地索取,即使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也会为了心爱的人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痛苦一死了之。”
雅丹出神地听着这一切,一直混沌的头脑也渐渐变得清晰。“顾老师,您是说,一份好的情感,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吗?”
元皓点了点头:“是的。我一直认为,美好的情感首先应该是健康而高尚的。当然,爱情的模样,永远只有爱情里的人才知道。所以雅丹,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打造自己。你中考失利,但三年打下的坚实基础并没有丢失。无论在哪个学校,你都是出类拔萃的。只要你能像初中那样努力,或者更努力,你一定会把自己打造得更优秀。那么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值得你去爱的人,也会看到爱情最美的样子。那时,我也会为你送上深深的祝福。”
一席话,如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一直笼罩在雅丹心头的阴云与迷雾,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明亮而有神采。其实,她也感到自己那所谓的情感就像一片可怕的藻泽地。深陷其中的她也想爬出去,但却没有人拉她一把。她没想到,元皓在被他们如此伤害以后,依然向她伸出援助之手。“顾老师,谢谢您打开了我的心结。”她诚挚地说,“同时,我为自己幼稚的情感给您造成的巨大伤害而抱歉。很长时间,我一直陷在情感的迷雾中不能自拔,今天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清了您的心。顾老师,您放心,无论在哪个学校,我都会努力打造自己的。而您无论以后教不教我,都是我最尊敬和喜爱的老师。”
元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唇边露出欣慰的笑容:“雅丹,老师相信你会成为最值得我骄傲的学生。基石那边,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事情不再扩散。你好好调养,今后还有更艰难的三年,需要你去打拼呢!”
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顾老师!”雅丹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元皓惊讶地回头:“雅丹,还有事吗?”
雅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神秘:“顾老师,您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或者是,您没有谈过,但却悄悄地爱着?”
一直从容镇定的元皓突然有些狼狈,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他的脸颊。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看到他这个样子,雅丹的语气更加肯定了:“雯雯看望我时,把整个经过完整地告诉了我。在那样的情形中能一直坚定地站在您身边,这样的女人值得您好好去珍惜。我以前嫉妒过她的甜点,现在不嫉妒了。我祝福您的爱情,能像那些甜点那样,每一块味道都不一样,但都充满了甜蜜。”
元皓的心突地跳了起来,似乎心中那个隐秘的角落一下子被戳破了。他仓促地转过头,随意抛下一声“谢谢”,就匆匆走出了病房。
到了走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然后,他看到雅丹的父母根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此时恰巧背对着房门,听到动静才转过身来,所以没有看到元皓窘迫的样子。陆鲲却一直站在门口。他诧异地看了元皓一眼,悄声问了句:“没事儿吧!”
元皓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对雅丹妈妈说:“雅丹没事儿了,您放心!如果有空,明天请来基石一趟,咱们一起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好吗?”
雅丹妈妈悄悄瞥了一眼病房中的女儿,她惊喜地看到,一直消沉得如同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的雅丹,此时竟平静而微笑地坐在那里,眼睛又焕发出生命的光彩。瞬间,一种带着深深愧疚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顾老师,我……”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皓微笑着止住了她的话:“不用说了,我懂。雅丹没事儿就好。好好照顾孩子,我走了,下午还有课呢!”
说完,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和已经悄悄拿出背包的陆鲲一起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雅丹妈妈和黄大有再次来到“基石”。在元皓的坚持下,“基石”的领导放弃了让两人当众澄清事实的打算,仅仅把事情经过写了一份书面说明,外加一份保密协议,让两人签了字,经过公证后留存备案。那天在场的家长和学员,都通过各自的老师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也许是陆鲲的话起了作用,此事居然没有扩散,连雅丹自杀的消息都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些家长和学员真的做到了“嘴下留情”。雅丹和“基石”的名声都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而元皓的名声则比以前更加响亮,大家都说这个年轻的王牌教师不仅讲课出色,而且人品极佳,值得信赖和托付。因此,元皓的课程很快就被排满了,他又成了“基石”最辛苦最忙碌的老师。
整个事件中,受益最大的还是小帆。那天,他不顾一切挡在元皓身前,死活不肯离开的身影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而他对元皓单纯的信赖和坚定的维护也感动了“基石”所有的员工。此后,他成了“基石”最受欢迎的学员。只要走进“基石”的大门,所有人都对他关怀备至,呵护有加。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用晓妍的话说,小帆已经成了“基石”的团宠。
其实,当天上午,小帆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甚至黄大有离开后,他小小的身子还在不住发抖,晓妍、陆鲲和岳强轮流抱了他很长时间,才让他渐渐平息下来。可黄大有离开的时候,他依然不忘追上去说:“你要是再敢追顾老师,找顾老师麻烦,我一定跟你没完!”
“小帆,”中午吃牛排的时候,陆鲲忍不住问,“当时,你不怕吗?”
“怕,”小帆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块西冷牛排,“我怕顾老师挨打!”
“你自己呢?你不怕他们打你吗?”岳强追问了一句。
小帆愣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小平头:“我……没想过,大概……也是怕吧。不过,”他突然握紧了拳头,“我绝不能让他们去打顾老师!他们凭什么打他?凭什么把他打成这样?”他黑亮纯净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泪,小小的身子又颤抖起来。
陆鲲连忙把他搂在怀里。“小帆,”他用试探的口吻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顾老师……真的做了那些事儿?”
“那怎么可能?”小帆一下子急了,“我和顾老师学了这么长时间,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我凭什么要相信雅丹和她妈妈,还有那个丑男人的话?”他把面孔转向陆鲲,真诚地说:“陆老师,换了你,我也会这样去做的。”
陆鲲和岳强的脸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他们知道,小帆口中的“这么长时间”,其实只有一个多月。
岳强忍不住把小帆揽到自己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就想平日里抚摸帕斯卡的脑袋一样。“哥,我不再养牛顿了,”他对陆鲲说,“我想养个孩子,养一个像小帆那样有情有义的孩子。”
那天晚上,陆鲲和岳强来到一家小酒馆。两人没怎么吃菜,也很少交谈,只是闷声不响地喝酒。两瓶啤酒下来,两人都有些醉意。岳强突然“啪”地把杯子戳到桌面上,郁闷地长叹一声:“靠!咱俩他妈的还不如一个孩子!”
陆鲲慢慢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一个个小小的气泡不断地上升到杯口,又一个个破裂。“小强,”他慢慢地开了口,“我生平最痛恨自己的时刻,就是小帆说出‘撒谎的不是顾老师,绝不是’的那一刻。事后,我曾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小帆和他妈妈与元皓只认识一个多月,为什么就那么相信他?而我们,与元皓肝胆相照地相处了三年,在那一刻又凭什么去怀疑他?”
“不止是我们。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元皓产生了怀疑,除了——小帆和他妈妈。”说到最后,岳强的声音也没了底气。
“问题就在这里!别人可以怀疑,我们是他的朋友啊!最好的朋友!我们仨人一起入职到现在,三年啦!无话不谈啊!元皓是怎样上课的,怎样对待学生和工作的,我们不是比小帆和他妈妈更清楚吗?那么,为什么我们当时想不到这些,而小帆的妈妈却想到了呢?”他突然一拳砸到桌子上,把桌上的盘子和碗震得嗡嗡响,“我告诉你吧,小强,那是因为小帆的妈妈至始至终都相信元皓,从来没对他的清白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所以,她才能站在元皓的立场上,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些理由。而我们,白当了元皓这些年的朋友,一封遗书,几篇日记,一声哭喊,就让我们对他产生了怀疑,竟然对这些我们熟悉的东西视而不见。我们……还算什么朋友!”
两行泪水,从陆鲲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岳强的眼睛也湿了:“哥,我和你一样。当小帆妈妈说‘就凭顾老师这个人’的时候,我羞愧得恨不得煽自己两个嘴巴。元皓是什么人,我们不是比小帆妈妈更清楚吗?雅丹再好再诚实,我们不也应该更信任元皓吗?可我们,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对他产生了怀疑。我想那一刻,元皓的心一定凉透了。”
“我们真的比小帆妈妈更了解元皓吗?”陆鲲凄然一笑,“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不会有那一刹那的怀疑了。”
“可是,我们和元皓做了三年的朋友啊!”岳强有些不甘心。
“倾盖如故,白发如新啊!”陆鲲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我曾经想过,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元皓会怀疑我吗?答案是否定的,元皓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太干净太善良了,像小帆,也像……他们的心就像最明亮的镜子,映照出世界最本真的样子。而我们,已经有了一颗会算计,会比较,会衡量的复杂的心,所以才会用复杂的眼光,把所有的人和事,把周围的世界看得如此复杂,包括那些和我们以诚相待的人。”
他突然抓起手边的酒瓶,一口气把一整瓶啤酒灌进自己的喉咙。放下酒瓶,他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甚至无法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岳强连忙扶住他:“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陆鲲口齿不清地说,“一场风波,让我看清楚了别人,也看清楚了自己。我不会再怀疑元皓了,不会辜负一颗那么好的心。而因为曾经有过的那一刹那怀疑,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那顿酒究竟喝了多长时间,陆鲲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最终,喝得酩酊大醉的自己,是被岳强送回家的。凌晨两点,他从噩梦中惊醒。辗转了一会儿后,他给元皓发了一条微信:
“元皓,对不起,我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怀疑而羞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他没有指望元皓能立刻看见自己的忏悔。可片刻后,他就收到了元皓的回复:
“说什么呢?哥!你和岳强不是当时最信任我的人,却是无论我是否有错,都会坚定地站在我身边维护我,帮助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人。这份情谊对我来说,同样如钻石般珍贵!”
陆鲲看着这几行字,看了好几分钟。然后,他打开念蕾的微信,看着头像上那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和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两行泪,再次顺着面颊滑下来,砸在手机的屏幕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