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了获得一门必修课的学分,不得不跑到隔壁的敦刻尔克去上课。说是隔壁城市,其实离得很近,只要坐公交就可以了。公交站离我住的公寓只有三五分钟,下楼,过马路,走进斜对面剧院的大门,踏上一座十米长的小桥,接着走出剧院的后门,眼前便是了。
虽然从贴满路线的公交站牌上根本找不到去往敦刻尔克的车,但只要等着,没多久便会等来一辆的。这时候就会看到车头上方显示屏上橙晃晃的“104”以及滚动着的“发往敦刻尔克”。
那时候正是冬季,若是课在上午,就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赶车,但这时候乘客的数量却比白日里多得多,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衣,缩在围巾里,只留一张年轻的脸在外面,冒着青春的热气。他们都是在敦刻尔克上学的中学生。
我是很爱这些个早晨的,虽然要饱受早起之苦,但躲在中学生的气息里,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彷佛自己还是那个在冬日里赶去上早自习的十六岁少年,脑子里想的,也不过是昨晚未做完的作业和今天要还给同桌的杂志。而后便在夹杂着汽车发动机声响的回笼觉里,沉睡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就已经是敦刻尔克的火车站了。
敦刻尔克的冬,阴雨天是家常便饭的。
我的第一堂课就是从一场清晨的雨开始的。
因为不确定具体的路线,所以提前一站下了车,外面天刚刚亮,拖着未醒的步子在市内的街道间穿梭,两边是典型的法国北方建筑,这个时候的敦刻尔克是安静的,法国人从来都不着急开始他们的一天。
而等到上完课出来,外面已经是被风刮过的大晴天了。不过是从教室到公交站的距离,你便能眼睁睁地看着下过雨的云一朵朵飘散,而后的天空,就只剩一尘不染的蓝了。这城市的天气从来都是多变的,因此太阳雨也很多,若不是冬日风大,便很容易看到彩虹了。
说起风大,记得最严重的时候,海鸥都不敢飞的。曾经看到一位在敦刻尔克上课的朋友发的小视频,那天风大到无法出门,刚铆足了劲儿把门推开,整个人直接被吹了个趔趄,退了回来,当时觉得特别好笑,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体验一把。
但我没赶上过这样的天气。我被风吹得最狠的一天,是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那天刚好在敦刻尔克有节课。下了课之后,为了庆祝自己又增了一岁,从教学楼门口顶着风走去了沙滩,去看大西洋。
其实上课的教学楼离沙滩并不太远,它就盖在一座小岛上,说是“岛”,因为它和大块陆地不相连,我便擅作主张叫了它“岛”,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座桥的距离。而这“岛”的周围便是码头,停着一些大船和游艇。因此平日里,在教学楼门口便能看海的。
但大概正是因为离得太近,眼前的海又是触手可及,所以我才次次疲于迈开双腿,放弃了了一次又一次前去走走的念头。细细想来,上次去沙滩竟然是好久之前的夏末时节了,那时候白色的细沙上还躺着一大批晒太阳的人。
想来心中些许羞愧,因此便狠了狠心,走了过去。
而冬日里的海滩与夏日是截然不同的。从海滩一侧穿过去,拖着步子走了几步,才惊觉这阴天里发暗的沙滩上竟然一个脚印也没有,抬头一望才知,原来我是这滩上唯一一个行人,眼前的沙也望得到头,左侧的海也望得到头,头顶的天也望得到头。风声、浪声在耳边作响,退潮后的纹路钻到脚底下,海鸥在身侧惊起而飞,远处刮起的白沙扑到“大撤退”的纪念碑上。“肃杀”,我满脑子只剩下这两个字,接着整个人便被这海滩的冬吞没掉了。
等回过神儿来,便是发疼的脸蛋儿和毫无知觉的双手了。之后的一整个冬天,我也没再去过海滩,想来我大概还是更喜欢艳阳高照下的白沙和湛蓝的海面,有人在喝小酒,有人在踢足球,还有人在不守海滩规矩地遛着狗。
而等到104车窗外的田野变得绿油油的时候,敦刻尔克的冬也就画上句号了。
那时候,在回家路上挑个靠窗位子,看一路河水缓缓,大朵大朵的云从田里生出,连到天上,谁家栅栏上的蔷薇开始长出嫩叶,同路的中学生也渐渐从厚重的棉衣里解放出来,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