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林修竹簌簌响了一夜,他倒也一夜好眠。
梦醒之际或是什么时候,竹音已歇,轩窗紧闭,窗外已大亮。天光入户,竹影静默,似是不如昨日那般“瘦”了。
那便起罢。
拢上白裘,趿上鞋,扶上犹带寒气的窗牖。信手推开,窗外竟已换了人间。
青山已隐,寂寥了屋舍。天地茫茫然,净如绢帛,尤宜作画。
再看,却瞥见那净白长卷上已然被落下一笔浅淡花青——秀竹覆雪。
窗前这一独株已然覆上层薄被,似在浅眠;那另一片离得远些,却是看不真切了。
提上壶松醪酒,且出门去,初推门时却颇为费劲 ,原是那雪已积了几寸深。
究竟掩埋了愁思几许,也已无法得知了。
身前,屋外寒风凛凛;身后,屋内茶烟袅袅,火炉内尚有赤红明灭,毕毕剥剥地燃着,看那势头,却一副将熄的模样。他深深回望一眼,旋即踏入雪中。
门外那株覆雪的竹有些不堪重负,跂斜着,纵是在风里也有些舞不动了。
许是也不愿起舞了罢。
上前去,想替它拂下几片薄雪,还是停下了手。
那是它自己的命,试问苍生,谁逃得过命?
本还愁怎么过江去,好在赶了巧,碰上了位老渔樵。
老人家高寿,六十好几,仍为青山不老松。只同他一合计,他便爽快应下了。
乌篷已候在岸边多时,烟水茫茫,隔岸满目皆覆缟素,其间几处屋舍在那片苍苍凉凉中几近被隐去,似是要溶入那近畔的江水中去。
老渔樵从腰间解下水囊,凑到嘴边,狠狠灌上一口,又往他面前一递,点点头,须发间挂着的冰花纷落如细雪:“喝酒暖身。”
笑笑,他提起那坛松醪佳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渔樵似也在长须后露出一个笑,复将水囊凑到嘴边,浅啜一口,方挂回腰间。
渔樵低喝一声,一撑长篙,轻舟离岸,一摇橹板,小舟便去堤百尺余。
他一身蓑衣站在船头,忽地展开臂来,牵动长长衣摆,将欲搏击长空的鹰一般,铿锵地高歌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涟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倏忽梦破,我便醒。
睁眼,所见是十平方米的,苍白的天花板。
纵是我竭力想要捕捉残梦的雪泥鸿爪,关于那个梦的记忆还是如指间沙般悄悄消逝了。
清晨六点。我决定出门走走。
难得碰上这样清凉的八月清晨,天空瓷白,路上尚少行人,走到广场,也不过寥寥几个老人在晨练。
花坛边,一个身穿白色太极服的老人缓缓收势。他取下挂在枝头的保温壶,背上收音机,准备离开。
老人摆弄了两下收音机,宋祖英含情的歌声如长江的浪一般扑上我的耳蜗。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老人哼着自己的调子,与我擦肩而过。
白衣白裤,苍颜白发,渐渐与那个水墨工笔般的梦重合。
幽篁竹舍里的床、垫着席梦思的床……一张床,两张床,三张床,四张床……
一千张床。
在一张床上睡去,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张上醒来。
我想醒来了。
我的江,还没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