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剧院风情》

　　毛姆是个刻薄的人，我看他的小说却常常感动，他有一双冷眼，擅长观察人身上虚伪可笑软弱的部分，但他同时是公道和慈悲的，因为他描述这些软弱虚伪可笑的时候，绝少旗帜鲜明的批判，他只是呈现。看毛姆的书，容易被撼动三观，发现原来可恶也是可爱的，而可爱的又那么可悲，我被他感动，或许仅仅因为某种意义上，他还原了“人”的真实。

      《剧院风情》并不是毛姆最好的小说，却是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部，据说1937年2月出版时，在英国两个月内就卖出了两万多本，评论界反响平平，有人抱怨其内容情感肤浅，这是正常的，大众的就不会是高雅的，至于是否肤浅却见仁见智，无论如何，不能抹杀毛姆是最优秀的通俗小说家这一事实。

　　小说描述了舞台剧女演员茱莉亚的人生。茱莉亚出生卑微，没有过人的美丽，但聪明、有野心，她如痴如醉地迷恋上一起演戏的俊美男演员，通过努力将他变成她的丈夫，他们婚后开了剧场，她负责台前，丈夫负责幕后，堪称完美搭配。然而多年的婚姻生活并没有让她丧失对爱情的欲望，有一天她陡然对丈夫失去热情，转而一头扎入和痴迷她演技的年轻会计之间发生的婚外恋。她看穿对方的一切功利私心，然而甘愿任其摆布，犹如演员精彩到位地扮演着剧本里的角色，直到剧情落下帷幕……除此之外，茱莉亚有一个忠诚的追随她多年的仰慕者，她周旋在他们中间，演技之高绝，到了真亦假来假亦真的境界，台上台下浑然一体。

        毛姆是残酷的，在写茱莉亚对丈夫变心的一章，他以细致而又冷淡的笔调如此白描：

      “他把嘴紧紧贴上她的嘴。她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她强自克制才没有把他推开。过去，在她的热情的鼻孔里，他的肉体，他的青春的柔美肉体似乎散发着一股鲜花和蜂蜜的芳香，这是最使她为他迷醉的东西之一，但现在它不知怎么在他身上消失了。她意识到他不再有青春的香味，他有的是男人的浊气。她感到有些恶心。她没法用同样的狂热去配合他的狂热，她只求他快快满足性欲，转身睡去。 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她感到沮丧。她心灰意懒，因为知道已失去了她无限珍贵的东西，她哀怜自己，几乎哭出来；但是同时却满怀胜利的感觉，似乎因为过去他使她不快，现在她得到了报复而高兴；她从原来把她困住在他身上的情欲中解放了出来，感到很痛快。如今她可以同他并起并坐了。她在床上伸直双腿，欣慰地喘了一口气。”

        短短一段，将人物间情感力量微妙的强弱转换写得清楚而富有层次。毛姆的迷人就在于这些他描写人物矛盾的段落，你仿佛能够感觉到那就是你自己，你爱上一个人，你不再爱他，你因为失去激情而沮丧，却又因为挣脱枷锁而轻松，茱莉亚获得了自由。她说：“上帝啊，做自己的主人多美好。”

        不知道茱莉亚这一人物在毛姆的生活中是否真有原型，就像他许多的小说主角那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毛姆身为优秀的剧作家，一定接触过不少这样的人物，而作家这一职业本来又与演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需要投入灵魂呕心沥血的扮演，才能够让所塑造的角色栩栩如生，另一方面，他们在人世间同样都是摄取花粉的蜜蜂，将所遇之事，所爱之人，所怀之情，通通变成手中盛宴的一道素材。所以茱莉亚在沉迷于爱情而致使演绎水准频频下滑后，她悟出：“你应该有过这样的感情，但你只有在已经克服了这些感情之后才能表演它们。她记起了查尔斯有一次曾对她说，诗歌来源于冷静地回忆起来的感情。她对诗歌一窍不通，但是这话对演戏来说是正确无疑的。”

        茱莉亚明白过来，感情经历于她的舞台是必不可少的经验积累，于她的人生更是一支高潮迭起的插曲。多年的表演生涯和与生具来的演绎天分，让她沉溺生活漩涡的时候，还有着一双抽身生活之外的清醒的眼睛。这是最精彩的部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年轻会计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只是虚荣和欲望，他渴望借助她走上通往花花世界的捷径，如果他们之间的恋情是一场戏，男子以为自己精心策划了剧本，其实茱莉亚才是那个幕后的推手，她什么都知道，却不控制，不揭穿，任由自己角色扮演，疯狂地爱上这个年轻人，就像蜜蜂拼命吮吸一朵鲜花，因为她的成全，故事才得以按部就班地走向高潮，走向她被伤害的终局。你以为她是傻，其实她是成全自己。

        “她知道他的漂亮是由于年轻。他年纪大起来会渐渐憔悴，干瘪、枯萎的；他两颊魅人的红光会变成紫色，他细嫩皮肤会起皱纹而变得灰黄；但是想到她所爱他的一切只能保持那么短暂的时间，又增加了她的柔情。”

        书里有很多文字是被关在括弧里，基本都是茱莉亚的内心独白，看到这里我不禁笑了，毛姆在描写复杂人性的时候也有感到棘手的时候，于是采取了最为直观的方式，这也是我们现代人所熟知的方式——谁不是一边工作／生活一边内心吐槽呢。括弧外与括弧里就此形成了两个平行的世界，外面是虚伪的、愚蠢的、沉迷于婚外恋的中年女人，括弧里是精明的清醒的近乎冷酷的全局掌握者。

      与小会计分手之后的一段时间，茱莉亚极大程度上依赖着仰慕她多年的查尔斯给予安慰，这个男人年轻时为她离婚，希望与她私奔，未果，却执着如一地爱她。茱莉亚在查尔斯面前总是扮演着纯洁高尚的模样，然而当她失意而他不离不弃时，她决意回应他忠心耿耿的付出，她先在内心里预演了一次他如获至宝的欣喜若狂。但在查尔斯的卧室，她向他张开双臂，查尔斯惊愕地看着她，她慌张地发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需求，仓促地将姿势调换过来拥住自己。这是她为数不多的非常滑稽的表演。如何抚平这现实生活中的尴尬？答案仍旧是表演。茱莉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剧作家”，她事后为查尔斯编排无数理由，最终致使他们的友谊之美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茱莉亚在人生的各个舞台游刃有余地表演着，正如她所说，她常常感到她的天赋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外界有什么力量借助她这一具形体在尽力地表现。这让我想起了著名的作曲家塔替尼，据说他临终前不久向人透露他曾经做梦梦到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在梦里魔鬼拉出精彩绝伦的音乐，梦醒后他记录下来，即狂乱而抒情的《魔鬼的颤音》。所有艺术创作者，或许都会有这样一种“被选中、被支配”的经验，托尔斯泰写到投入时说角色会活了脱离他的安排，而作为演员的茱莉亚，她深谙自己的天分与命运息息相关，坦然接受并欣然享受，毛姆在她身上投射出了他自己既热烈又冷酷的创作者的灵魂。

　　和茱莉亚一样，毛姆的一生激情澎湃，精神上孤独无依，他少年时失去双亲，跟着严苛节俭的叔叔生活，他很快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却有一段失败的婚姻，他是个同性恋，却生活在不容同性恋的社会背景下，他在他法国的别墅里接待无数的朋友，却始终保持着刻板的作息和不容逾越的冷漠。幸好，也和茱莉亚一样，他们所献身的职业成为救赎，在那里，有他们视作真实的一切。

　　 “演戏不是自然；它是艺术，而艺术是你创造的东西。真正的悲哀是丑陋的；演员的职责是把它表现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戏里那样死去，你想我会关心姿势是否优美、快断气的声音是否一个个词都清晰得能传送到楼座的最后一排吗？若说这是虚假，那么贝多芬的奏鸣曲也是虚假的，而我也并不比演奏那曲于的钢琴家更虚假。”

        是的，艺术是美的，表演的悲哀也应该有美的张力，它既掌控人，又有将人拯救出泥潭的力量。茱莉亚当然不会走向怨妇的终局，她决心为早已变质的恋情画上句号，故意在一场舞台剧的表演中以精湛的演技和不着痕迹的技巧将她情人的新女友的表演衬托得无比糟糕。这是她精心设计的报复，获得完胜。演出结束了，茱莉亚的演技在城市里引起轰动，她此刻做的，却是抹去脂粉，打扮成一个女工的样子，去高级餐厅的包厢若无其事地吃着牛排和炸土豆。

        于是你看到她的得意，也看到她的孤独，孤独或许是我们为天分所必需支付的代价，茱莉亚如此，毛姆也不例外。

      小说最精彩的对话发生在茱莉亚的儿子从维也纳回来，对她坦言，“你一直都在演戏，你是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有时见你走进一间空房间，我会忍不住想去推开门，又怕推开以后里面什么也没有。”她问儿子到底要什么，儿子说想要“真实”。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为孤独无解的时候。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她做演员多年，日常生活中也习惯将台词脱口而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不自觉地分裂成两个自我，一个是演员，一个是观众。早已经分不清真假，或者正如她儿子所言，她的真实即是一种虚假，而虚假反倒是一种真实。

      在西餐厅，望着拱门那边来来去去的男女，她领悟到，“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但通过那道拱门，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们这些演员才是真实的……他们是我们的原料。我们表现出他们生活的意义。我们把他们荒唐无聊的感情拿来，转化为艺术，从而创造出美。”

      有一种蔬菜是没有心的，洋葱，它剥开一层又一层，没有所谓的核心的存在。但你能说它缺乏真相的吗？茱莉亚就是一颗洋葱，表演即是她的本质，虚假即是她的真相。她是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外在即是她的内在，永恒以变动的形式呈现出来。

      虽然知道毛姆笔调素来老辣，但我经常在阅读过程中担心，担心小说结局会峰回路转，让戏剧女王有了凄凉的俗套的彻悟，展露出情理之中的卸下面具的空虚。但完全没有，茱莉亚的心声，是“一个人摆脱了情欲的羁绊，便有自信自尊。”“在洋葱和牛排面前，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说演戏仅仅是作假，这作假却正是唯一的真实。”“她因为摆脱了一切人间的羁绊而感到深深的自由，觉得妙不可言，而同这种极大的快感相比，一切都成为微不足道。”

        结尾的那句话非常妙，茱莉亚对餐厅的侍者说：“你知道，各人的口味不同，真是奇怪。西登斯夫人特别爱吃肋条肉，我可完全不通过，我特别爱吃牛排。”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认识到真实的自我，她接受这样的自我。不得不说，我又一次为毛姆的鼓舞了，要有一颗多么强健而敏感的心，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快感，才敢直面这样的快感，才能书写，才去展现。人世从来没有绝对的真假，也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因为我们从来生长在不同的环境，有着不一样的视野标准和决然不同的人生体会。承认这种不同的绝对性，意味着承认孤独的必然。唯有承认了孤独的必然，才有享受不从众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