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旗袍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七十多岁了,但是不论在旁人眼中,还是在子女们心中,她还是美得很“年轻”,尤其是当她穿上自己做的衣裳的时候。

那种美,经常让遇到她的同龄老邻居、老同事们感到嫉妒,不解。在上下打量的目光里,仿佛时光独独青睐了我的母亲,而忽略了众生。

我以如此的口吻评价母亲,虽然有艺术渲染的成分夹杂其中,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并非言过其实。

因为连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经历了一生的困苦与坎坷,年逾古稀之际,腰板儿还是那样笔直挺拔,待人接物还是那样乐观豁达,行走的步态还是那样从容优雅。

我其实一直很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母亲的这种美。

后来,有一段时间,人们开始怀念民国时期的女性美。网络上,纸媒,专家点评等不一而足,并且举出了诸多风靡一时的灵魂人物,有的还附有黑白旧照,果然,种种的隽秀,风雅,妩媚,知性,直教人叹为观止。

我的母亲如果生活在那个时代,多少读过一点书的话,也应该在被怀念的“美女”之列吧。

有时候,我会一厢情愿的痴痴地想。

通常,这些民国美人都是知识女性,或身居政要,或跻身名媛,或著书立说,或光耀银屏,不管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

但我的母亲几乎没有上过学,如果说她目不识丁一点也不为过,尽管我十分抵触这种评价。母亲到现在也只会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当然,能够准确读出名字的只有我们。

母亲十八岁嫁给父亲,后来双双背井离乡,从贫瘠的农村辗转来到西部城市。父亲做工人,母亲顺理成章成了“家属工”,与正式工人同工但不同酬,工资微薄得可怜。

装卸火车皮,烧锅炉,搬运耐火砖,在废钢山上爬上爬下,用气割枪切割铁块……这些连男人都不一定撑下来的重体力劳动,你听说过吗?可是,我的母亲都经历过,而且几乎是在她最爱美的年龄。

父亲身体不大好,还需要母亲的照顾。五个孩子要吃饭穿衣上学,庞大的开销几乎都压在了母亲的肩膀上,也像一座山,沉重地压在母亲的心里。

后来,母亲自学裁剪手艺,开始给街坊邻居,同事朋友做衣裳,赚取一些微薄的手工费贴补家用,才能够勉强度日。

每天晚上吃过饭,把我们安顿好之后,母亲的那台缝纫机就开始在母亲灵巧的双手指挥下,发出规律的“哒哒”声,直到伴我们入眠。

母亲的缝纫机每晚几点才能“收工”,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我相信,母亲吃的那些苦,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能够体会。这种苦,只有做母亲的才会任劳任怨,只有我的母亲才会以苦为乐,甘之如饴。

后来,日子过得稳定了,凄风苦雨的种种生活的不堪,在母亲的顽强打拼下,终于成为了历史。于是,每逢过年过节,母亲也会为自己做一两件心爱的衣裳。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墨绿色的缎子面旗袍。但是母亲穿的很次数少,那时母亲早已步入中年,穿旗袍的样子因为年代久远,很多细节我都无从记起。

我能够想象得到,母亲穿上那件旗袍时,心中是怎样的窃喜,当然还有自豪。她也会像小姑娘一样,对着镜子转过来,又转过去,看过来,又看过去,恋恋不舍吧?

那是一种“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的傲视苦难生活的自信,也是一个母亲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与命运抗争的完美句号。

可是母亲的青春早已成为如烟的往事。在她最渴望美丽的时候,命运剥夺了她成为“美丽女人”的权利。

但是,在我心里,母亲年轻时穿着旗袍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事实上,母亲年轻时根本没有旗袍可穿,我更不可能见到母亲穿旗袍的样子。

如果让我为母亲画一副肖像画,我一定会把藏在心里的母亲的样子画出来——穿着亲手缝制的墨绿色旗袍,微笑着看着这个世界。

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她在我心里的样子,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为她画的穿旗袍的样子。

母亲只是旧中国乃至新中国里一个典型而又普通的劳动者,不晓得什么是富贵荣华,也不懂得怎样才叫做隽秀,风雅,妩媚,知性。

她只知道自己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母亲那身旗袍,大约只是一个女性心底与生俱来的梦——那是一个关于美丽的梦。

所以,那身旗袍,以及那个梦,在母亲的生命里,只是昙花一现,便做永久封存。

我庆幸自己为母亲保留了那帧穿旗袍的画面,而且,此生将深藏记忆。

母亲的美,根本无需多少词语来形容。

我的母亲若是穿上那身旗袍,绝不逊于任何民国美女。

我相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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