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传说
承雨顺着寂寂的走廊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心中感叹不已。他是个容貌俊雅,浑身上下充满了说不出的书卷气的人。
平家是世代书香,先祖更曾经是朝中翰林,只是宦海沉浮,风波难测。所以祖上才遗下训言终身不仕。平家儿郎或以花鸟自娱,或以经商为乐,数代经营下来,俨然成为长安城中第一富贵风流的大户。至传到承雨手'中时,更是繁盛已极。全国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古玩、丝绸生意都被平家控制。
承雨的父亲平扬舟更是将生意的触角伸到了浙江的盐,洞庭湖的米等各个方面。平家成了整个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承雨的妻子芸娘,早年娘家也是湖州的大富商。她出嫁时的阵仗,可谓惊人至极。从湖州到长安何止千里,一行人风飘襟带,旌旗高扬。人马浩浩荡荡,热闹之极。各种排场,更是富丽堂皇到无法形容。就算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
平杜两家结亲,一度被传为佳话。更有一种商业巨头强强联手缔结同盟的含义在里头。
而也正是因为杜家嫁女的排场太大,陪嫁之物又不计其数,前来接亲的人又被大雨阻在途中,一时无法前来接应。引起了苍龙山上一群盗匪的垂涎。
他们暗中布置埋伏,在山关险要处,以马队冲散迎亲队伍,呼啸着劫掠了杜家小姐和金银财物上山,准备来个财色并收。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从中途又忽然杀出一个蒙面怪客,杀退强盗,把杜芸娘救出来。并不辞风险,千里迢迢把她送到长安,使之完璧归赵。
而那怪客却飘然远退,甚至连让人向他说声谢的机会都没给便已经绝迹而去。承雨心中,至今想起此事还觉惘然。
平家基业传到承雨手里,基本上已经是芸娘在打理。她出身商人世家,精明能干,所盘算的事无一不处理得井井有条。承雨虽亦并不缺乏经商才能,但他实在志不在此。平生最爱的恰是游山玩水,吟风赏月,羡慕的是那种笑傲烟霞,不问世事的生活。
他文才极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和芸娘正是一对璧人,两人日常应和起来,,珠联玉对,令人顿羡真是天作之合。
这一对夫妻,人物俊雅,性情又都温婉和平,在外人眼里,真如神仙眷侣一般。谁知道三年前芸娘会患肠痨过世,撇下承雨一个。
没了芸娘,承雨一人处理起家族里的事务,顿感捉襟见肘,头痛万分。幸得他身旁还有个义兄秦朝阳帮着,不然承雨骤逢大变,心情悲伤劳累,恐怕亦要不克自持了。
承雨的这位义兄,也就是当年自红莲寺大火中单人匹马救出平捷母子的人。他与承雨,自少年时就相识,但一身遭际却有点扑朔迷离。
早年似是个四方漂泊,居无定所之人。而待到红莲寺大火肆虐重逢之日,他已经是一个拥有着一支庞大商队,靠贩卖中国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将它们通过丝绸之路带到西行各国,再兑换成列国的奇珍异宝,高价屯积,从而一跃成为了西部走廊上赫赫有名的珠宝商人了。
此刻承雨想起上午平捷跟自己说的话,心中起落难平。捷儿竟然主动要求和秦朝阳一起去走丝路,这让他意外又欣喜。也是时候让他出门历练历练了。只是那条路上,古往今来,不知道埋藏着多少风险呀……
他立在祠堂中央,在长明灯前,点了一柱香,凝视着墙上杜芸娘的画像,喃喃道:“芸娘,捷儿长大了,你一定要保佑他,这一趟平平安安,顺利归来……”
忽听得庭院中“喵”的一声,伴随着花叶蔌蔌声响。一只黑猫窜进祠堂,一跃跳上了供桌,打翻了果盆,又“咻”的腾空扑上了房梁,带起的风声,让灯烛之光一阵乱晃。
承雨吃了一惊,但随即发现是猫,不禁哑然失笑。黑猫在房粱上张着琥珀色的瞳眸喵喵几声,便消失不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梦幻般自窗外传了进来。
承雨的脸色变幻了一下,似惊似喜:“芸娘?”他奔出祠堂,东张西望,明知是虚幻,却仍百感交集:“芸娘,是你吗?是你听到了我的呼唤,来看我了?”
他跌跌撞撞的走着,竟与迎面而来的秦朝阳不期而遇。
“承雨,你怎么了?”
“朝阳,”平承雨再也顾不上什么,一把抓住秦朝阳的手,激动的道:“我听见芸娘的叹息声了,她,她回来了,她来看我了,她……”
“别这样,承雨。”秦朝阳反握住他手,轻声劝慰说,“芸娘已经死了,承雨,她不可能回来了,你一定是太思念她了才会出现幻觉的。冷静下来吧,承雨,你这个样子让捷儿和掬云看见了,会吓坏他们的。”
他扶着平承雨在一块大山石上坐下。便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沙哑的歌声。
“沿着断裂的木梯旋转而下,白骨在咿呀
乌鸦巢滑下,铁绣锁窗纱……”
歌声像要断气似的,怅然如泣,在耳边若隐若现,此刻却忽的出现一个破音,突兀的停住了。
秦朝阳皱眉,是谁在唱这首歌?不是早就被禁了吗?他对平承雨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承雨点点头,秦朝阳便沿着窗循声而去。
转过数丛花木,穿过数重曲折庭院。一条荒无人烟的小道。此刻藤箩缠绕的月洞门内,传出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快挖,快挖。”
“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了。小声点儿,别让老爷听见了。”
“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听到他的声音,均是一惊,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老爷……”
“又在找那颗宝石了?”秦朝阳瞧着地上被翻出的泥土和狼藉的花木,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早就告诉你们这只是传说了。怎么还有人这么执迷不悟?”
仆人们慌乱了一下,但见秦朝阳和颜悦色,便放下心来。胆大的秦安,便站起身来说道:“老爷,不是小的们僭越,而是……”
“好了。”秦朝阳打断他的话:“快把泥土掩埋起来吧!此处是竹居夫人的故居,夫人虽然已经逝去,但逝者之灵,不可打扰。今天的事,我就当没看见,以后不许再信那种无稽之说了。”
秦朝阳辞色虽柔,语气中却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秦安不敢违抗,只得老老实实的应了声是,和众人一起,将挖出的土坑填平。
待得秦朝阳走后,众人又不禁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平少爷修复了那首古歌,歌声中说竹居夫人的爱女,遗失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串红宝石,这颗叫做烈阳之心的宝石,真的在这世界上存在吗?”
“谁知道呢?但古歌流传已久,有关宝石的传说也一直喧嚣尘上,空穴来风,传闻总也有几分可信吧?”
“那首古歌的下半阙,一直以来鲜为人知,不知道平少爷是用了什么办法,将它修复的。说到这一点,平少爷真了不起……”
“我听说,毁掉平家一半基业的红莲寺大火,就是竹居夫人的诅咒所致。怪不得老爷叫我们不可惊扰竹居夫人的亡灵,他一定是想起平家的旧事来了。”
平承雨的人影出现在竹居故苑的入口,众人立时噤了声,一哄而散。
“平捷,那首古曲,真的是你修复的吗?”宋岚说,看着在月下摆弄乐器的平捷。
平捷笑,悠悠的拨弄了一下琴弦,说道,“是啊,今天是离开长安的最后一天了,我一直想将那首曲子修复,好了却我心头一个宿愿。”
他说着,抬头,望向宋岚:“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红宝石,你说是什么样子的?”
宋岚迎着他黑山白水似的眸子,微微一怔,半晌才说道:“不知道。义父告诉我,那只是个传说。”
平捷不答,手扣着琴弦,自弹自唱起来。他唱的是一首古曲。传说中,那个居住在鬼堡的悲惨少女:
“沿着断裂木梯打转白骨在咿呀,
乌鸦巢滑下,铁绣锁窗纱
破钉上鲜血沿赤足不断流下。
鬼堡的少女,披发
阴风扑过画,
断指甲裂开凤仙花,
废墟里攀爬,蛇蔓缠袜……”
宋岚皱眉,打断他,说道:“古歌真的是这样的吗?竹居夫人的爱女,是一位尊贵的千金小姐,怎会过得如此凄惨?这是别人杜撰的?还是你想象出来的?”
平捷微微一笑,说道:“也许。不过,那张古卷上,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说着,将那张羊皮卷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字,仔细看如同血染,却又带着一股奇特花香。宋岚瞧了一眼,奇道:“你是用鲜血将字浸染出来的?”
平捷点头,说道:“我是根据上半阙歌词中线索推断而出。”他边哼边唱,“断指甲裂开凤仙花,蛇蔓缠袜……”
他道:“我起先是用凤仙花汁,后来想到歌词中所唱,指甲裂开,鲜血直流,如盛开的凤仙花。歌中所唱,应该只是一个形容。于是用鲜血混合凤仙花汁一试,那些字迹果然显现了出来……”
说着将那张羊皮卷推到宋岚面前。两人一起站在案前,观看卷中所绘的传闻中西行的游吟诗人伤悼竹居夫人早夭的爱女所作的那首古曲:
……
废墟里攀爬,蛇蔓缠袜
曾几何时月下
你目睹了她明澈无瑕
香粉屑伴飞蛾轻落下
野草壁浅埋骷髅正张大了嘴巴
木椅歪斜倒下
破碎青铜面沿苔冻裂出霜月华
仍在遥望他
好吗
你害不害怕
鬼堡少女仍在寻长廊下
心形串成它
暗夜燃烧的血色昙花
殷红漫过肩胛
你曾目睹的春色无涯
香粉屑伴飞蛾轻落下
灰烬随宝石沉埋沙下腐朽崩塌
触不到的光华
徘徊隐晦情节里
枯枝挑开了雾凝成的面纱
鬼堡少女款款行
与腐草为邻萤灯照旧日蒹葭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吗
是谁是谁是谁唤我呀
从废墟逃出的少女傍梧桐坐下
海藻淹没了长发
手捧红宝石
心形串成的它
你千万别害怕
平捷待他看完,又翻到反面,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线,串成一张地图。平捷道:“你看,还有这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宋岚仔细一瞧,不觉惊道:“这好像是乐游原上那座流萤谷的地形。原来,这种不知名的白色花树叫作心萤花。是竹居夫人为悼念死去的爱女而培育的。怪不得这种花在别的地方从没见过。这么说,竹居夫人的女儿就葬在乐游原上了?”
平捷颌首,说道:“我一读到萤灯照旧日蒹葭那句歌词,就想到了长安城外那座流萤谷。宋岚,不如我们去看看?”
宋岚皱眉,说道:“这首古曲莫非是一首预言诗?为什么我总觉得很不祥,句句都是不吉之言,而且曲中充满了告诫之意,好像在警示人们传说不可向往。平捷,这张古卷你是从何得来的?”
平捷道:“是从长安鬼市上买来的。我也只是一时好奇。传说中的烈阳宝石举世无双,是竹居夫人的传家至宝。你就不想去看看吗?很快我们就要离开长安了,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有了。”
宋岚无奈,只得答应:“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