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在没有导师指点的黑暗中,曾一个人胡乱啃诗学。
某天读到一个西方人对杜甫的质疑,大意是:两只小鸟在树枝间喳喳叫,一行大鸟飞上了天空。这居然是中国最伟大诗人的代表作品之一,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当然必须争辩:老外,翻译导致的!原话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但我问自己,这两句诗真的很好吗?因为押韵?因为有画面感?我当然没法用类似的理由蒙骗我自己。这一问,困扰了我近三十年,没有哪一种解读真正解除了我的困惑。漫长的岁月中,我自己也成功地解读了不少唐诗宋词,让它们再度闪现出诗的光彩。尤其是无我之境一派的诗歌,因为手里有哲学的武器,又有崇尚道家的生命共鸣,解读起来总是很轻松。但对杜甫的这两句,这首诗,却依然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生命的某一天,忽然有所领会。我知道我的领会不一定是杜甫的意图,但是这首诗,却带来了这样一种理解的可能性。
这可能是所有现存偏见中最好的一种偏见(之一),就像我解读的《春江花月夜》一样。
这首诗和叙事性无关,甚至也并不是一个完全统一的、和谐的画面。在大多数时候,诗歌本该是如此的:形成一个单纯的美的整体。但正是这个矛盾,带来了我理解它的一丝突破。
两个黄鹂鸣翠柳。
这是一个自足的画面,这个画面里的意象清晰单纯,它所蕴含的情绪,象征的生命,同样清晰单纯。
翠柳,春天之柳,特定的颜色向我们展现,而黄鹂中的那个黄字,仿佛渗透进这一抹绿中,让它必须呈现为初春的娇艳。
但是还有声音,美妙的鸟鸣,清脆,悠扬,婉转,不喧哗,不粗鲁。
两个,不是一只孤鸟,而是两个黄鹂,在初春,奏响的,必是繁衍生命的欢歌。
这是怡然自得、自得其乐的小确幸,小境界,足够安全,美好,十足的家园感。
如果就此继续展开,把同等级的意象铺开来,用某个关键词收一下尾,这就是杨万里一派的南宋诗歌,也足够甜美安详。
但是杜甫接下来的一句却打破了这种小确幸、小安详:
一行白鹭上青天。
婉约派,迅即变成了豪放派。南宋田园诗歌,一下回到了盛唐气象。
此时无声,因为天空辽远,高远。天空的视角,是随着一行白鹭带来的。白鹭把诗人目光的关照,从家门口的垂柳、黄鹂上,转到了蓝天。诗人只说青天,有没有白云,有没有其它鸟类,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视角本身,是转换视角的过程本身。
目之所及,道之所存。但这个道,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大道,而是万物的生机,是诗人的诗心。我们总是在万物中看见自己,正如在前面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中,我们看到了自己对安宁、宁静、祥和的渴望,现在我们在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欢喜中,看到了自己潜存的另外的欲求:飞翔,飞上蓝天。
这是少年的心境,少年的梦想,少年人的境界。同样是白鹭,在不同生命的眼里是不同的,大多数时候,白鹭是温柔的,美丽的,悠然的,就像“西塞山前白鹭飞”中的白鹭一样。但是,一个“上”字,突然赋予白鹭以平时没有的力量,而青天二字,则赋予白鹭以平时没有的高度。为何?因为诗人有话要说,诗人想要用这一行诗,创造一个不同于“两个黄鹂鸣翠柳”的新境界,并与之对峙。于是它创造了一个高远高洁的新诗境,干干净净,别无所有: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一对峙扩展了诗人的眼光,扩大了读者的胸襟,但是,本质上诗意依然隐而未显。诗人想追寻什么?肯定什么?是两种风景的其中一种?是否定前一种风景而肯定后一种风景?显然,并不是,所以诗人必然继续道说,才能避免这种低级的误读。
窗含西岭千秋雪。
我们迎来了诗人的第三句诗,完全出乎意料,完全不可想像,无尽的丰富,无尽的深邃,一下子让整首诗丰盈起来、丰满起来。虽然,它似乎依然只是一个视角,一个镜头,一个画面。
窗含,意味着诗人的目光先收回身体,或者从门那边,转向了窗。后面的风景,只是窗框范围内的风景,假如是一幅画,那么风景就成了室内的风景,它触手可及,并不遥远。这是具身认知的诗歌感受,诗人告诉你此刻他在哪里,怎么看。
西岭,遥远的视线的尽头。如果不是因为青天一色,在平时,是完全望不见西岭的。成都盆地极少能看到蓝天白云,更不必说望见西岭雪山。即使在空气更洁净的唐朝,有些地理的规定是相似的。所以,这是目光的尽头,目力的极限。并且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超越时间的事物。
其实第二句诗已经在超越时间,因为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风景,与其说是春天的,不如说更像是夏天或者秋天的。而窗含西岭千秋雪,直接抵达到冬天。雪,没有融化的积雪,洁白的雪。
不,关键在诗人挑明的那两个字:千秋!千秋雪。千秋是望不到的,但是当你看到在春天,在整个四季中没有融化的雪山,你会油然而冒出“千秋雪”的感叹,这不是依靠知识,而是生命的直觉。这份直觉把时间带入了诗歌,而且是绵延的、漫长的岁月。在这样的岁月里,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
这是崇高之美,在自身的生命被否定、被威胁的同时,感受到强烈的美,甚至产生皈依的冲动。两个黄鹂鸣翠柳,这生命的美,是对生命的安慰,肯定;窗含西岭千秋雪,这是超越生命的美,是对生命的要求,它要求短暂的生命为自己提供某种永恒。
首句里那种宁静温馨的优美被彻底地扬弃了,但它依然存在着,没有消失。大多数优秀的中国古典诗歌都不是叙事性的,而是空间性的。第一句诗,和后面的诗句并不是前后关系,而是并存关系,它们不仅在空间上始终并存着,而且在意义上始终和后面的诗句相互影响。也就是说,第一句诗真正的意蕴,必须在最后一句呈现的整体性中找到。
诗歌已经走到了尽头,目光到了尽头,美的升级同样到了尽头,存在意义的追问到了尽头。不可能再有更高更远更悠久的了。
于是诗人的目光再度收回,从高处撤回,放在眼前平凡之物上: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草堂紧挨着浣花溪,浣花溪流入南河,南河汇入岷江,岷江汇入长江,长江从四川盆地穿过,穿越大半个中国,在东吴入海。
所以杜甫说,门泊东吴万里船。那条陌生的船,多半不可能是从东吴而来的,但在这首诗里,除非把它想象成从东吴而来,它才能成为诗歌中的意象,否则它就只会破坏整首诗的格局。
无论是黄鹂、翠柳,还是白鹭、青天,以及西岭雪山的千年积雪,都是诗人眼睛所能看到的,是确凿无疑的眼前风景。关注不同的风景,就呈现出一个人不同的意气,不同的生命状态。并不是说越高越好,只有具备真理性,呈现出生命之为生命的愉悦与创造,才配称为诗歌之境、诗歌的真理。这就是我所谓的“目之所及,道之所存”。这个道,不是客观的宇宙真理、自然规律,而是生命的自由状态、快乐状态、创造状态。是人的存在之道,命名之道,而不是我们虽然必然受其束缚,但最终并不是按照它的规定性来进行艺术创作的科学真理。
杜甫之所以敢从层层推进的境界中,突然掉头写门前的小船,那只是因为它赋予了这只船以穿越时空的意蕴。万里之外,遥远的传说中的长江尽头,大海之滨,这是目力无法企及的,但是想像能够。通过想像,通过思,通过诗,杜甫在一首小诗里容纳下了无尽的空间。不是抽象的远,而是具体的遥远道路。它包含着三峡的磅礴与艰难,从渝州到荆州的逐渐辽阔,进入楚天之后的开阔与自由……
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导师、前辈、朋友李白,想起李白年轻时的壮游,李白正是从这里出发,一路诗歌与美酒,直到楚天的尽头。
漂泊不止是空间的遥远,更是时间的漫长,超越了四季,穿越了一生。这是生命的象征,哪里是远方?哪里是故乡?哪里是永恒的归宿处?
诗人没有这么说,也未必这么想,他只是轻轻说出“门泊东吴万里船”,然后,让每一个读者自己安放各自的理解,各自的漂泊,各自的远方。
所以我说:“目之所及,道之所存;目所不及,诗亦可存。”一首由目光导引而不断开辟诗歌境界的诗,在目光无法延伸的尽头,诗人突然用想象接续目光,给诗歌以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转折,一个更加悠远的意境。而窗含西岭千秋雪中否定生命带来的崇高感,被另一种崇高感所替代,这一种崇高感,是生命本身带来的,是生命自身赋予的:远方,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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