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最后一次扎耳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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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答、滴答而下。

猪眼睛的血洇湿了布袋子,王新月拿着布袋子,似乎随时准备潸然泪下,一直向前。

“阿婆,再给我扎个耳洞吧”。

她到了李阿婆家,把一兜子猪眼睛放在桌子上,那些猪眼睛咕噜咕噜地滚出去,整个屋子尽收眼底。

屋子的另一面挂着满墙的动物,有袍子、灰兔、花狗,还有风干的黄鼠狼。

屋里长年累月散发出动物的血臭和腥气,时不时飘出去烧着的树叶味道。

阿婆慢腾腾地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紫花包袱。她的眼睛总是灰蒙蒙的,时不时地流出浊泪,眯着眼解开包袱。

“拿一个耳钉子,扔在那个酒碗里泡一泡。”

阿婆祖上是巫山楚地的“手艺人”,手艺传了几百年。

那些祖母们悠悠念着的“蓝宝石幽静安神,黑水晶辟邪化煞,绿翡翠心想事成,芙蓉石招揽桃花”的宝石早已埋在了炮火连天的日子里。

阿婆流离失所了半个世纪,在战争时期拨下了街边横尸的衣物,拿走了带着血迹死去的女人的银镯,偷走了地主老婆的首饰,逃之夭夭。

她将金的银的珠子自制成耳钉,每日做一个,每个都不同。

即使是血滴一样的耳钉,也有鲜红黑红之分。

“阿婆,跟上次差不多的。”王新月拿起一个血滴样式的血红色耳钉。

阿婆取出一尺极细的银针,用酒精擦了一遍,在火上烤着。

王新月看着火苗飘忽窜动,心中一阵悲苦。

十一岁那年的秋天,娘说自己的耳洞是拿做绣活的针扎的:

找两颗硬硬的黄豆粒儿,把耳垂夹在黄豆中磨薄了,拿针一戳就破。

她依葫芦画瓢,自己上手一点点地扎,她不懂扎耳洞需要稳准狠,那样没有血也不会太痛。

反而她这样慢慢地扎,血流不止,疼个不住。

十九岁结婚前,娘给她买了金质的耳饰,后来婆家人也拿来了金耳环。

为了结婚那天把双方的金耳环都戴上,她又去集市上用枪打了两个耳洞。

新娘子在哄闹中摘下大红盖头,一边耳朵上,两对金耳环神采奕奕。

李立书是村里年轻英俊的老师,也是她的丈夫。

她对待丈夫像对待她的金耳环一样,新鲜金贵。媒婆说自己的男人温文尔雅,自己是享福的命。

然而,踏入李家不久后,她的金耳环早已换成了银制的耳圈。耳圈上沾染了水和灰尘,把耳垂拉长,她的耳朵也被耳圈日复一日地拉坠变长,像七八十的老太太才会有的耳朵。

她在无人处揭开衣服看看自己的肚皮:弯弯曲曲的蓝色血管和一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纹。

如果不是个儿子,再怀,再生,会不会有一天把肚子给胀破?

当她怀着第四个孩子时,丈夫正在和别的女人上床。

尖叫、推搡、歇斯底里似乎是形容所有女人面对背叛的第一反应。

大肚子裹在身上,她却突然灵活起来,几乎是跳了起来,抓起正在床上的刘琦巧的头发。

李立书扬起他厚大的手掌,“啪”的一声打在她的脸上。

这只拿笔写字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油腻腻、光亮亮。

她毫无准备地一头栽倒在地,眼睛里火星飞溅,脸呼呼地肿胀起来。

刘琦巧慌乱地穿好衣服,故作镇定走到她身边,啐了一口:

“生不出儿子,哼唧什么!”

她在混沌之中醒醒睡睡,仿佛听见娘嚎啕着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记得身下血流洇湿了褥子,黏在了她的大腿上。

她醒来后,眼前总是浮现一个死去的男婴的脸,紫青色带着新鲜的血迹。

娘说距家二十里有个村子叫“南延寨”,村子的破庙后边住着一位李阿婆,能够助天下女人心想事成。

女人们纷纷前来,用切肤之痛换取丈夫的真心。

原是要付出割肉放血的代价,只是有人知道:刚扎完的耳洞戴上李阿婆的耳钉,那耳钉便与血肉长在一起,再也取不下来。

后来的女人都照做了,她们选一个耳钉戴上,便决定这辈子再也不摘下来。

阿婆要她们去杀死一只野物,来换一只耳钉。

王新月知道李阿婆常年用眼睛去精雕细琢各式耳饰,所以她每次都去几家屠户那里搜罗猪眼睛。

屠户绑住猪的时候,她拿刀在猪脖子上一抹就好。

烤盘子上滚动着带血的猪眼睛,渐渐变了色,李阿婆把它们烤得焦香。

她第一次来这儿,扎完她的第五个耳洞,嘴唇索索抖颤。

回家路上,她看见了那个刘琦巧在河边,想起自己在李阿婆那里对神人诉说的愿望,慌乱地跑出去几十步远。

突然,身后的河水中传来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她转头,看见刘琦巧在水中挣扎着,渐渐沉了下去,看不见踪影。

她战栗地喊叫着,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

但同时,她也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愉悦。

一个月后,王新月看见张天芬扭着腰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于是她去南延寨打了第六个耳洞。

那天街上,很多人都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张天芬打翻了油锅,热油浇在了腿上,她再也不能扭动自己的腰了。

只是后来,王新月看见了第三个、第四个女人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可她不能一直去打耳洞,这两个戴着血滴耳钉的耳洞总是时不时地出血,扯着整个耳朵痛。

于是她开始据理力争,她以为只要闹得众人皆知,李立书就会收敛。

几个月后,她成了众人眼中凶狠恶毒的泼妇。

她的歇斯底里和痛苦哀嚎变成了胡搅蛮缠,她的诉苦变成了家家户户的笑料。

她看见街头巷尾每一个人,他们的眼神里盛满了鄙夷。

因为她,翩翩少年郎变成了负心汉。

于是,男人们认为,不贤惠的老婆要与不要都无所谓,女人们认为,拢不住丈夫的心,是王新月活该。

她走到河边,河水幽深无底;走到集市上,看见小摊锅里的滚滚热油。

她开始颤抖,无边无尽的痛苦让她头痛欲裂,两只耳朵也不断地渗出血来,眼前不断浮现出自己把锈迹斑斑的刀磨得光亮的样子。

可她不敢动手。只有李阿婆的巫蛊可以帮她。

她再次拿上猪眼睛,来到了南延寨。

“阿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扎耳洞了。”

李婆阿婆默不作声,把长针往她的耳骨上猛地一扎,她的耳朵很快与一只血滴耳钉融为一体。

她拿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三个血滴耳钉,像是耳洞滴出的血。

后来,李立书被车撞碎了。

往后的日子里,王新月的七个耳洞总是隐隐作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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