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知道李叔同,是从这首《送别》开始。到了南大以后,得知校歌的曲作者也是李叔同。
《送别》的词清新中带着点惆怅,却又意境高远,回味无穷;校歌的曲子大气磅礴之余透着些古朴典雅,自有一种古朴之美。
除了作词作曲,李叔同还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是近代中国百年文化发展史中不可多得的通才和奇才。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大户人家,他是庶出且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一直由他妈妈抚养长大。李叔同自幼聪慧且勤奋好学,年少即小有名气。
成家以后,李叔同和母亲、妻儿定居上海,凭借着诗书才华,弱冠之年的李叔同,很快成为上海滩上的名流。一方面他和许幻园、张小楼等人雅集相聚,诗词唱和,时称“天涯五友”。另一方面,他风流不羁,捧角儿狎妓,与李萍香、杨翠喜等艺伎打成一片,朝歌艳舞,俨然一个游荡的公子哥。
生活上的放纵,无法掩饰他内心的空虚。在一首《老少年》中他写道: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疎林杪。
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
朱颜镜里凋,白发悉边绕。
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这时候的他才21岁,却一再叹息老了、老了,其实这也是二十世纪初一批歧路彷徨的知识分子最常有的表现,内心的苦闷对于一个报国无门而又胸怀大志、才华横溢的李叔同来说更是有深切体会,于是只能纵情声色,寄托内心空虚。
李叔同毕竟是一位有抱负的青年,在度过了几年的寄情声色犬马的人生游戏后,不甘心人生如此无为,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成为了蔡元培的得意门生,此后逐渐淡出艺伎圈子。
1905年4月,李叔同的生母病故,这给他年少轻狂的心以致命一击,他很悲恸,感觉过去不过是一场幻梦,没有什么意义,开始思考未来该何去何从、人生该如何走。
此时正是晚清末年,与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李叔同面对国家河山破碎和社会政治腐败、民不聊生的现实,在报国无门的苦闷心境下,决定东渡日本,以求救国之道。
出国前,他写了一首著名的《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谈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放纵的年代不忍回道,为了破碎的祖国山河,甘愿漂洋过海“忍孤负”。到了日本以后,李叔同考入了东京美术学校,主修西洋美术,兼习钢琴和作曲。与此同时,他还对话剧饶有兴致,与曾孝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主演《茶花女》,日本评论家松居松翁曾说:“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看到这个戏,使我联想起在法国蒙得尔剧场那个女优杜菲列所演的茶花女……”
李叔同在日本学习美术时,从素描写生入手,创作了若干裸体写生画,不仅表现出超群的绘画技艺,也表现出冲破陈规陋俗,大胆尝试探索的精神。后来,他回国教授美术时,也在国内率先开设裸体写生课。
在日本期间,李叔同的诗文也一改以前公子哥式闲情偶寄、酬唱互答,更多以寄托祖国、故乡、人生相思为主。
1911年,李叔同学成回国,此时正值辛亥革命爆发,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他欣喜若狂,填词《满江红》一首以示其志: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环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赤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满腔热情的李叔同本意是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传播西方先进艺术理念,改良中国传统艺术文化,他先后加入南社,应聘《太平洋报》画报副刊、联合成立了“文美会”,都是在向着艺术方面去努力。无奈因缘际会使然,李叔同最终到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担任图画及音乐科教员。
浙一师的六年执教生涯是李叔同人生的又一次蜕变,丰子恺先生曾回忆道:
“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形式却很称身,色泽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
李叔同在一师的六年执教成就显著,“硕果累累,私心大慰”,我国“五四”时期不少著名的音乐家、美术家和作家,如丰子恺、刘质平、吴梦非、李鸿梁、潘天寿、曹聚仁等,都曾受到过他的教诲。
然而,世事变迁,就在大家以为现代中国文化正要从他脚下走出婉约清丽一途的时候,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却悄然舍俗为僧,遁入空门。
从此,李叔同死,弘一方生。
出家后的弘一法师弃红尘若弊履,似孤云野鹤,萧然物外,三衣一钵行脚天下。黄卷青灯,晨钟暮鼓,精研律学弘佛法。他被佛教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是国内外佛教界著名的高僧。
关于李叔同为什么要出家,是渐悟积累的质变还是突然顿悟的结果,是偶然的、唐突的决定还是必然的、深思熟虑的觉悟?
他自己没有过正面解释,他的弟子丰子恺对此评价道:“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还必须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曾经很纠结这是不是就是他出家的理由,后来觉得“为什么出家”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多余。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弘一法师以一个悲智俱足的天才情怀、一位高僧大德的修为和觉悟,为世人留下了许多充满睿智和哲理的嘉句箴言。
圆寂前夕他写下“悲欣交集”的贴子。
既悲且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悟?或许真要像梁实秋说的那样,“用一生的时间静静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