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快劝劝咱爹,他要给你,给你…”林尧辰风风火火闯进了自家的账房。
放下手中的账册,林彦谦揉了揉眉心。
“尧辰,你若是稳重些,我亲自给你挑一匹宝马,配好鞍,再重金为你打造一柄宝剑。”林彦谦虽然疲惫,却还是眼含笑意,打趣着自己的弟弟。
林尧辰自幼习武,也热爱此道,最想做的就是“此剑平尽天下不平事”的江湖剑客,策马执剑、义行天下。
但林彦谦一直以他还不够成熟稳重为由劝阻。
“哥,咱爹要给你买瘦马。”林尧臣紧皱剑眉。他亲眼见自家老爹给牙婆掏了订金,点名要姿色不俗的瘦马,傍晚时分领进家里来瞧。
林家来扬州十余年,虽有个盐商的名头,做的生意却不过是两淮大盐商从指缝里施舍出来的。然而自从林家长子林彦谦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不过是短短两年时间,林家的财产就翻了两翻,也算是在扬州站住了脚。
林老爷大概是觉得自家阔了,大儿子又是唯一的功臣,该跟跟富商们的风,买个瘦马享受享受。
然而林尧辰知道,自己的大哥虽然在生意上与人你来我往,圆滑老练,但私底下却对同行盐商们奢靡的生活不屑一顾。
“看过了,就说都瞧不上便是。”林彦谦神情淡淡。他只想娶一个温婉贤淑、勤俭持家的妻子,并不想娶妾享什么齐人之福。
林尧辰张了张口,想告诉大哥自家老爹这次看起来是下了十成十的决心,但看大哥一副自有定数的样子,他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傍晚,刚刚练完剑,草草擦了汗,连练功服都不换下,林尧辰就匆匆向大堂赶去。他实在是想看看大哥是如何跟爹较劲儿的,对瘦马倒是兴致缺缺。
在下首坐下,刚端起茶盏,就见一壮实妇人接连扶了几位姑娘跨过门槛。
看过了前两位,林尧辰低头饮茶。
身为瘦马,面容清丽,身材窈窕弱态,三寸金莲在裙下若隐若现。可惜林尧辰一介武痴,不大愿怜惜这风情。
又扶了一位进来后,妇人就走到了姑娘们前面。
“姑娘拜客。”妇人捏着嗓子。
“等等。”上首的林老爷把茶杯往茶盏上重重一敲。
“我付的订金按规矩要来五位姑娘。怎么就来了三位。欺我林家财力绵薄?”
闻言,林尧辰也放下茶杯,不满地看向妇人。
“林老爷说笑了。您那二百两订金,不过是见一见五位三等资质的姑娘,不识字,只会女红、裁剪、油炸蒸酥罢了。今儿来的,虽然前两位也不过是三等资质,但这最后一位,可是一等资质,放在平时,见一面可要五百两订金。”妇人见惯了大场面,林老爷甚至是林家的怒火都不会使她感到畏惧。
这话有些不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对,看起来也是林家得了好处、物超所值。一等瘦马价值两千两白银,出得起这个价钱的,都是林家比不上的豪商巨富、王公贵族。
“一等瘦马,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我林家还没这个实力花两千两银子抬一个小妾进门。”林彦谦轻描淡写道。他无意在一个牙婆面前摆什么姿态,只想赶紧应付了这桩麻烦事,就当花二百两银子哄他爹开心。
二等、三等瘦马是可以给普通商贾家里当主妇的。但一等瘦马,就是专门训练来给大富大贵之家做妾的。
林尧辰却完全没听自己哥哥说了什么,他直勾勾地盯着最后那位姑娘。
这位姑娘在,便生生将旁边两位衬得貌若无盐。林尧辰这才知道,原来世间还能有这么娇美的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点朱唇胜似三春之桃。
她抬起头,鸦青色的眼眸似乎带着朦朦胧胧的雾气,轻飘飘地投进了男人的心中。
林尧辰猛地移开视线,握紧了扶手才使自己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烫了一下。
“林家少爷,我们锦玉不止会你说的那些,也学了二等瘦马的本事,记账管事都很擅长。”妇人语气里满是夸耀。
“那便是嫁进我林家当主妇都够格了,可惜我林家财力绵薄,这位姑娘不妨另觅高枝。”
林彦谦有些摸不准夫人的意图。这位叫锦玉的姑娘生的极美,又才艺无双、样样精通,哪个高门大户进不得?他林家什么时候成了梧桐树?
“可惜,锦玉自小娇养,没受过缠足。价格上,还可以商量。”妇人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声音微微放低。
扬州客商们最看重的,其实就是瘦马的小脚,更是有“瘦、小、尖、弯、香、软、正”这七条标准。林彦谦虽然知晓许多客商对这标准的要求可谓苛刻,却还是不能理解这位不过是有些“残缺”的一等瘦马为什么“沦落到”到被他林家挑选。
深究起来,又哪里是他林家挑选,分明是牙婆为她的姑娘选择好了去处、挑上了他林家。
此时林尧辰却鬼迷心窍般想到,没缠足好啊,走得又稳又快。
纵马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林尧辰的脸从耳朵一直红到脖颈。
又与妇人虚与委蛇了几句,林彦谦委婉地表达了送客之意。
“姑娘拜客”“姑娘借手瞧瞧”“姑娘瞧瞧相公”等一应步骤都还未开始,就直接被拒之门外,想来这种事妇人也是很少经历的。
但她也不纠缠,福了福身就一个接一个扶了姑娘们出去。行事之干脆令林彦谦有些困惑,莫非像他林家这样出得起银子又不是为了欣赏三寸金莲的富商还有很多不成?
但林彦谦向来不愿为此类无关紧要的事情费神。
“爹,孩儿还是想娶个家世清白的姑娘。”
林家老爷此时虽痛心自家儿子不仅没占到一等瘦马的便宜,连买椟还珠的选择也没做,但转念一想,儿子的想法也很好。便息了给儿子娶一位瘦马的想法。
两人都没注意到,也不可能知晓,林尧辰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他欣喜于大哥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羞愧于自己因一位瘦马而波涛汹涌的内心,更是失落于她的离去。
她叫锦玉啊。这样的好颜色,的确配得上锦衣玉食。
吃过晚饭,林尧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现在更是坐立难安。自己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想娶那个姑娘?
林尧辰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魂不守舍。
林尧辰觉得,自己不过是被她的容貌所惊艳罢了。
其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一遍一遍回想着她的面孔,林尧辰再也按捺不住。他要去追寻那双鸦青色的双眸。
只是去看她一眼罢了。看一眼,也许就发现她没那么美,也就放的下了。
扬州养瘦马的宅院多了,又大多隐蔽,绝不学那艳名远播的烟花柳巷,想来是按养女儿的规格置办的。林尧辰又不可能去问自己的爹,您是找的哪家的瘦马啊?
但自从打定主意去看一眼,林尧辰先前的昏沉一扫而去,此刻除了心脏跳得微微有些快,神志已经是很清醒了,甚至连头脑都比平日转得快一些。
林老爷是个妻管严,平时就算与朋友们出去饮酒作乐,也顶多是小赌几局,绝不敢去什么风月场所。而今日这出,不过是趁妻子回娘家省亲,他自作主张罢了。
林尧辰已经换上了夜行衣,一边穿着一件普通的外衫,一边思索,爹的朋友们,大多是还不如林家的普通商人。若说谁能关注“瘦马”,还能给林老爷推荐牙婆,那一定就是大哥口中“混不吝”的朱老爷。
朱老爷为人仗义疏财,就是在女色上有些拎不清。买不起瘦马,就去找那些落选后,涂脂抹粉游离于酒肆茶楼门前的流莺。为此,朱老爷的妻子没少去街上寻人,一旦撞见了,就又哭又闹,状若疯癫,闹得人人皆知。
朱老爷身边的小厮,也许知道朱老爷向林老爷推荐了哪位牙婆。
朱家后门,守门的两位家丁各自收下一吊铜钱,其中一位便进屋去找朱小五。
片刻后,一青衣小厮走了出来,一脸疑惑地打量着林尧辰。
“可是林家二少爷?”
林尧辰点头。
一番简略的交谈后,小厮笑眯眯地收起碎银,又对林尧辰竖起了大拇哥。
“我懂,我懂,哪里有男人能拒绝得了一位瘦马。可惜我这辈子也就只有羡慕老爷、少爷们的份了。二少爷放心,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不会跟老爷多嘴的。”
虽是酒过三巡的时辰,夜市仍是千灯照碧云,高楼客纷纷。笙歌彻夜闻在这条街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穿过繁华喧嚣,桥边有一所大宅院,半隐在夜色中。
翻过院墙,小心避开护卫,林尧辰纵身跃上屋顶。
这么多间房,那就从位置最尊贵的一间往外一一查看。
今日来林家的牙婆在灯下翻着账册,两个姑娘在床上比着小脚,三个男人在屋里就着猪头肉喝酒,四个婆妇盘腿聊着两淮大盐商后宅的阴私…
找了五六间,终于找到了令他百般困惑的身影。
林尧辰换了个位置掀开瓦片,正好看到锦玉的正脸。
此刻那双鸦青色的双眸中并无雾气氤氲,在烛火的映衬下亮晶晶的。
另外两位姑娘正是今日来林家的那两位,此刻环绕在锦玉左右,替她梳着头发。
“姐姐,那林家大公子真是块木头,见了您的绝色还能张口把人往外赶。”
“不解风情的臭男人罢了。不还有那个林家小公子。姐姐,我看他看你看的眼睛都直了。”另一个姑娘笑着说。
林尧辰听得窘迫,面罩下的脸又开始发烫。
“呵,我若嫁进林家当主妇,他就是铁树我也有本事让他开花。”锦玉勾唇一笑,轻佻的神情在林尧辰看来很是陌生。不是他想象中带着清愁的姑娘,却有灼人心魄的魅力。
她没有提到自己。林尧辰有些失落地想。
“就算我不是三寸金莲,凭我的颜色,难道还不够让那些豪商巨富神魂颠倒吗?做妾怎么了,我便叫让他们宠妾灭妻。不知姨娘是怎么想的,竟让我去林家。”锦玉撇撇嘴。
“我的好姐姐呦。虽然我们也都叫一声姨娘,但谁不知道她是你的亲姨娘啊。姨娘是疼你。你说你打小,什么苦都不吃,林大公子口中的百般淫巧你都只是会个皮毛,记账管事也是二半吊子,哪回不是妹妹们帮你才过得了姨娘的考校…”
“还有还有,我们三等瘦马的本事你也不会。”另一位笑着插言。
锦玉也不恼,反倒颇为自豪似地笑了。
“上天生我好皮囊,我何苦累的自己学那些讨好男人的本领。而且那些我学起来就犯困,学不会的。再说了,男人就合该来讨好我,将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都捧到我面前。”
听着姑娘们的讨论,林尧辰浑身僵硬,头脑里一片空白,晚饭时昏昏沉沉的感觉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真实的锦玉,和他想的极为不同。她不聪慧,有些轻佻,也许头脑空虚,还爱慕虚荣、渴望荣华富贵。她就像是一个,二流货色。
“姐姐你快清醒些,男人哪里那么好糊弄。妹妹们还指望姨娘爱屋及乌,看在姐姐的情分上别把我们卖去大富人家呢。”
“是啊,姐姐,那些瘦马的命运你也清楚。运气好的,颜色未衰之前享尽富贵,运气不好的,被大户人家的正妻杖毙、投井、卖到烟花柳巷。还是挑一挑林家这样的人家吧。”
“我觉得林家小公子不错。”锦玉也不是不听劝的人,仔细想了想,突然笑弯了眼。
林尧辰被她的话惊地差点弄出声响,又被那抹笑容吸引住,先前关于她那些不好的看法一时都抛诸脑后。
“哦?听说那林家小公子一心想着离家飘荡江湖呢。放着家业不理,非要做侠客的痴梦,一点儿也不成熟。”
“他家里不会让他去的吧。”另一位姑娘拿了根金钗在锦玉头上比了比,漫不经心地说。
“让去才好呢,到时候一路上好马好鞍,好酒好菜。我也想去看看那些穷酸文人笔下的大好河山,看看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像扬州一样繁华。”锦玉托着腮,眼里有着灿若繁星的憧憬。
“那是富家公子出游,不是侠客行江湖。真正闯荡江湖,哪有那么轻松写意。可辛苦的很。”
“他不也算富家公子,他大哥忍心他受苦吗?他要真是脑子不好使,非要当那落魄剑客,那我才不要嫁他。”锦玉摇头。
林尧辰见她眼中憧憬,本是喜上眉俏,又听她贬低他的理想,顿时心里气闷,一时只觉得冰火两重天,纠结得很。
“哎呦我的姐姐妹妹,林家今日也没瞧上咱不是?快歇息吧,明儿个咱还要陪着锦玉去高家呢。”
“是了,听说高家小公子是最合姨娘心意的。”
“合姨娘心意又不一定合我心意。听说高家小公子志趣高雅,一手丹青极为不凡。我可跟他聊不到一起。”锦玉皱眉道。
“姐姐是怕人家发现你是个…”
“是个什么?”锦玉威胁似地盯着她。
“是个草包哈哈哈。”另一个姑娘接过话茬,笑弯了腰。
“反了你们了!”锦玉嗔怪地白了二人一眼。
屋里熄了灯,林尧辰悄悄离去了,心里一会想着高家小公子这号人物,一会又想起锦玉的种种神情——宜嗔宜喜,无比鲜活。
直到在床上躺下,林尧辰的内心都不曾平静下来。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可她的一颦一笑,偏生又那么深刻,像是长夜里的火光,格外引人瞩目。
她已经令他神魂颠倒了。
他不光要好马好鞍,他还要请求大哥为他打造最舒适的马车。他心甘情愿当一个车夫,带上绫罗绸缎做成的华服,一路上好酒好菜,带她去看山河壮美,去观人间烟火。
后来的后来。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林家小公子和他的娇妻一起学着打理家中的生意,为大哥林彦谦分担的越来越多。两个人都成熟起来,也就再也没有了行走江湖亦或是河山看遍的浪漫理想。但与各州都曾有生意往来,也算见过不少迥异的风土人情。
这些年来,林尧辰对锦玉的一颗心,似乎有些变化,但也只是将原本火热的迷恋, 变得更深沉了而已。
“阿玉,你是真的不会作诗。”林尧辰一脸宠溺地笑着,手里拿着锦玉写下的打油诗。
“你不也不会。”锦玉卧在塌上吃荔枝,闻言不满地将手上的汁水蹭到自己相公的身上。
“多亏了阿玉不会。不然就要被高家娶走了。”林尧辰也不恼,放下宣纸继续替娘子剥荔枝,感慨地说道。
“呸,高家小公子见我第一面眼睛就黏在我身上了,比你还不如。写了一首一窍不通的诗都能被他胡乱吹捧一番。我瞧不上他。”锦玉胃口像猫儿一样小,吃了几个便不吃了,又拿起小桌上的话本看了起来。
“吾妻美甚。”林尧辰信了锦玉所言,笑着说道。
其实当年锦玉差点就答应了高家小公子,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林小公子通红的耳朵和脸颊。于是没有当天就应允。
的确,不是富商们挑瘦马,是姨娘给她相看夫家呢。
结果第二天便等来了林家小公子。
郎有情妾有意,岁月不败深情。
这些年,他们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