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

文章系作者原创,首发平台江山文学网,作者赵文元,文责自负

  一

一早,工厂电动门的门洞前攒了一堆人。门洞里传来一条狗凄惨惊恐的叫声。上班来的任新也攒了过去,问这是怎么了,没想到问得大家义愤填膺,说现在的人心都坏了,生生地把这只狗的腰给打断了。

门房老汉更是愤慨,去门房端来一碗水,拿来两个馒头,骂骂咧咧地往门洞走。还没走到门洞前,狗就发出要挨刀的叫声,瘆得门房老汉停下来,弯下腰,把水碗和馒头冲着门洞擩过去,“波儿——波儿——”地叫,但狗只是惨叫。人们叹息着纷纷说,这狗被人打怕了,你是唤不出它来的,就又声讨开了那个行凶的人。要上班了,才难过地纷纷散去。中午下班,人们黑压压地出厂门。狗又凄惨地叫起来。门房老汉就出了门房,站在台阶上,又骂开了那个行凶的人。但人们只是在出厂门时,都回头往门洞里瞧了瞧就过去了,没人应和他,也就没趣地回了门房。下午上班来,任新见门房老汉摆在门洞前的水碗和馒头都没了,没听见狗叫声。下午下班,人流涌过厂门时,又听见了狗凄惨的叫声,只是没那么凶了。门房老汉坐在窗前,头也不抬地吃着饭。有几个人回头望了望门洞。

第二天上午,去厕所回来的任新,望见门房老汉蹲在门洞前,就踅过去挨着门房老汉蹲下来:“那狗还在里面了?”门房老汉发愁道:“还在了。就这么不吃不喝的,还不臭在门洞里?”他:“我见你昨天放在门洞前的水碗和馒头没了,不是它吃喝了?”门房老汉嗤一声:“哪是它吃喝了,给别的野狗过了生日了。唉,我也懒得喂饮它了。”他:“还是喂饮喂饮的好,要不可真死在这里面了。我觉得它是怕疼了,不敢动。把水碗和馒头放在它眼跟前就好了。”门房老汉:“我这么块儿,钻不进去呀。”任新:“我试一试。”门房老汉歪着脑袋打量他一眼,就回门房端出一碗水,拿出两个馒头来,递给他,他就侧着身子,胳膊贴着咯吱窝,右手腕翻起来,端着水碗往门洞里挪。不想,那狗又恐惧地叫了起来。门洞里黑糊糊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越往里挪,那狗叫得越瘆人,仿佛再挪近一步,它就要被吓死了似的。他只得停下来,把水碗和馒头放在了半路上,仔细地瞅着门洞里。这时,他的眼适应了黑暗,就看见有两星荧光闪动着,是那么的可怜无助。他退出来。门房老汉不满意地对他说:“放不到它眼跟前不顶用。算了,等它死了,我用锅炉房里的长火钩子钩出它来就是了。”他悻悻地走了。

一上午,那两星荧光老在他的眼前晃。下班了,人们说说笑笑地涌过厂门,狗没有叫。他等人走完了,来到门洞前,立好自行车,站到门洞口,狗又恐惧地叫起来,显得有气无力。他蹲下来,伸出手,“波儿——波儿——”地叫,狗就呜咽着不叫了。一个工友出厂门:“任新,你干甚了?”他:“我看看那条狗。”工友:“还没死?”他:“没。”工友就出了厂门走了。他往门洞里钻,狗又叫起来,但只是象征性的了。他“波儿——波儿——”亲切地叫着,狗的叫声就犹犹豫豫的了。他钻到水碗跟前,见碗里的水没了,馒头也没了,就拿着碗退出来。门房老汉早站在了门洞前。问他狗吃喝了?他嗯一声。门房老汉发出沧桑的一声叹息:“猫狗九条命,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呀。”就把碗接过去走了。他也没好意思再麻烦人家。

回到家里,他把这条狗的事和妻子王霞、儿子小明说了,王霞直骂行凶的人不是人,哑牲口本来就够可怜的了,还这么作践它。小明却睁着眼,直问他那人为什么要打断狗的腰?他说不知道。下午上班来,他拿了两个馒头,一个破水缸,进了车间,接了一水缸自来水,往门洞走。一个工友上班来了,问他干啥了?他说喂狗。工友忽地想起来了,惊奇地:“那狗还没死了?”他说没死。他来到门洞前,那狗警告性地叫了起来,意思是你再不停步,我可就没命地叫开了,好像没命地叫,是它的武器。他“波儿——波儿——”地一叫,它就不叫了。他又侧着身子往门洞里钻,那狗呜咽着,随时想叫。他又“波儿——波儿——” 地叫,那狗就不呜咽了,只是越过上次放水碗的地方时,才叫了起来。他只得放下了水缸和馒头,退了出来。见门房老汉隔着窗玻璃看他。

他每天去喂狗,每天把碗放得靠近门洞口些,没过几天,就是摆在了门洞口,狗也钻出来吃喝了。这是条白底黑点的花点狗,他就叫它花点,它竟然也承认了,他这么一叫它,它就抬起头来看着他。又过了几天,就是有别的人在,花点也用前腿拖着身子出来吃喝了,有时,会围过几个人来看它吃喝,它怯怯的,随时准备用前腿拖着身子溜走。这些人说,命越贱,越耐磕打。

这天,门房老汉瞅着它正低头吃喝,一下子用块儿木板堵住了门洞。它吓坏了,前腿拖着身子,试图从电门的门栅栏间钻进门洞里,但被卡住了,凄惨地直叫。这一切太突然了,等他明白过来,勃然变色,直问门房老汉这是干甚了。门房老汉不悦地说:“干甚了,不让它臭在门洞里呀,干甚了。”他:“它不是会动了嘛,还能臭在里面了?门洞闲着也是闲着,它在里面又不碍事,你让它住着就是了嘛。”门房老汉:“没人喂饮它还是个死,你能喂饮它一辈子了?嗨,小任,就让它自生自灭去吧。”就不再搭理他,过去抓住狗的后腿,把它从电动门里拽出来,拖出了厂门外,又把电动门那面的门洞也用木板堵住了。他干瞪着眼没办法,才明白门房老汉前天在门洞口摆下两块儿木板要干甚了。

一下午他闷闷不乐,花点被拖拽着发出的惨叫声老在耳里响着,花点的可怜无助恓惶的眼老在眼前晃着。说真的,喂猫喂狗是小时候的事了,他对这些东西很冷漠,只是这几天跟花点接触,才觉得猫呀狗的这些小生命很可怜,它们都是些孩子,随时会成为孤儿,面对着种种不测。他弄不懂它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命运。下班了,他硬着心肠,混在人流中离去。回到家,吃了几口饭就没了胃口。第二天一早去上班,来到厂门口,他还是听见了花点凄惨的呜咽声,觉得这么走了是作孽了,就停下车,循声望去,见花点卷缩在门房的后墙与宿舍的后墙形成的墙角里,无限哀伤地望着他呜咽着。可他还是硬着心肠离开了,因为他无法逆转它的命运。可是中午,等人们说说笑笑地离开了,他才走。见花点还卷缩在那里,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人流车流,一见他,又哀伤地呜咽起来,投向他的哀求的眼神,像掷出来的飞爪,抓住了他的心。他走不动了,立好自行车,缓缓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激动地抖成一团,热切地用前爪拍着地的花点,宛如一个双手攀着悬崖边儿,哀哀地看着悬崖上的人的人。他叹口气,把脏兮兮的花点小心地抱起来,它在他的怀里抖成一团,不时疼得惨叫两声,他就小心地把它抱舒服了,花点就舔他的手,舔他的脸,表达着感激。这让他感到了惭愧。花点浑身抖着,可能是怕他再遗弃了它,他就更不忍心了,就一手执把,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他把花点抱回家,小心地放在东墙角那儿,但它还是疼得叫唤了两声。他回家寻出一些破衣服来,垫在它身下,它感激地呜咽着,两只前爪拍着地,眼里流出一滴泪。这让他震撼,才深切地感到,猫呀狗的和人是一样的灵性,只是隔着一层纸,人不知道。现在,这滴泪把这层纸浸破了个洞,让他的心灵第一次与不同物种的心灵互通了信息,才知道万物的灵性是相通的。他的眼界豁然开朗起来,才知道人确实是万物中的一种而已,也知道了这些小生命都有着说不出的凄苦,心里不由得唏嘘着,眼睛湿润了,握着它的前爪说:“好了好了,花点,你饿了一天了,我给你弄吃的去。”就回到家里,接了一碗自来水,拿了两个馒头出来,摆在它眼前。他刚拍着手站起来,院门哐当一响,还没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的花点,就履行开了它自愿担当起的看门护院的责任来,趴在那里咆哮起来。他喊了一声:“花点,别咬。”花点就住了口,警惕地盯着门洞口,听着立自行车的吱呀声。一会儿,王霞从门洞里走出来,直看着花点,问他哪来的一条狗了。他讨好地说:“就是我们工厂门洞里的那条狗呀。”王霞又惊又气:“你偷着给它喂馒头也就行了,还把它弄回家来!它是你的亲爹还是你的亲娘?得你给它养老送终?还不扔出去!”花点瑟缩成一团,战栗起来,眼睛在他和王霞脸上溜来溜去。他还是讨好地笑:“看你说的多难听呀,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一条命呀,咱不能见死不救呀。”王霞瞪着他:“大街上让车撞了的狗多的是,你能救过来了?这些东西就留遗下个自生自灭的嘛,你多此一举干甚了?”他:“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它正好在我眼前往下死了,我实在是不忍心呀。再说,它又不白吃白喝,能看门护院了呀。咱这平房贼最喜欢光顾了。”王霞:“它连它自个儿也顾不住了,还给咱看门护院?你不是睁着眼窝说瞎话了?”他憨笑道:“它能叫呀,贼就怕狗叫了。你呀,咋跟别人一样,怜悯心就三分钟的高潮。这见死不救和打断它的腰不是一样的心狠吗?”王霞脸一红,恼悻悻地往家里走。他跟着也往家里走。王霞头也不回:“你养它多久?”他:“伤好了。”王霞:“腰断了这么久了,还能好了了?”他:“说不定。”话还没落,院门又哐当一响,花点又叫起来。他出去喝住了。就听见门洞里唏里哐当一阵立电动车的声音,一会儿,小明风风势势地从门洞里走出来,一见花点,欢呼一声,跑过去,蹲下来,亲热地抚摸着花点,花点也亲热地用前爪拍着地,逮着小明的什么舔什么。小明抬头冲他喊:“爸,哪来的狗?”他:“就我们厂子门洞里的那条断了腰的狗呀。”小明心疼地呀了一声,怔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摸了摸花点的断腰,花点惬意地呜噜着。

直到吃饭时,王霞还绷着个脸,他也小心地沉默着。只有小明兴奋地向他问花点这,花点那的,他躲躲闪闪地不敢回答,就这,还是惹恼了王霞,冲儿子喊:“这么烫的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瞧你高兴的,养活你一个我们就捉襟见肘的,再养上你这个狗爷爷,你让我们活呀不了?”小明没皮没脸地吐一吐舌头,低头吃饭去了。王霞就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任新,你也知道,小明下半年就上初三了,开始用钱了不说,还得咱把精力都花在他身上了,要不,他净贪玩了,学习跟不上呀。现在虽然读书是没用了,但不读书就更没出息呀。你一务弄上它,还不分心?”他笑:“分甚心了,不就是给它端碗水,喂个馒头的事?”小明抢着说:“就是吗,这事包在我身上。”王霞气得眼一睁一睁的,半天才说:“那馒头是刮风逮来的?”小明脸一恼,嘟囔道:“你不就是心疼你那两个馒头钱了?还绕了这么大个弯儿。我一顿饭少吃一个馒头,给你省下来。”他赶紧附和:“我也一顿饭少吃一个馒头。”王霞气得脸通红,看了看这父子俩,一摔筷子,上床睡去了。父子俩相视一笑,低头吃饭,不想,王霞忽地从床上跳下地来,跑出门去。父子俩伸长脖子往外看,见王霞拿起饮狗的碗直骂:“谁让你拿这个小花碗饮它了?放下那个豁口碗你干甚呀……”

收养了花点让他心性大变,那就是心里充满了仁慈,也让他眼界大开,知道并不是人才有感恩之心了,动物的感恩之心更热烈纯洁。也知道不光是人有命运,那些弱小的动物都有命运,就是一棵草也有它的命运。这让他感到了大自然的生命的神秘莫测,不由得去注意那些小生命。他想,如果有一种通用语,动物之间能互相交流,那么,天底下的动物就真的是一家了,因为动物的灵性不亚于人呀。就是现在,光用肢体语言,猫呀狗的也跟人交流得非常棒了。

打个比方,就是你一动不动,猫呀狗也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要对它怎么样了,看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就像这只瘸了一条前腿的小黄狗,从街上如流的人中,就能看出他的善心来,只要一看见他,就冲他又是跳跃又是汪汪,表达着友善。起因是自己无意间见它瘦骨嶙峋的,就多看了它一眼,它就感恩于心了,从此,他和它之间就滋长起一种情谊来,它悲惨的处境让他一天天地不忍起来,一天天地觉得自己不帮它就是负义。因为它瘸着一条腿,就咬不过别的野狗,就抢不过别的野狗,就老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哪条野狗都能随意地欺负它。它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悲凉,但是,只要有人丢给它丁点儿吃的,就满心欢喜地跳跃着表达着感激,有时吃饱了,就天真烂漫地玩耍起来——这让他觉得了它的可爱,自己要是让它老这么开心就好了。

他已经看见它两天无精打采的了,但一见了自己,还强打起精神来表示着欢喜。他停下来,小黄小黄地叫它,它竟然摇着尾巴,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仿佛早知道他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做的。他就慢慢地骑着车走,不时回头叫一声小黄,小黄就欢喜地吃力地跟着他走,无限信赖地跟着他进了他家的院门。

花点冲小黄叫起来。小黄听出花点在警告它别侵入了它的领地,就理亏地胆怯地呜咽开了,在他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寻求着庇护。他就喝一声:“花点!别这么自私!吃独食可不好。”花点就不满地呜噜几声,翻着白眼,把脑袋伏在两条前腿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小黄摇头摆尾地踅到花点跟前,巴结地绕着花点嗅嗅着,鼻子竟然停在花点的断腰处深深地嗅着。花点像病人听到了安慰的话一样的惬意,回头报以友好的呜噜。小黄一见,就过来试探着嗅花点的鼻子,花点也回嗅它。

小黄要比花点眼儿活,一听见王霞开院门,并没有咬,而是迎上去,围着王霞跳着转着,直巴结王霞。王霞吃惊地停下来,看了几眼小黄,抬头瞪住他:“你又弄回来一条狗?”他讪笑道:“是它跟回来的。”王霞就转身往出撵小黄,他笑着走到王霞前面拦来拦去:“呀,你就把它当作个过路人,让它歇一歇腿嘛。”王霞瞪着他:“狗能跟人比了?”他:“狗比人知恩感恩。你就让它歇缓歇缓,给它一口吃的,就顶如打发讨吃子了嘛。”王霞就气呼呼地往家里去了。小明回来,自然高兴得很。

就这么小黄也暂住下来了,可麻烦事也来了,那就是两只狗互相传染,动不动就汪汪了起来,尤其是后半夜,常常把人惊醒,再入睡就难了。这天中午,任新回来,正饮喂小黄花点,听见一个女人问:“咦,你家能喂两条狗?”他抬头,见西墙头上擩出西面女邻居的脸来,刀条脸上咧着一张厚厚的大嘴,就笑道:“嗯。”女邻居:“看家护院嘛,有一条狗就够了,能喂这么多。”毫不遮掩话里的埋怨。他歉意地笑道:“我也不想喂这么多,只是看见它们可怜,多养就多养一条吧。也费不了多少吃的。”女邻居:“呵,你这人怪,街上可怜的狗多的是,你能招呼过来了?”就听东墙头上也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就是呀,你能招呼过来了?这东西就留遗下个自生自灭的嘛。”他一看,是右面女邻居的脸也出现在了墙头上,掉光了的眉毛画得黑黑的。

左面的女邻居:“就是嘛,你说你喂下这么多狗,吵得人睡也睡不好。”他赶紧给两个邻居说好话。这时,王霞回来了,问清了原因,就当着两个女邻居的面,大骂任新是个神经病,两个邻居这才悻悻地缩回了头。王霞一直骂到吃开了饭,才一本正经地问他到底拿这两条狗怎么办?他低头不吱声。小明看看他,冲他妈说:“养着嘛。”王霞冲小明喊:“花钱不说,邻居还不撵起我们?”小明看了他一眼,对他妈说:“我和我爸会调教它们不要乱叫的。”王霞瞪着儿子:“邻居要是再吵吵,我就撵它们走!”于是,他和小明一听见两条狗汪汪,就出去呵斥它们,一有空就抚摸它们,开导它们不要乱咬。虽然收效甚微,但看在父子俩的这份儿心意上,王霞和邻居也就都忍了。

这天,他去小巷子的那家菜店买菜,发觉人们用异样的目光偷眼看他。往回走时他才琢磨出来了——怀疑自己脑子进水了。他不由得留意开了这里的人们的眼神,发觉都是这么看自己了,不由得心里发冷,因为人们嚼开了他的舌头。他是农村人,知道让人嚼开了舌头有多可怕。因为自己虽然在这里深居简出地住了五年,有点头之交的就那么三四个人,但这里的人都对自己了如指掌,因为这一片儿是平房,又都是党校的家属,像个大村落,所以,人也就像农村人一样,爱从锁眼儿里窥人,嚼别人的舌头。从此,他一拐进党校家属区这条巷子,老觉得身后的巷口、窗后、墙头上,自己一走过去,就擩出一双双眼睛来讥笑自己。而一经过那溜小商店的时候,他觉得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嘴里的话,都指指点点着自己的背对别人说——看,就是这个人。老觉得自己经过时,正好开门出来的人,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却装作是出门干什么什么的样儿……总之,从这条巷口到他家的门口,是对他的冷风热雨地带,每当进入这一地带,他真想变成个隐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溜进了家,因为自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收养狗,自己换成了别人,也会觉得自己脑子里进水了,也会跟着人笑话自己的。

有一天,他一进门,王霞就冲他大发雷霆,说他弄得她没脸见这里的人了,说她今天去那家菜店买菜,几个女人用话缠着她怎么也脱不了身,什么话呢?就是打听他的这两条狗给吃什么,喝什么,言外之意是笑话自己不自量力了。王霞说她再以后不在这附近的商店买一根针了,逼着问他什么时候处理这两条狗?他又给王霞说了半天好话,王霞才气哼哼地不吭声了。

这天中午,他去党校门口的那家小商店去买啤酒,忽地听见一只小狗凄惨地哭叫着。他循声找去,见路边的那块儿石头后面,一只巴掌大的虎皮狗崽正藏在后面瑟瑟地抖着,拼尽全力地哭叫着。他不由得可怜起来:“总是刚满月,让人给丢出来了。”他“波儿——波儿——”地一叫,小家伙大吃一惊,抬头一边看他,一边惊恐地叫着,跌倒骨碌地逃掉了。不知怎么,他的心里竟然一宽松,像避免了一场让人头疼的差事似的,不由得脸通红。

买上啤酒往回走,没瞅见那个小家伙,上班路过巷子时,也没看见那小家伙,傍晚回来,也没见。不知怎么,一夜他不时地想到这个小家伙,想着它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还不饿死了?渴死了?被恶狗咬死了?被小孩欺负死了?不论哪种结果,都是自己的过错——为什么当时不逮住它抱回来呢?可是……唉,你为什么不想它被谁养起来了呢?咋老往死上想它呢?

第二天一早去上班,他路过那块儿石头,不见小家伙的影儿,心里又不由得宽松了,但自责地希望见到它,一路上留心着,出了巷子。

中午下班回来,路过那块儿石头一看,见小家伙正稚拙地撕咬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团纸,看那情形不像是在玩,不由得心酸,“波儿——波儿——”地一叫,小家伙又惊恐地哭叫起来,跌倒骨碌地逃开了。他让自己跟上去,但保持三五步远的距离,柔声“波儿——波儿——”地叫它,它就边逃边回头看他,叫声就变成了哭诉,跑得也慢下来了。

路过一个下水口,小家伙停下来舔下水口上的余水。他就柔声叫着挨近它。它抬头看他,稚气地又好奇又紧张。他离他一步多远时蹲下来,像给小孩递手一样把手递向小家伙,“波儿——波儿——”地轻声唤它。它可爱地略微歪着小脑袋瞅着他的手,忽地,歪着脑袋,抬起一只前爪一挠一挠的,他就挪近些,把手递到它前爪跟前,它的小爪子就顽皮地挠着他的手指,可爱极了。他就一把抓起它来,它也不叫,只是它的小心脏在他的手心里咚咚直跳。它是这么的小,他觉得自己稍一用力,就会攥死了它,就更加怜爱它了,就给他起名小虎。

他一进了院子,就放下它来。小家伙一见小黄花点,好不欢喜,亲亲热热地跑过去,对它们又拱又嗅又撒娇地汪汪着,弄得花点和小黄不知所措,竟然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它。

王霞回来了,立好自行车,咚咚地往家走。小虎吓得直汪汪。王霞愣住了一会儿,就气得脸煞白,鼻孔张得老大,看定了忐忑不安的他:“姓任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局促地:“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只小狗了,一开门,它就跟进来了。”王霞二话没说,逮住汪汪直叫的小虎就丢出了院门,呯一声关上了院门,看也不看他,进了家。

一会儿,小虎在院门外可怜巴巴地哭叫着,把院门抓得吱吱直响。他站在走道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听一辆电动车响了过来,咚一声,撞开了院门,停在了当门,见儿子叉着腿骑在电动车上,扫了他一眼,低头寻找着什么,对他喊:“爸,一只小狗。咦?(目光追逐着什么)呵!倒跑进去了!”他就见小虎急急忙忙地向他跑来,又叼他的裤腿,又抓他的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儿子高兴地立好电动车,冲小虎跑来,吓得小虎吱吱叫着就逃,儿子一把就逮住它,抱在怀里扑索着,直说好漂亮的小狗,抬头冲他喊:“爸,咱叫它小虎吧。”他说他早叫它小虎了,儿子因为被自己抢先了,懊丧地一跺脚,更欢喜地扑索着小虎。小虎就安静了下来,一会儿就巴结地舔开了小明的手。

王霞从家里冲出来,呵斥小明把小狗丢出去。小明就不,王霞过来夺,小明绕着他躲闪,气得王霞推他滚一边去,他只是傻笑着,就不滚到一边去。一会儿,王霞气喘马趴地停下来,气鼓鼓地往家走,边回头冲小明喊:“你今天就别吃饭了!”小明冲她吐吐舌头。

饭摆在了饭桌上,王霞严肃地对父子俩说:“你们说吧,这三条狗能吃两个人的饭吧?这笔开支该怎么弥补?”小明抢着说:“我每顿少吃一个馒头。”他一低头:“我也是。”王霞不耐烦了:“别跟我耍贫嘴!把你们饿病了,更得不偿失。你们说,该怎么办?”他小心地看着王霞:“这个问题我想过了。这样吧,你去跟吴娜说说,让她老公中午跟晚上干活时要是缺人手,叫上我去干。一个月我打上两趟零,它们的伙食不就出来了?”王霞挖苦地看着他:“以前让你有空跟人家打打零,你死活不干,原来我们娘儿俩连这三条狗着紧也不如哎!”他红着脸低头去夹菜。

第三天,王霞黑封着脸对他说:“我去跟吴娜说妥了。但是,你得给我咬下个牙印子来:“什么时候处理这三条狗?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的人把咱们家叫成狗窝了!一出了门,人就用看狗的眼光看咱了!”他讪讪地:“花点能走了,小黄不瘸了,小虎长大了。”王霞冷笑:“你真是放屁了!花点和小黄的毛病到它们死了也好不了,小虎长大了,你还能舍得丢了。姓任的,你赶紧处理它们,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小虎越大越淘气,整天满院子里都是它的汪汪声。这倒也罢了,它老去招惹小黄花点,气得两条狗整天冲它又叫又咬,不得安宁。他和小明提心吊胆,怎么也呵斥不住它们。果然,两边的邻居又开始抱怨了,还摔摔打打,指桑骂槐的,他们只当没听见。

这天中午,左边的邻居家请人喝酒,人出出进进的,惹得三条狗咬个不停,他们又不好意思出来喝止,怕人家错理解了。两位邻居终于出来送客了,顿时院子里人语喧天,三条狗就疯咬起来,等人家把客人送走了,折回院子里,它们还在咬,男邻居就火了,站在界墙跟前,探过头来骂这三条狗瞎了眼,不想,三条狗咬得更凶了。男邻居借着酒劲儿试图翻过墙来打狗,他只得出来,喝止住了狗,对男邻居说实在是对不起。男邻居就骂他:“你养这么多狗是不是想往走欺负我们了?白天吵,晚上也吵,我们也忍了,这些客人好不容易来一回,也吵得人喝酒喝不在心思上,你说你是不是成心的?”他就有点儿恼:“你这人怎这么说话了?我跟你无冤无仇的,往走欺负你干甚了?”男邻居:“不往走欺负我,你养这么多的狗干甚了?”他:“养狗就是往走欺负你了?”男邻居:“就是!”他的火就刹服不住了:“我还偏要养。”男邻居就又作势要翻过墙来:“我让你养!我一顿乱棍打死它们。”他大怒:“你过来打得试一试。”一直不吭声的女邻居就过来往家里拖她男人:“你呀,跟他一般见识什么呀,他是个神经病!”他更火了:“你才神经病呢!”男邻居进门时冲他喊:“你等着,我一包老鼠药就让你的这三个狗爷爷见阎王去!”

打这以后,左邻右舍跟他成了仇人,他也就无所顾忌了,只是这里的人看他的目光更鄙夷了,让他胆寒。没过几天,王霞黑封着脸对他说:“姓任的,房东打来电话了,让咱赶紧把狗处理掉。你看着办吧。”见他不吭气,就郑重声明:“姓任的,要是房东再打来电话,你就和狗过去吧。”就不再说话。他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就连小明也变眉失色地看着他。他才第一次想开了自己收养它们值不值得?可是,现在不要它们了,花点小黄非死不可,再说,自己就因为利益受到了威胁就半路遗弃了它们,和邻居房东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不!比他们更龌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不影响别人的地方先养着它们,再看看谁能帮助它们了。可是到处都是人,哪有让狗影响不了人的地方呢?

这天傍晚,他随着吴娜的老公去城郊的砖厂拉砖,发现砖厂不远处有座废弃的砖窑,不由得眼前一亮。在装车的当儿,他假装肚疼,跑到一边拉屎,却一溜烟跑到废砖窑里探看了一番。见窑顶全塌了,有六道门。窑里除了稀稀拉拉的一些干人屎,也算干净。再瞅瞅周围没有人烟,真是个理想的去处。等他返回来,吴娜的老公把脸拉下老长。他们把砖拉到要砖的人家,已经是掌灯时分。

往楼上背砖时,看见一只小白狗在楼梯转弯处哀哀地叫着,见了他们好不欢喜,跑上跑下地跟着他们。他就知道这是一只才被遗弃的小狗。人的无情,狗对人的眷恋,让他感慨。就这么小白跟着他们上下了几十趟,他就决定抱养它了。抱着小白回家的路上,吴娜的老公小心地问他收养这么多狗干甚了?他才明白,自己收养狗的事不光是小区里的人知道了,就说是不忍心它们的遭遇。吴娜的老公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吃惊就变成了不解,又变成了怀疑,弄得他困惑起来:“是不是人里面就自己有不忍之心了?”

回到家里,王霞竟然看都没看一眼小白,他欢喜的同时,心里犯了嘀咕,但想着不久就要把狗弄到废砖窑了,也就没去在意王霞的态度,只是后来一直风平浪静,也就延挨着迟迟没有让狗搬家。四条狗闹得更欢了,他就买了三根铁链,三个橛子,把小黄小白小虎一字儿撅在南房下,这样就好多了。

前几天,他又收养了一条瞎了左眼,右眼也快要瞎了的黑狗,给它起名叫小黑。是一个月前,他见小黑和另一只狗打架,壮实的小黑竟然处于下风,很让他纳闷,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小黑的左眼是瞎的,对手很聪明,就从它的左面进攻它。他就上前赶走了那条狗,小黑很是感激他,俯首帖耳地在他脚下摇着尾巴,从此,路上路下碰上了他,总要冲他摇头摆尾一番。

有一天,他看见小黑过马路,车就要撞上它了,竟然毫无察觉,是司机刹住了车,它才活了一条命。他的心紧揪揪的,一刻也不敢耽误,收养了小黑。王霞当然还是没正眼看小黑,也没跟他闹,只是几天后,对他说:“姓任的,房东说了,让咱在三天内把狗处理掉,否则,就搬走。你看着办吧。”当时正在吃午饭,小明张皇失措地看着他,而他只是脸色凝重,夹菜的筷子停都没停。

第二天中午,他雇了辆三轮车,把狗连同铁链、橛子,一条一条地抱到车厢里。小明回来了,大吃一惊,问他要干啥?他大声说,要把狗丢到野地里去。就见小明难过得眼里泪水直转。他知道儿子第一次被现实的冷酷扎伤了,第一次尝到了无可奈何。而王霞躲在家里一直没露脸。司机说:“师傅,把橛子铁链摘下来吧,它们戴着,在野地里不方便。”他笑道:“戴着吧,放在家里也没用。”司机看他一眼,不解地笑笑,问他往哪丢狗?他就说了那座砖窑的名字。他和狗一起坐在车厢里,三轮车走开了,小明跟着车走着走着就跑开了,抓紧时间抚摸着小虎,直到跟不上了三轮车,才停了下来,目送着车远去。

这时,他听见咚——嘎——两声,抬头看,见右面的邻居家的上空炸开一蓬烟,炸碎了的麻雷正往下落着。巷子里的人一见三轮车开过来,都停下来看,见他和狗坐在一起,都捂住嘴笑。他让司机在土产门市停下来,进去买了五只碗,一个大塑料壶,问店主人灌了一壶水,连同碗一起放到了车厢里。司机不解地看着他,职业的习惯使他没再问他。路过菜店,又让司机停下来,进去买了一包馒头,放在车厢里,司机更不解了。

出了城,司机回头对他说:“师傅,丢狗没必要跑那么远,一出城就能丢了。”他笑一笑:“去砖窑再说。”司机:“哦,莫非你把它们卖给砖厂的工人了?是呀,五条狗,够那些工人解一顿馋了。”他只是笑。三轮车从油路上拐向了砖厂,到了拐向那条废砖窑的路口,他让司机拐上去,弄得司机停下来问了他两遍,才诧异地看着他,开车往废砖窑走。

到了废砖窑前,他问司机借了把小铁锤,把狗一条一条地橛在砖窑里,成个圆圈儿,谁也够不到谁。再一条狗前摆个碗,倒上水,再放下两个馒头,才把剩下的馒头和水壶放在墙旮旯里,拍拍手,往砖窑外走,才见司机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砖窑门口看着自己,见他走过来,才笑着说:“师傅,你真是个怪人。”

从此,他中午都骑半小时自行车,到废砖窑里来饮喂狗,清理狗屎,等回了家,母子俩早吃完饭了。他发现了王霞暗暗地留意着他,就解释似的直骂厂子里老是加班。王霞问他怎么忽地能吃了?他说是加班苦重,当然能吃了。实际上他把买早点的钱省下来,给狗买狗食了。他三天从厂子里灌一壶水,厂子里的人要是问,他就说家里的自来水最近发黄,做不成饭。

这天,他刚骑车来到废砖窑,小白竟然拖着橛子跑出来迎接他。他吃了一惊,引着小白进了砖窑一看,别的狗都橛着,看小白的身体,是不可能拽起橛子来的,答案只有一个——人干的!他急忙往狗们跟前走,见它们跟前都丢着许多烂砖头,碗也被打碎了,心里一紧。狗们见他来了,都委屈地呜咽着。他过去一查看,除了小虎,脑袋都被打破了。尤其是花点,脑袋上有三个口子。他顿时怒不可遏,一叠声地问这是谁干的!但狗们是哑巴呀!他叹息一声,仔细察看地上,见小虎叼着一个彩纸玩。他过去拣起来,展开一看,是辣条的包装袋,就明白是小孩干的了。为什么小孩独独拔出了小白的橛子呢?想了一下,他明白了,小白曾经被人宠养,对人特亲,一见小孩们就示好,小孩们就敢过来拔它的橛子了。他就拣起一块儿烂砖头,把小白又橛住了。

还好,有两只碗还能用,万幸墙旮旯里的水壶和狗食没被发现。他挨着饮完了它们,分给它们狗食,就看着它们吃,心里就想着该堵住这六个门洞了,要不,这些狗迟早得死在这些小孩的手里。想到就干,他就把废砖窑里里外外的好砖烂砖都拣来堵门洞,一边想这些孩子是哪来的?想来想去,觉得该是砖厂工人们的孩子,这让他心里一凉——要是这样,这些孩子一有空就会过来欺负狗们的。他就弄不懂,这些孩子为什么要欺负这些狗呢?尤其是花点,眼看快死了,他们却欺负得它更惨!他拣来的砖只堵住了两个门洞,剩下的四个门洞只能安门了。是呀,安上门,把狗们放开,满砖窑耍,多好,孩子们就是进了窑里,也欺负不着它们了,因为追不住它们呀。只是四扇门,就是用指头粗的钢筋焊成最简便的门,也得六百来块钱的,咋给王霞交账呢?

好在稍后的几天,他见狗们无恙,就不着紧这事了。只是狗们越来越烦躁开了,不好好吃喝,让他头疼又无奈。尤其是小黑,不吃不喝不说,动不动就疯咬了起来。他忽地想到了疯狗,听说疯狗都是拴疯了的,这个想法让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观察它,好在万不得已时轰走它,因为疯狗病听说是传染的。这天,见它无精打采地趴着不动,他很是纳闷,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它脖子下面的地上有巴掌大一片血。再一看,伤口在下巴上,人打狗是打不到这个地方的,那它是怎么受伤的呢?

他放心不下,傍晚又来了,一进砖窑,见有四条陌生的狗,一见他撒腿就跑。他就明白了小黑是怎么受伤的。那么这些狗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欺负小黑它们呢?小黄烦躁地呜咽着,显然是为野狗们的离去难过着。他忽地眼睛一亮,过去一看小黄的生殖器,红绚绚的老来大——果然是狗开始发情了!他才明白这一向小黑它们为什么烦躁不安了,为什么小黑会被咬伤了,因为小黄就挨着它,又生性强悍,怎么能忍受外来的公狗们和小黄调情呢?他不由得感慨——性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呀,这些公狗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条发情的母狗了呢?但他知道,给门洞安门刻不容缓了,要不,这些狗会咬死花点它们的。

他量好了尺寸,偷出自己的工资卡来,去和电焊铺讲好了价,就给人家取了五百六十块钱。第三天,就把门安好了,放开了小黑它们。它们好不欢喜,满地窖撒欢,撒着撒着就都绕着小黄献开了殷勤,免不了打打闹闹,很快的,霸气的小黑就成功地爬上了小黄的背。他先还看着高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可一会儿就抑郁起来——小黄明显地不喜欢小黑它们,要是在野外,小黑能成功吗?自己这么圈着它们,到底对不对?

他们厂每个月十五号发上个月的工资,最迟拖不过十八号。十五号一过,他就提心吊胆的,果然,十六号这天中午,王霞狐疑地问他工资怎么少下五百来块钱?他红着脸说是自己操作不当,损坏了一根轴承,被扣了这么多钱。王霞气得直骂他:“你不再跟着吴娜的老公打零也就罢了,怎么连全工资也保不住了?你的心思咋一点儿也不往家里用呀!”他只是讪讪地笑。

第二天傍晚,他正给狗们饮水,忽地小白欢叫一声,往他身后跑去。别的狗也跟着欢叫着往他身后跑。他回头一看,昏暗中,王霞站在门口。一见他回头,扭头拉开门就走。狗们跟着她跑了出去。他跑出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狗们吆喝回来,一把锁锁上了门,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见王霞正在厨房里忙乱着,乒乒乓乓地弄得直响。

他小心地去了里间坐下。小明偷偷地玩手机,没听见他进来。一会儿,王霞把饭端了上来,他讪讪地拿起筷子来吃,一边拿眼溜着王霞。见她不动声色,知道问题严重了,一般的解释无济于事了——王霞这人,她要是刮风下雨,就说明没事。

吃完了饭,王霞冷冰冰地问他,是不是在家里住?他莫名其妙:“是呀。”王霞就站起来,寻出一个大提包来,把她的衣服往进塞。他吃了一惊:“你这是干吗?”王霞看也不看他:“我不会跟你呆在一个屋檐下了。儿子就交给你了。”他站起来:“为啥?”王霞怨恨地看着他:“为啥?我们娘儿俩在你的心里连狗都不如,我还腆着脸跟你住在一起,不就真的不如狗了吗?”他急忙道:“王霞,你听我说……”王霞扬起右手来往前一推,紧皱着眉低下头,他就闭了嘴。王霞这才抬头对他说:“姓任的,你到底想过没有?你儿子马上就要读初三了,你就是挣不下钱,尽尽心总可以吧?要不,我一个人能盯住你儿子玩游戏了?可你倒好,鬼迷了心窍,所有的心思都摊在了那几条狗身上了!儿子是我一个人的?这还不算,你还学会了捣鬼骗人!跟你这种人怎么过日子呢?我做牛做马地为了这个家,你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呀!我还着紧这个家作甚了!咱散了吧!”就提起包开门走了。

他当头挨了一闷棍,恍惚间听见儿子懵懵懂懂地问他:“我妈去哪了?”他才惊醒过来,强作镇静,对儿子说:“她出去一会儿,赶紧写作业去。”儿子:“那她提个包干啥?”他:“她咋呼咱了,赶紧写作业。”儿子将信将疑地低头写开了作业,可见儿子也不相信他妈会出走。他的目光先是游移不定,想着王霞会去哪?想来想去,觉得她可能去她们厂子的宿舍去住了,因为他们在临市无亲无故,没个落脚处,至于王霞会决绝地远走他乡,他是从来不会去这么想的。这么想着,他就安心了些。目光就落在了儿子的头顶,不由得想,自己收养这些狗到底对不对?难道为了它们,就该让儿子再经受一次冷酷的打击?是呀,自己现在向王霞服软还来得及。可是,那些狗多无辜呀,它们又做错了什么事,得受饥寒交迫的折磨?得受栖遑的逼迫?

他就这么犹豫着,到了睡觉的时候了。儿子问他:“爸,我妈咋还不回来?”他看着别处:“你睡你的吧。”儿子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急躁地:“我妈不回来了?”他不置可否。儿子就火了,把书本一摔,站起来冲他喊:“是你气走我妈的?!”他色厉内荏地:“别胡说!”儿子瞪了他一会儿,就气呼呼地给他妈打电话,问她咋还不回来?他清清楚楚地听见王霞说,只要他在家,她就不回来。儿子看看他,急哭了,问王霞为什么,王霞说他眼里只有狗,她跟他再过下去就没意思了,让儿子好好地跟他过吧,就挂了电话。儿子就跟他闹起来,非让他把他妈找回来,他好说歹说,儿子才答应他明天一早去找他妈。

睡下后,他对自己的犹豫很是悔恨,因为让儿子又受了伤,也因此惭愧地明白,在自己的心里,狗们的命还是贱的,为了儿子,他会牺牲它们的。也就是说,自己还是虚伪的。那么,自己养它们到底图什么呢?就为了安顿自己的良心?问题是现在良心安顿住了,家就要散了!那时收养它们时太盲目、太冲动了,才会落在今天的两难里呀。算了,既然自己对狗们的善心是虚伪的,干脆现在抛弃它们吧。可是,自己已经养了它们四个月了呀,与它们像是泥一样水土难分了呀。难道与它们分开真的就这么难?泥算什么,丢在那里晒上几天,不就水土分开了?只是狠狠心的事呀,那你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这分离需要断腕的勇气?难道真的是怕良心不安吗?要知道时间很快就会治愈这些伤痛的,那么,你还犹豫什么呢?他逼视着自己的心,慢慢看清了,是仁慈的天性不让他这么干!这让他大吃一惊,才明白,花点的遭遇刺醒了自己早已麻木了的仁慈!他不由得苦笑:“真是不假呀,仁慈在当下的社会,一文不值倒也罢了,还往往给人添乱,看看多少人好心扶起老人,反遭讹诈。现在,它不是又给自己添乱了?”那该怎么办呢?再让它麻木过去?那么,怎么让它麻木过去呢?这可把他难住了,宛如让出壳的鸡仔再缩回壳里去。

这么为难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眼,让他看清了王霞的用心,那就是用儿子逼自己就范——这一招也太阴狠了,挤逼自己也倒罢了,还让儿子受了伤!就恨开了王霞,找到了撇清自己的借口似的心宽松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大早,儿子就叫醒了他,催他去找他妈。他说一大早的,人家都还睡着,去打扰人家不合适呀。儿子说他不管这些,只要找到他妈就行。他没法,气呼呼地出了门,在街灯下徘徊(因为去厂子还早),可也知道,不找回王霞来,儿子是无论如何也饶不了自己的。他挨到十点钟,才给王霞打电话,但王霞拒接,他的侥幸心就没有了。看看快下班了,又阿谀地跟主任说,自己要早走一会儿。主任的马脸又拉了下来,但还是答应了。

他赶到废砖窑,饮喂了狗们,再赶回来做饭。可儿子进门时,饭还是没热腾腾地摆在桌子上,就给儿子赔着笑脸,可儿子头蹙成个杏儿,不理他,把书包往饭桌上一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噘下一尺高,一副寻衅的样儿。他大气不敢出,听着儿子呼哧呼哧了一会儿,抬头看住他:“爸,你还养那些狗的了?”他吃惊地看着儿子,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儿子不满地:“那你咋不跟我说?”他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儿子恼悻悻地:“饭糊了。”他赶紧跑进厨房,把菜铲进盘里,端了出来。儿子抓起筷子就吃,可吃了两口就皱起了眉头,吃不下去了。他歉意地瞅着儿子。儿子放下筷子对他说:“爸,你养好那些狗,我有空也去看它们。我妈气消了就会回来的。”他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又开始腆着脸,对主任撒着谎,每天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早退二十分钟,让儿子一进门就能吃上饭,这样,他歉疚的心才能舒展些。这么过了六天,见王霞还没有松动的意思,就知道王霞这次是铁了心了。看看一天天萎靡下去的儿子,他知道得赶紧让王霞回来,他就说服自己的仁慈,说这些小生命就该自生自灭、野生野长的,你这么养着它们是违背天意的,所以才让你遭遇了这么多的波折。他的仁慈就犹豫了,但一想到它一旦撒手不管了那些狗,马上就会饿死冻死撞死,又坚持了起来。他只得向它妥协,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儿子打电话告诉王霞,他要和狗住去了,不管儿子了。儿子眨眨眼,以为他是在用这个办法逼他妈回来了,就愉快地给他妈打了这个电话。

他本想住到厂宿舍里可一想到工友们会乱嚼舌头(党校家属区的人嚼自己的舌头已经让自己如芒在背,厂子里再嚼开自己的舌头,自己真是没个站处了),就一狠心,真的决定和狗们住了,反正也就是几天的光景,因为他还觉得王霞会谅解自己的,就从家里拿了一铺最旧的铺盖,买了张折叠床,一车子驼到了废砖窑。但狗们是多么的高兴呀,围着他又跳又叫又舔,慰籍了他凄苦的心,好不容易才安抚着它们安静了下来,但还是哼哼唧唧个不停。

手机响了,一看,是王霞打来的,就定了定神,接通了,垂眉蹙额的,一副等着挨骂的样儿。不想,等了一会儿,王霞那边没动静,就不由得小心地喂了一声,等了等,还是没动静,就又喂了一声,又喂了一声,那边就是静悄悄的。他纳闷着,想着是不是该挂了电话,不想王霞却骂开了:“姓任的,你就跟狗们过去吧!明天咱就办离婚去,你不跟我抚养儿子,有的是跟我抚养儿子的男人!”就挂了电话。他愣怔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大声喝骂狗们,直骂得狗们灰溜溜地围着他卧下了,栖栖遑遑得实在是可怜,就又不忍心起来。

这一晚他真的失眠了。望着灿烂的星空,思绪天马行空,但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些狗身上,想着自己该拿它们怎么办?虽然以前想着先就这么养着,好给它们寻个好去处,现在想来这是自己给自己开的空头支票,除非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傻的人。又由这些狗,想到了更多的可怜的狗,不由得为它们心酸,不明白为什么它们是这样的命,要是不生出来就好了。这念头电一样击得他跳起来——是呀,不要生出来!人能计划生育,狗呀猫的为什么就不行?它们不懂,我们人帮助它们呀!是的,我该这么去宣传,就是做不到让全国全省养猫养狗的人这么做,至少也要让临市养猫养狗的人这么做呀!他兴奋得睡不着了,思绪就成了野马,跑在了那些深奥的问题上撒欢,你比如性,比如繁殖,比如万物平等,比如善与恶等等,平生第一次为这些问题大伤脑筋,在一无所获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冷静了下来,自嘲一个普通的工人,人微言轻,人家不听你的也罢了,还会笑话你不自量力,甚至笑话你是个疯子!唉,还是自扫门前雪,给小黄节育吧,要不,它一窝一窝地生,自己就是只给它们喝自来水,也养活不起它们的。是呀,你光是这么想了,这狗能节育吗?

中午下班,他去了宠物医院。一个三十来岁的兽医在当班,他就猥猥琐琐地问人家狗能不能节育?兽医诧异地瞪了他一会儿,才说能了。他问人家怎么节育?人家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做绝育手术了。他问什么时候能做?兽医说什么时候都行。他就说他下午下班后带狗来。

他回到工厂,见王霞绷着脸站在厂门口,一见他就走过来,塞给他一张纸就骑车走了。王霞汇入人流看不见了,他才展开纸,是张离婚协议书,顿时晕了一下,才明白,王霞这次是动真的了,一下午心神不宁,但下班后,还是带着小黄去了宠物医院。

那兽医果然在等他,给小黄一检查,说它已经怀孕了,只能等生了后再做绝育手术了。他很是失望,正要走,那兽医亲热地叫他再坐一会儿,他只得坐下了。兽医问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的?说他行医十年了,第一次碰到给自己的狗节育的人。他说这不是他的狗。兽医更诧异了,他就忍不住说了自己和这些狗的故事,以及这个想法的由来,因为他受的委屈太多了,早想跟什么人倒倒苦水了。兽医听完后,看了他好久,忽地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摇着,钦佩之情满脸荡漾,弄得他不知所措,又受宠若惊。兽医说:“你真有一颗善心呀!”他一听眼泪就夺眶而出。兽医就拍着他的肩说:“你放心,有善心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有个组织,就是动物保护者联盟。我会引荐你加入的。我还会把你的这个想法向联盟推荐的。”就让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往废砖窑走时,他真是身轻如燕。回了废砖窑,和狗们嬉戏了一会儿——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就决定睡了。脱衣服时,口袋里喳喳地响,他猛然想起了离婚的事,心就沉重了起来。忽地,狗们咆哮起来,冲向他经常进出的那道窑门。

他坐起来,就听见了粗野的骂声:“咬!谁咬得欢,让谁死得更惨!”就听见了小白的惨叫声,别的狗惊恐的叫声,和砸门锁的当当声。他下了地,边往门前疾走,边大喝一声:“谁?!”边打开手电照了过去,就照住了门前的四个人影儿。就听一个人说:“咦,还住人的了。”另一个:“怕啥?开门!”就肆无忌惮地摇门。他怒发冲冠,返回床前,拿起那根本来准备痛打一顿入侵的野狗的齐眉短棍来,唰唰地就走了过来。见是四个喝多了的男人,就是不是他们那身廉价邋遢的穿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也明白这是砖厂的工人,要不,黑天半夜的谁来这里呢?他正气凛然地问他们要干什么?手电直射他们的眼。他们的眼眯了起来,气焰委顿了下去。就听一个咕哝道:“咦,不是讨吃子。”一个紫赯脸色的人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兄弟,我们听说来了一个邻居,过来串个门子。开门呀,兄弟,哪有这么待客的呀。”他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这当儿,他看见了人旮旯里露出一双八九岁的小孩的眼来,用做了亏心事的恓惶的眼神盯着他,随时准备藏到大人身后去。他就愤怒地一瞪他,果然缩到了大人身后去了。他内心的斗争也有了结果,喝住了狗们,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因为他明白,惹下了这些家伙,第二天中午来了,这里不但一条狗也不剩了,一道门也会不剩的,除非自己整天守在这里。他把他们引到床前,紫赯脸色的人和一个细高背驼的人,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坐得床吱吱直叫。另外两个就笑着说,床要卧垛了,就蹲在了地上。他们操的农村用语和农村人就地一蹲的习惯,让他从内心里轻视他们,就站着打量他们,他们问,他才谨慎地冷淡地回答,甚至不搭理他们。一会儿,他们就撇开他,自顾自地粗野地说笑了起来,但是,都不时贼一样地瞟一眼狗们,哪条狗碰上了这样的目光,都要惊恐地叫一声。他就知道他们确实是来打狗吃的。

第二天早上,他锁好门,推自行车时,扫见窑门外有根棍,显然是那些人遗忘在这里的。眼前的物证比光是猜想到了更让他不安起来,上班就上不在心思上了。好在他们每天晚上都来串门儿,和他们惯了,这种担心才消停了下去。

这么过了十来天,这天傍晚,他一进废砖窑,发现狗们丧魂落魄的,很是纳闷。喂狗的时候,发现小黑不见了,急忙寻找,见北墙根下有血迹。再一看窑门,都好好的,但他知道人能从门上翻进来,因为他做门时就没想过要防人,所以,门上面的门洞还有半米的空间。

他血往上冲,二话没说,去了砖厂,哪用去查问,小黑的皮就绷在墙上!他冲几扇门大声问这是谁干的?!站出来!一会儿,嘻嘻哈哈地钻出上百个工人来,抱着胳膊都说不知道。他只得去找厂长。又瘦又高,肩宽背驼的厂长,眯着深窟深窟的眼睛,听完了他语无伦次的诉说,脸上绽开了笑容,说他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他不跟他们一块儿吃饭。不过嘛,哈哈,兄弟,不就是一条狗嘛,吃就吃了嘛,犯不着跟弟兄们生气。说着,殷勤地给他敬烟。他不接厂长的烟,要求厂长管好他的工人,要是他的狗再少了一条,他就一把火烧了他的砖厂。厂长哈哈笑着说一定管好他的工人,要是他的狗再少了一条,不用他来放火,他自己就放火烧砖窑,说着,又给他倒了杯水喝。他的火气也就小下去了,说不喝,要走,厂长拉住他笑道:“这邻居头次登门,发了一通火就走,咱还来往不了?”他只得又站住了,厂长就亲热地把他摁在一张椅子上,和善地问他为甚要养这么多的狗呢?他就把自己养狗的经过说了,厂长虽然越听越诧异,但还是被他给感动了,让他放心,谁再敢吃他的狗,他就倒谁的肚渣滓。

他回到废砖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他知道,厂长根本就约束不住那些粗野的工人的嘴,他们会一条一条地吃完自己的狗的!想想自己这么千辛万苦地养活它们,就是为了让它们葬身在这些人的肚子里,真是哭笑不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它们饿死撞死呢!算了,就打开铁门,让它们自行其事去吧!可是……就这么犹豫着到了第二天晚上,那四个工人又来了,狠狠地替他咒骂了一顿吃了小黑的人,就又像以前那样跟他粗野地说笑着。但是,他从狗们恐惧愤怒的眼神里,仇恨的呜咽里,知道他们就是杀小黑的凶手!可是,自己能把他们怎么样呢?敢把他们撵出去吗?他只能半真半假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死小黑,这些人笑着说自己哪能干这样的事呢?不管怎么说,跟他也是朋友了嘛,还保证说以后替他盯着别的工人。再以后狗们一条没少,他也就放心了。

这天儿子来了。狗们高兴坏了,小明也高兴坏了,直嚷老爸才浪漫呢,等自己放了假,非来这里住几天不可。他只能苦笑着。小明跟狗们耍了一中午,才和他一起往市里去。

路上,他问询了一番儿子的学习情况,安顿儿子千万不要贪玩,要不,他只能狠心不理这些狗,回去帮他妈监督着他了,儿子直说自己现在用功得很。他这才小心地问儿子是不是他妈让他来的,儿子说是自己偷着来的,他妈这几天中午加班,顾不上管他。他就有些失望,因为他盼着王霞有进一步松动的迹象,因为王霞自从给了他离婚协议书后,只是用电话催他,他就认定她还是在逼他就范了。但他知道王霞随时会认真起来,因为这些狗最少还得活三年,王霞不可能跟自己扯三年皮,不是自己妥协,就是她妥协,除非妥善地安顿好了这些狗,但这是很渺茫的事,自己该怎么办呢?不能就这么过下去呀。

临市是旱区,有时一年也落不了一场雨,不想,这天下午,一忽霎,乌云就布满了天空,在雷雨交加中他叫苦不迭。下班,他回了废砖窑,果然,几乎摆在当窑的床上,铺盖被淋了个透湿,窑里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四只狗滚成了泥鳅,倒是跟在他后面直乐呵,他不禁叹息一声:“牲口就是牲口。”他把床搬到了西墙下,这里没着雨。

晚上,他囫囵身子躺在光光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愁着冬天说来就来了,自己该怎么办呢?瞅着攒在自己身边的狗们,独独不见了小黑,不由得心酸,可也忽然想到:“赶在入冬前,它们也被工人偷吃完了,对自己也算是个解脱,因为它们是被偷吃的,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但马上就为自己这个想法汗颜起来,就又想,冬天还远着呢,说不定那时真给它们寻到好去处了,还是先解决近忧吧,那就是钱的问题。原来,他的工资卡就在王霞的手包里,那天王霞走时连包带走了,他向一个工友借了五百块钱才支撑到了今天。现在,自己先借下的钱还没还上,又向工友借钱,工友们会怎么看自己呢?让人背地里嚼舌头实在是不好受。向王霞要工资卡他想也没想过,除非他跟她离婚。他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向工友借钱,就想着该向谁借钱,才不至于让工友们嚼舌头。不想,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他小心地接通了,原来是那兽医打来的,告诉他,动物保护者联盟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发动一场宠物节育运动,明天要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来废砖窑采访他,要他做好准备。他不知所措,直说别这样别这样。可兽医说不这样,就会有更多无辜的小生命来到这世上遭罪了,不见大街上的流浪狗流浪猫快有人多了?他无话可说,兽医就问他什么时候方便?他机械地答中午。兽医就让他明天中午在废砖窑等着,就挂了电话。

一股冷风一窜就没影儿了。他打了个冷战。在黑暗中,他的眼现在比猫眼还亮。他望着泥泞的地,泥鳅一样的狗,觉得让电视台的记者见了太丢人了,还是不要让他们来得好,就给兽医打通了电话,不想,刚冲人家喂了一声,就掉线了。一看,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又骂了一声破手机,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想着只有第二天去车间充上了电,才能回绝人家了,就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到——万一人家明天一定要来呢?就想起来收拾收拾砖窑,给狗洗个澡,可是,什么家具也没有呀,除非去向砖厂借,但这口一开,他们偷吃你的狗就更理直气壮了!恓惶中,心里又升起了渺渺的希望来:“说不定这么一宣传,还真能解决了自己现在两难的处境了。”就暂时撇开了这个问题,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去车间给手机一充上电,就给兽医打电话,要人家能不能改天来采访,他想收拾收拾砖窑了,因为昨天一场雨把砖窑和狗弄得一塌糊涂。兽医却说这样效果更好,更会激起人们的同情心的。他没法,又跟人家支吾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中午下班后,他热切又忐忑地往废砖窑赶。老远就望见废砖窑前攒了一堆人,不由得心跳如鼓。近了,才见那堆人大多数是砖厂的工人,人堆后面是白色的新闻采访车。工人们一见他来了,都热羡地望着他。他受宠若惊的同时,总觉得这热羡里有一种让人不快的味儿。工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兽医引着一位矮胖白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向他走来,那人的近视眼镜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他们的后面,一个细高个儿男人扛着一台摄像机跟在后面。

他手足无措地也迎了过去,双方站住后,兽医就给他们做了介绍,那记者就问询开了他为什么要养这些狗,收养这些狗的经过,怎么会有那个想法的,他磕磕巴巴地说给记者听,因为斜对着他的那台摄像机像考官站在了面前一样让他紧张得要命。然后,记者让他带着他们进了砖窑,凄凉简陋的景况感动了记者,对着摄像机说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话,呼吁那些养狗养猫的人,不但要爱自己的宠物,还要为宠物们的后代着想,不能任由它们生养,因为它们的繁殖力太旺盛了,人养活不过来,只得丢弃它们,任由它们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号召大家行动起来,给自己的宠物进行节育,宠物医院会免费提供这方面的服务。

记者走了,工人们还攒在窑门前不走,喧嚷成一团,窘得窝在窑里面的他不敢离开,因为离开非得穿过这堆人不可,要是从别的窑门出去,更是露了怯,还不让他们笑话死。那四个常来的家伙,为了显示与他的关系特殊,就拍着门要进来。他知道这门一旦向他们打开,别的人也会跟进来,要耽误好多时间不说,还要惊吓着了狗们,就匆匆收拾一番,过去对那四个人说他要上班去了,开了门出来,就麻利地又锁了门,低头推起自行车,从这堆人中间钻出去,在这些工人异样的目光下,狼狈地夺路而走。

一路上他的心砰砰直跳,以为工厂里也知道了他被采访的事了。去了工厂,见人们见了自己还是那样的,反而有些丧气,就想:“第二天你们就会大吃一惊。”但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他正吆喝着狗们不要吵了,却见狗们忽地吵得更厉害了,还往那扇窑门前扑。他就知道那四个人又来了。

果然,响起了他们的叫门声。他只得过去开了门。狗们还是那样,躲远了愤怒地叫着。他嗅到了浓烈的酒气,又瞅见紫赯脸色的人手里拎着两瓶酒,就厌烦地问他咋提酒来了?这里喝不成酒。这些人根本不理他的不快,直说他们是来感谢他的。他问凭甚要感谢他?四个人争着说他已经上电视了,现在全市的人都知道他了,说他们的砖窑沾了他的光,全市的人也都知道了,砖马上就要卖火了,他们就要发笔小财了,不能不知恩图报呀,就提着酒来感谢他来了。

就这么说的当儿,四个人已经把懵懵懂懂的他簇拥到了床前,四个人坐在了四个床角上,本来是想敬让着他坐在床当中的,但床太小了,他只得坐在了床前的砖墩上,那是他为了吃饭垒的。紫赯脸色拧开了酒瓶盖对他说:“兄弟呀,别嫌咱寒碜,有酒没菜。来,喝。”就把酒瓶递给他。他推说从不喝酒。细高个儿就说:“兄弟,你不是出了名就看不起我们了吧?”他说真不喝酒,一沾酒就醉,第二天就上不成班了。

看他很坚决,这些人脸上没了光彩,但也只能作罢,就把酒瓶传来传去的自个儿喝。细高个儿被酒呛着了,那三个就笑骂他别抢,有的就是酒。细高个儿就擦着眼泪说,自己呛着了,是没下酒菜的过。就笑着对他说:“兄弟,要是现在炖上一条狗,那多对路呀。”紫赯脸色就疾言厉色地让他住嘴,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几个人就在他面前讪讪起来。他心里笑:“真是一日做贼,三年自破。你们就别装了,我早知道你们是杀狗的凶手了!”心里又敲起了警钟。细高个儿将功补过,巴结地对他说:“兄弟呀,你可真聪明,怎么能想出给狗做绝育手术这一招呢?”另一个小个儿喝多了,直嚷:“人咋管得这么宽?管住女人也就罢了,还管住了母狗,母狗不生崽了,咱还能吃上狗肉了?”紫赯脸色见他脸色难看,就冲小个子嚷:“瞧你这点儿出息,比狗肉好吃的肉多得是。”小个儿就说:“是呀,比狗肉好吃的肉多得是,你敢保证人的手探不到它们的身上?”又看着他说:“兄弟呀,你可不能鼓动那个什么联盟,扇点起人们来,把母猪母羊母马呀什么的也给管住了,那样,你说人吃不上肉馋疯了,还不人吃人?”那三个一听,大笑起来,见他也被逗笑了,就越发放开来笑。但他心里很悲凉:“是呀,只要吃,就有残忍,但不吃,任何生物都没法活呀!你会说吃草吃粮食不就得了?但是,庄稼和草就没有生命?”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工厂。果然,工友们纷纷笑嚷道:“堡主驾到,热烈欢迎。”有个工友就鼓掌,别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他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弄得忸怩羞臊,直说别瞎说。工友们纷纷说,你那狗的王国不像个城堡?你不就是堡主了?他一想也就是。从此,工友们都叫他堡主大人,没过多久,他就从揶揄里听出了嘲讽。对了,昨天那些砖厂的工人们看自己的目光也是这样的!他们讥嘲自己什么呢?是不是和党校家属区的人一样,笑话自己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还招呼狗了,真是脑子进水了!他心里难过起来,因为,厂子里也嚼开自己的舌头了。让人嚼舌头的难受劲儿就是,你不知道人们在诋毁你什么,所以就想知道,乱猜乱疑,草木皆兵;要不,就是你想对人们的诋毁充耳不闻,可分明这些声音在你耳边嗡嗡个不停;还有,就是走到哪,都有异样的窥视的目光跟着你,不论你做什么,都有一片唧唧咕咕的声音隔着什么透过来。他就对这次采访后悔开了。

他瞅着更衣室里就黄宏一个人,就向他借钱。黄宏笑嘻嘻地说:“任新呀,你为那些狗能不顾了家,我借给你些钱有什么呢?说,借多少?”这慷慨理解支持的幌子里的讥嘲他当然听得出来,但有什么办法呢?中午,他照常去食堂吃饭。大师傅给他打饭时,份量加重了。他看大师傅,大师傅冲他眨眨眼。他端着饭往饭桌走的中间,才明白这是可怜,因为这一向自己省吃简用,确实是憔悴了许多。

下午,大师傅又给他打多了饭,他坚持要他把多出来的去掉。大师傅诧异地看着他,他就自己用筷子把多出来的饭扒拉了下去,转身就走。就听身后当啷一声响,是勺子丢在菜盆里的声音。大师傅低低的骂声也传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又一个大师傅阴阳怪气的声音也低低地传来:“就这,你还要把剩饭送他去喂狗呢!”他只当没听见,因为这两个大师傅都是背地骂人的高手,让你刚好能听见,但你去跟他们计较,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因为他们又分明不是骂你,或者说,就根本没骂过人,两人正在聊天呢。但是,他觉得食堂里一时静了下来,吃饭的人都异样地窥视着他。因为下午下班后,在食堂吃饭的就是那几个住厂的年轻人和自己,没有嘈杂声,他们当然听见了大师傅的骂声。

吃完饭,他去车间灌了一壶水出厂门,门房老汉隔着窗玻璃暧昧地笑道:“小任呀,提上个大壶,这么点儿水哪够狗喝了。”他虽然不高兴,但哎哎地答应着走了。他可不敢得罪了门房老汉,要不,就别想从厂里提出水去了。

他到了废砖窑,不想,王霞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她虎着脸,眼皮也不撩自己,就也不敢吱声,低头过去开了门,王霞跟进来,直走到床前,他忐忑地踅过去,离她两步远,就绞着手停了下来。王霞看着窑墙问他:“签了吗?”他绞着手:“你听我说。”王霞霍然回头看着他:“你还会说人话了?”他诧异地:“你这是什么意思?”王霞:“什么意思?一个人不往人堆里钻,却钻进狗窝里,能是人了?不是人,能说人话了?是呀,你不想做人,我和儿子还想做人呢,我们可跟着你丢不起这个人。你签了吗?没签现在就签。这不是笔?”就从手提包里掏出圆珠笔来丢在床上。

他就明白,王霞的这些话总是她的那些工友们背地里说的,她受不了了,就把这些话拿来掇在了自己的脸上,就更后悔开了这次采访,很简单,不但自己的厂子里嚼开了自己的舌头,王霞的厂子里也嚼开了王霞的舌头!他急中生智:“你看你,我也是急着给这些狗寻个出路了,才答应电视台采访的,这样,知道的人多了,说不定谁会出来领养这些狗的。”王霞气恼地看着他:“你真傻呀,还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傻呢!告诉你,就是真的有人来领养这些狗了,今天人家风风光光地领了回去,明天它们就变成厕所里的一泡屎了!”他:“你不要把人老往坏处想嘛。”王霞:“就你才把人老往好处想呢!”……两人大吵起来。他死活不签字。见砖厂的工人攒到了门口,王霞才气冲冲地走了。工人们也咕咕地笑着走了。

第二天傍晚,他回到废砖窑,见一条狐狸狗拴在门栅栏上,和小黄它们隔着门栅栏互相嗅着,一见他,欢喜地冲他摇头摆尾。他立马明白,它的主人把它丢给自己了!一股血直冲上脑门,他晕了一下,就不知所措地看着不知道大难已经临头的狐狸狗。可是,自己能不要它吗?它的主人一旦发现自己没要它,还不宣扬出去,说自己是假慈悲了?你敢保证它的主人不会偷偷地来验证一番?你敢保证它的主人就不操坏心的?就是它的主人不操坏心的,你既然收养狗,觉得难了,就不收养了,这不是伪善吗?可是,再收养下去……他叹息一声,开了门,把狐狸狗牵了进去,解开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小家伙欢天喜地地和小黄它们混耍去了。

十一

过了几天,他给狗喂食时不见了小虎,顿时火冒三丈,因为小虎可是他和小明一手喂大的,对它有着亲情,平时不由得给它吃偏食,把它养得胖胖的。

他二话没说,去找砖厂厂长,不想,厂长不在,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在他的办公室里耍手机,见他来者不善,就警惕地问他找厂长干啥,他就说你们厂长说话不算话,年轻人问他咋这么说话了?他就把厂长曾经答应他的话说了,现在,自己又少了一条狗。

在听他说的时候,年轻人的脸上露出越来越明白过来的神色,忍俊不禁地就想笑,等他说完了,对他笑道:“大哥,原来你就是我们的那位邻居呀。呵呵,大哥,不就是一条狗嘛,吃了就吃了,动这么大的肝火,多伤邻里的和气呀。要不,大哥,你说个价,我让我舅舅给你钱。”

年轻人的粗鲁更让他按捺不住了火,说这条狗跟他的儿子一样,你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呢?你的儿子让人吃了,我这么说,你是什么心情?年轻人诧异地看着他,忽地沉下脸来:“念在你也让我们砖厂出了名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走吧。”他更火了:“什么什么?!你们的工人吃了我的狗还有理了?你不给我个说法我还就不走呢!”那年轻人就站起来乜着他:“你知足吧你!你连招呼也没打,就在我们的废砖窑里养起了狗,不轰你走就不错了,吃你两条狗你还来嚷嚷,咋这么不知好歹呀。不行,你现在就连人带狗都滚!”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说:“那废砖窑是你们的?”年轻人冷笑:“那它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你说吧,你是还这么住着呢,还是走人?”

他瓷了半天,就给年轻人说开了软话,年轻人这才说:“这不就对了嘛,为了一条狗,你对人大动肝火,值不值得呀。”他就求那年轻人管束住工人,年轻人为难地说:“大哥,说真的,我和我舅舅也可怜你,经常对他们说,不要打你的狗的主意,可你也知道,在砖厂干活的人跟牲口一样,你就给他们递不进人话去呀!大哥,我和我舅舅尽力而为吧,你说呢?”

他千恩万谢地出来,不由得嘲笑自己,人家吃你的狗,你还得赔着笑脸,给人家辛辛苦苦地喂着狗,何苦呢?还是让小黄它们自生自灭去吧。他就决定明天把门都打开,不再理它们了。是呀,明天,不,今天晚上就能回家和老婆孩子团圆了!他把那四扇窑门大开下,不理会狗们的前呼后拥,径直走到床前,把铺盖卷捆起来,把壶和碗放在墙旮旯里,把折叠床也折叠起来,本想和铺盖一起用自行车驼回去的,但这次怎么也驼不了了,就把它也放在墙旮旯里,驼着铺盖,骑着自行车就走。狗们欢叫着追着他,他真是无地自容,拼命地骑,终于甩掉了狗们,不由得浑身一轻。

他抱着铺盖推门进家,见王霞和小明正在吃晚饭,抬头一看是他,都怔住了。他也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时宜地进了人家门的外人似的局促不安起来。王霞盯着他怀里的铺盖卷:“你……”他赶紧把铺盖卷用双手卡着往前一擩:“我把狗们丢下了,这不,把铺盖也拿回来了。”王霞慢慢地坐直了,忽地低下头吃起饭来。却见大睁着眼的小明这才跳起来:“爸!你……真的把它们丢下不管了?”他惭愧地:“我圈养着它们,砖厂的工人偷吃得不行,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开它们,让它们自生自灭去了。”儿子气愤地:“爸,你养它们就得保护它们呀,你这么一走,那些工人不是更明目张胆地去吃它们了?你真是窝囊!这么半路地丢了它们,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收养它们呢!你知道它们现在多伤心呀!对了,花点很快就会饿死的,它走不成路呀!”王霞抬头喝斥小明:“坐下吃你的饭!小孩子家懂什么!”小明顶嘴:“小孩子家才不像你们大人,翻脸无情!”王霞:“不翻脸能吃上饭了?情能当饭吃了?”小明:“吃饭!吃饭!你们咋就记住个吃!真是吃饱!”王霞哭笑不得,愣了一会儿,才骂小明:“饿上你几天牙叉骨,就知道吃饭比甚也重要了。吃你的饭!”回头冲还杌陧不安地站在门口的他喊:“还瓷在那里干嘛?把那卷铺盖丢到院子里去,熏死人了。赶紧去洗澡,一身狗腥气。”他如得赦令,赶紧照办。

一晚上,跟王霞像陌生人似的躺着。儿子的骂声在耳边萦绕,眼睛哪里能闭上。想起小黄它们追着抛弃它们的自己时的欢喜劲儿,觉得自己龌龊的恶心,才知道,自己只是找了个甩掉它们的借口罢了,可它们还对自己无限得信赖,就没想过他会离开它们!就觉得自己亵渎了圣物,因为信赖才是稀世珍宝,可以说,你在儿子心里也难以得到百分之百的信赖,这些狗却给了你百分之百的信赖,而你却这么践踏它们的信赖!就因为你认为它们是低贱的,它们用嘴叼给你的宝玉也就是一块儿石头了!不!你不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说说而已!你还有眼无珠,不知道正是这些小生命对你的信赖,使你觉得自己是它们的中流砥柱——这是多么自豪的事呀,在人类中,这么崇高的事,能轮到你这样的材料去做了?小明说得对,自己这一走,花点用不了两天就得渴死,因为它现在越发衰弱了,别的狗明天就会饿得乱跑。不!用不了明天,今晚,不,现在,那些工人见自己不在了,还不全宰了它们?……他心里就这么声讨着自己,但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要是回去了,就别想进这个家的门了。他知道,忍一忍,这痛苦就过去了,自己越把自己声讨得凶,良心越好受些。

第二天一早,他向王霞要自己的工资卡,说是要还钱。王霞盯着他:“你不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吧?”他急道:“你说什么呀!我骗过你吗?我跟你做了十五年的夫妻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最不爱欠人家的钱?欠一天就在人家面前矮一天,多憋屈呀。”王霞迟疑地给了他工资卡,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就想起了那些狗对自己的信赖,真的,就是自己把刀子顶在它们的脖子上,把它们推到油锅里,它们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怎么它们的,可是自己……

他去了工厂,脸色也没晴开。平时,他总是和工友们一起抽根烟,闲谝几句才换工衣,这天兀自就去换工衣了。不想,顽皮的黄宏嗅嗅鼻子,冲团团蹲着的工友们眨眨眼:“今天咱这里少了一股味儿。”众人:“少了甚味儿了?”黄宏眨眨眼:“自己嗅呀,长只鼻子用来看人了?”眼珠就往他这面瞟了瞟。众人就纷纷抽动鼻子,就一个一个明白了黄宏的意思,都会意地互相看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猛然想起王霞昨天的话:“赶紧洗澡去,一身狗腥气!”本来他肚子里就窝着一团火,现在怎么也刹服不住了,回头瞪着黄宏:“你拐弯抹角的骂谁了?”黄宏吃了一惊:“我谁也没骂呀。”他:“别看你身上没有狗腥气,你心里都是狗腥气!”黄宏卟噔卟噔地看着他,忽地站起来:“你真是跟狗住得就跟狗一样了,说翻脸就翻脸呀!你才是猪狗不如呢!你老婆不要你活该!”两人就吵了起来,工友们赶紧拉开了他们。但他明显地觉得,工友们疏远开了他,仿佛他真的正在变成一只狗。

他很痛苦,因为在厂子里,一旦被孤立了,你就别干了。他请了一会儿假,去银行取了钱,先还了黄宏的钱,虽然没说道歉的话,但歉疚的脸色向黄宏传达了歉意。又给小马小白还了钱。他本以为这么一来,工友们就会谅解了自己,但他看到,他们还在慢慢地疏远着自己,不由得痛苦地想:“是不是真的自己跟狗住得离人越来越远了?这样下去,自己最后还只能呆在废砖窑里了呢!”是呀,人是得入人群的,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工人,能入的就是工人群,被这个群挤出来,自己该到哪里去呢?

中午,他按时回家,王霞的脸还绷着,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下午,他是按时回家了,倒是等不上小明回家,打电话一问,说同学们留住玩一会儿足球,马上就回去,让他们先吃饭吧。直到新闻联播完了,小明才回来。乘他妈去厨房给他端饭的工夫,鬼鬼祟祟地低声对他说:“爸,那些狗还好好的。我给它们饮了水,喂了狗食。”就盯着他的脸看。他的脸通红,低下眼:“它们都在了?”小明:“都在了,欢实着呢。”他不由得眼圈儿发红。小明又说:“窑门上还拴着两条陌生的狗,不知道是谁的,我没理它们。”他的心噔地一下。

第二天,他的心在激烈地斗争着,很简单,他如果不知道有两条狗拴在窑门上也就罢了,知道了,任由它们饿死,不就顶如他杀了它们?但是……晚上,儿子又很晚才回来,王霞劈头盖脸就骂了儿子一顿。等王霞去给儿子端饭去了,他问儿子:“你又去了?”儿子鬼鬼祟祟地:“去了。”他看着别处问:“它们还都在了?”儿子:“都在了。对了,爸,那两条狗还拴在那里,谁忘在了那里的?我想放了它们,又怕它们跑开了,它们的主人寻不到它们了,就饮了它们,喂了它们。只是,爸,没狗食了,壶里也没水了。”又盯着他的脸看。他哀伤地看着别处说:“你以后别去了。好好学习。”儿子:“我不去,它们会死的!”更盯紧了他看。他看着别处:“爸去吧。你只要好好读书,爸怎么也行。”儿子低声欢呼一声:“老爸真伟大。”王霞正好端出饭来:“伟大个屁!伟大还让咱娘儿俩租房住了?”

十二

第二天中午,他又涎着脸,早走了二十来分钟,去了废砖窑,见狗们真的一条也没走,真是感动又惭愧。狗们见了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丝毫没怀疑他抛弃过它们,他就发誓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他放开了那两条拴在窑门上的狗,它们立即绕着他活蹦乱跳,表示着感激。他说一声去吧,它们就混进狗群里耍去了,早把差点儿被渴死饿死的危险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真是无忧无虑的生命呀!人真不如它们幸福,为什么呢?就因为人知道死,知道危险,知道苦难,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要躲开这些东西,活在这些东西的阴影里。他就想:“下辈子让我转成狗吧。”就又自嘲道:“那你也逃不脱葬身人腹的命呀!”是呀,命,每种动物都有它的命!既然这些狗为了免受饥渴而死,就得葬身那些工人的肚子里,那也只能这样了。说到底,每个生命都得死,都得被别的生命吃掉的,这是大自然的安排,没办法。就拿人来说吧,自以为没什么东西能吃掉自己,殊不知自己把自己养得胖胖的,是为病毒准备着宴席——病毒难道不是生命?也就是说,人的寿终正寝,实际上是被病毒吃掉了!而且,还是一种最残忍的被吃掉——一被吃掉的过程长达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一眨眼就死去真是烧了高香,而且是从体内一点一点地被往完吃。这么看来,人完全没必要用寿终正寝来傲视别的生命被吃掉的结局。

这个心结解开了,他的心也就坦然了,甚至希望工人们能早点儿吃完了这些狗,这样,对他对狗都是个解脱。但这个念头还是让他惭愧,赎罪似的就想到,应该把门加高,这样工人们就进不来了,但马上想到,那也拦不住工人们,用棍子一撬,钢筋就弯了,人就能从旮旯钻进来了——唉,顺其自然去吧。要不,干脆把门都打开,这样,工人们就逮不住狗们了,因为圈着它们才使它们无处可逃的呀。是呀,这是个办法,它们是不会跑丢的,离开的这几天它们一只也没少不是个明证?对呀,这几天工人们一定来逮过它们,就因为门开着,它们在外面,工人们就逮不住它们。可是,狗一旦结群,就有了狼性,万一群起咬伤了什么人,或者人家的牲畜,给你惹了麻烦不说,它们想多活几天也办不到了,还是这么养着吧。但是,这么养着自己就得费心些,王霞迟早会知道的,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向动物保护者联盟求救吧,让他们赶紧给自己想个解决的办法。他就给兽医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难处。兽医说,他会把他的情况向联盟反映的,让他等消息。

就这么,他天天不是中午就是傍晚,早退二十分钟去喂饮狗,弄得自己也说不过去了,要请主任喝酒。主任叹口气说:“小任呀,你是自找苦吃。算了,你留着钱养活狗吧,反正咱是计件挣钱了,损失的是你呀。”是呀,再这么下去,自己损失的就不止是些钱了,那兽医咋还不回话!但他又不好意思老催人家,只能等。

这天,他又发现狗少了一只,是人送来的那只肥嘟嘟的卷毛狗,就假装不知道。因为他进一步想清楚了,这世界充满了悖论——有生就有死,有爱就有恨,有丑就有美,有仁慈就有凶残,没办法。只是自己养狗与工人吃狗这一悖论实在是搞笑,犹如敛财的守财奴和挥霍的儿子那样的搞笑。

这天,他去了废砖窑,见王霞怒气冲冲地站在窑门前,反而平静了,仿佛逃亡了十几年的犯人,看见了警察向自己走来,反而觉得解脱了似的。王霞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他机械地追上去,又无话可说。就这么一前一后回了家。在家门口,王霞转身看着他:“是你进去呢,还是我进去?”脸色比铁还冷硬。他就知道又僵在那儿了,对王霞说:“你进去吧。我拿上那卷铺盖就走。”但补充说:“我已经让动物保护者联盟帮我想办法了,我很快会给那些狗找好去处的。”王霞冷冷地瞅着他:“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诉跟你离婚,用不着你签字,六个月后咱的婚姻自然就解除了。”就开门进去,砰地关上了门,门在他的鼻尖前颤抖了两下。

他驼着铺盖卷,心情沉重地返回废砖窑,见又一条黄狗拴在了窑门上,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左一条右一条的,有完没完了!”就上前踢了黄狗一脚。黄狗凄惨的叫声惊吓得别的狗都默默地看着他和黄狗,这让他无地自容,走到一边,给兽医打电话,说因为这些狗,妻子要跟自己离婚了,希望他赶紧让联盟给他想出个办法来,要不,他只能撇下这些狗不管了。兽医就耐心地劝说他要坚持,说他现在是联盟树立起来的一面旗帜,他一倒了,联盟的事业一定会受到重创的。他说我再坚持下去就妻离子散了!兽医说……他关了手机,决定明天亲自去跟兽医说,要是不行,他可真丢开这些狗不管了。

第二天中午,他去了宠物医院,见正好是那个兽医当班,正在给一个被麻醉过去的狗治疗着,一边的长条沙发上坐着三个抱着狗的女人。兽医见了他并没有吃惊,用眼神示意他坐下等一等。这只狗治疗好了,兽医对它的主人说:“你得天天来给它打消炎针,直到它的伤口长出新肉来为止。”它的主人:“也免费吗?”兽医笑:“绝育手术我们已经免费了,药物不能免了呀,我们把人工贴上,再贴上钱,那还行了?要知道我们是民间组织,国家不给我们贴一分补助的。”狗的主人回头看着那三个女人,就说就又看着兽医:“我们还以为药物也免费了,才相约着来给狗做绝育手术的,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做了。”说完,抱起狗就要走。兽医就赶紧拦住,费尽口舌地说服了这四个女人,不但都给狗做了绝育手术,还都买了消炎针剂。送她们走了,兽医才接待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不但打消了他的疑问——他目睹刚才的情景,怀疑兽医是利用自己的事造势,借机敛财了,还给他打了定心剂——他一定促使联盟尽快解决他的难题,说他暂时有了个构想,就是让联盟动员社会给他捐款,先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再说,说老婆跟他闹来闹去,还不是因为养狗发生的经济问题?他一想也有道理,老婆现在跟自己闹,确实是跟自己的花销太大有关系。

这天下午,王霞打来电话,告诉他两件事,一件是她已经向法院起诉跟他离婚了。另一件事就是儿子被同学给打伤了,但人家不给出医药费,作为父亲,他该出头露面,给儿子讨个公道去。他立马去了医院,见儿子头上被打开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早听说中学生打架特心狠,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不幸会落到和善的儿子的头上。他问儿子人家为什么要打你。儿子别转着脸说不为什么。他再三追问,说你不说出原因,爸就没法去给你讨公道的,儿子这才红着脸要求他别告诉他妈。他做了保证,儿子才告诉他,自从他在电视上露了脸,同学们就起开了哄,竟然和他的工友们一样,把废砖窑叫做狗堡,他是狗堡堡主,那小明就自然被叫做狗堡少堡主了。先开始可能没有恶意,只是揶揄而已,只是狗堡少堡主叫起来像俄国人的名字一样拗口,同学们就把他叫成了狗少主,这就有了轻慢的意思,很快就叫成了狗少,就有了侮辱的意思——狗少狗少,不是狗的少爷?但和善的小明一直在忍着,直到前天,那个老欺负他的男同学,忽地伸过鼻子来,在他脸上一嗅,就蹙起鼻子直喊:“呸!呸!一股狗腥气!”众人哄堂大笑。小明忍无可忍,上去就打那家伙,两人就打了起来,可哪是那家伙的对手,打倒了他还不罢休,抡起椅子来又往他的头上招呼了一下。他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放心,给你讨不回公道来,老子就不是人。”是的,他一定要给儿子讨回个公道来,因为自己让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因为,讨回了公道,王霞或许会对他回心转意的,否则,王霞就是还有点儿犹豫,也会彻底铁了心的。

他找到校长,问校长怎么处理了打儿子的学生。校长不满地说:“怎么处理?你儿子先动手打的人家,你说怎么处理人家了?”他:“是他侮辱我儿子在先。”校长:“他侮辱你儿子,你儿子可以找班主任,要不直接找我呀,我们批评教育那学生就是了,不能动手去打人呀,你再有理,一打人就没理了呀,对不?”他:“可是,那学生侮辱我儿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一个多月了呀,就是我儿子不告诉你们,你们也是该知道的呀,怎么能任由他这么侮辱我儿子呢?”校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学校有两千来号学生,每个学生在学校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是了解不过来的。一个班也有五十多号人,班主任也是了解不过来的。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得开口跟我们说呀,不能动手打人呀,对不对?”他被校长驳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在街上走着,怎么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认为校长这么跟自己说话,不就是知道自己是个外来打工的?是的,要出这口恶气,就得找抗硬的人帮忙,但自己东认不得西认不得,找谁呢?这么想着,就想到了兽医,就给兽医打电话。

本来,只是想听听兽医说上两句安慰的话也就算了,毕竟自己跟兽医没什么深交,只是因为狗的事能说两句心里话了。不想,兽医听了他的遭遇,对他说:“别怕,说到底,你儿子是因为你收养狗的事被连累的,而你收养狗的事迹是我们联盟的一面旗帜,这说明他们,不,学校是冲着我们的正义事业来的,我们联盟一定出面给你讨个公道。”他喜出望外,再三感激,可又将信将疑。但过了三天,校长通知他去,告诉了他对打儿子的学生的处理:赔偿儿子的医药费,当面向儿子道歉。他真是大喜过望,觉得一直孤杆儿一人的自己,现在有了依靠,那就是动物保护者联盟!就相信他们捐款的事一定能成功的,就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给狗们找个去处的,就赶紧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王霞,因为王霞这三天天天打电话来问他跟学校交涉得怎么样了。王霞听了,一声没吭,他又赶紧把联盟要给他捐款的事说了,说这样,咱的经济就不紧困了。不想,王霞说:“怎么,给你捐了款,你还要跟那些狗住下去了?不行,咱还得离婚!”就挂了电话。他苦恼极了,又不由得说给兽医听。

第四天,兽医打电话给他,说联盟决定了,捐到的款多了,就办一个流浪狗收容站,由他全权负责,给他挣工资,这样不就又体面又光彩了?说你的妻子也就不怕人笑话了。他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霞,但王霞冷冷地说:“别给我灌迷魂汤了,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你头上?你爱干啥干啥去吧,反正再熬五个月我就熬到头了。”就挂了电话。他就掉进了冰窟里,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催联盟赶紧募集到钱,办起那个收容站来,把这些狗收容过去,自己当不当收容站的工作人员都无所谓了,就不时地打电话去催兽医,兽医总是说在办,在办,让他耐心地等。在等待里,他又债台高筑,又多收养了四条狗,又被工人们偷吃了两条狗。

看看天凉起来了,还是没有消息,他只得去找厂长,要住宿舍。厂长同情又不解地对他说:“小任呀,你真是……唉!住吧住吧。”不想,谁也不愿意跟他同住,嫌他身上的狗腥气了。没法,厂长给他腾出一间宿舍来让他单住,他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但只能往肚里咽。

这天,王霞打来电话,说儿子说死说活不在那座学校里读书了,要转学。他知道这一转学,儿子的学习非受影响不可,可也猜得到,儿子闹着转学,总是那座学校呆不下去了,就又麻烦兽医通过组织,给儿子联系了一座学校,转了过去。养狗的事给儿子带来的一次次打击,成了他养不好的暗伤。

这天,废砖窑门上又拴着一条小狮子狗,狗的项圈上捆着一份信。他打开来看,信里装着三百块钱,他吃了一惊,再看信,信上说,城管为了市容,开始消灭流浪狗了,而他的狮子狗动不动就溜到了街上,怕城管当流浪狗给打死了,就请他照看几个月,等这股风过去了,他再领回去。下面是一大堆感激的话。他震惊不已——这不是屠杀吗?狗有何罪!他赶紧给兽医打电话,兽医说确实是这样的,联盟正要举行请愿活动,正想通知他参加呢。他说一定参加。

十三

联盟动员了近一百人,到市政府给流浪狗请愿,当然又轰动了电视台。电视台的那个记者扛着摄像机围着人们拍摄时,认出了他,专门采访了他。这一次面对着摄像机镜头他从容多了,在义愤填膺的氛围下他慷慨陈词,并且宣布,他的狗堡为任何一只流浪狗敞开着大门。请愿活动后,城管没再动流浪狗。但过了几天,有两个人去了废砖窑,问他联盟筹集到的钱他见到了吗?他愣住了,说没呀。在他懵懂的当儿,那两人进了窑里,用照相机拍了一些照片,他才警觉起来,问他们要干什么?两个人出示了记者证,但他还是不客气地把他们轰走了,赶紧给兽医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兽医。兽医吃了一惊,直埋怨他,说你该说咱正在用募集到的资金建流浪狗收容站了呀,这募集到的资金能随便让哪个人动了?要是那样,不是欺骗捐款的人了?他一想也是,直向兽医道歉,顺便又问兽医,那个收容站多会儿能建起来了,兽医说马上就建起来了。

又过了几天,有人亲自送狗来了,告诉他,城管又开始剿灭流浪狗了。他就打电话问兽医联盟再不请愿了?城管又开始剿灭流浪狗了。兽医支支吾吾地说,联盟正在研究更厉害的对策,让他等消息。可是,那消息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儿子留级的消息,倒是等来了王霞通知他还有一个半月就要解除夫妻关系的电话,倒是等得小黄生下了四只小狗,倒是等得花点终于咽了气,倒是等来了一条又一条被送来的狗,倒是等得他的胡子花白了起来,因为他实在是借不来钱了,毫不掩饰地盼望着砖厂的工人们快点儿把狗吃完了。

可是,天冷了,砖厂停工了,工人们都回老家去了。这天,他拦住厂长,死皮赖脸地要借钱。厂长叹口气:“你真是自找苦吃。再借你五百吧。有了就还,没了就算了。” 他就想:“就这五百块钱了,花完了,我的心也就尽到了,不管它们了。”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场雪。下班了,他往废砖窑赶。见两道车辙直通到废砖窑前,窑门前的雪地上一片狼藉。窑门大开,窑里更是一片狼藉,还有几片血迹,没有一条狗。他意识到了什么,但不相信,就想找到一只狗,在窑里窑外转来转去,就看见了窑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几乎被雪苫住了。他拂掉雪,见是张告示,写着:经查,该流浪狗收养站以收养流浪狗为名,涉嫌募集资金诈骗,特取缔。下面的落款人为临市公安局。他脑子里轰轰直响,把告示摸了又摸,认为这不是假的。忽地,他浑身一轻,跳跃起来——这不能怪我!我能回家了!

可是,骑上自行车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揭下告示,折叠好了,揣进兜里,又骑上自行车往家里飞。

以后,他见了狗就躲着走。但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他溜进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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