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炮仗花开了,从屋顶挂下一席的绿藤条,橙光灿灿,衬着此时无云的天好蓝。从这巷子中朝上看的天也是只有一条的景致。沿着不平整的石子随便挑个活口,七拐八绕出了,穿过把天空增宽几倍的马路,换了条铺砖平整的巷子探进头去。
先前用活口这样的说法倒是让你见笑了,巷子岂是迷宫,哪有封死的道理。只是这巷子口确实是活,连纽着四处来的风,我离那地已是有好段距离,却还是隐约嗅得开在口处的那家馆子的饭菜香味,倒像是我路过时身上绢绣来的。
走几步,是清一色的文创店,大概是附近有个闻名的塔楼景致缘故,虽各店设计自有百般花样、简约清雅的得体,这些对从橱窗一览而过的我还是略显单调。开店实在不容易啊,费尽心思也不知道来访者揣着什么心来,怎么样肯掏出付款码来呢。
花店对面的墙壁不是实的,是镂空进去的一短廊,地上衔着木台阶。三面墙上利落的很,只有海蓝这一色,廊子内是一扇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我的视线被这蓝色吸去了,便登上了木板,向更深处去寻。门前的右面墙有盏复古的挂灯,我长长地凝视着这扇门,聚焦在那个也是复古做派的把手,有种眩晕的压迫感袭来,在门推开后清脆的一声摇铃后被打破。
咖啡,蓝色白色,书……我的感知快速地处理这未知环境里的信息,还有一个正转过身来的背影。他手上拿着一个裹在白布里的玻璃杯,从腰处系着围布前方的位置移到一旁桌中央的盘子边,他停下了擦拭的动作走了几步。我瞄看着架子上的书朝前走,一些外文原著,好几部大块头,而不是那些用来装饰、翻来扫兴的假书。
和大多数饮品店一样,收银台和咖啡制作间是一个独立的柜台。盯着菜单,我来回找到的都是些咖啡名称,而我讨厌苦的东西。曾在被朋友诓骗下喝过口原豆咖啡,就明白咖啡是我碰不来的东西,或许加五包糖……不,他们只会笑话着来呛我,学大人喝咖啡干嘛呢,好好回家吃糖。也罢,来都来了,一屋子的咖啡味闻着也香。我咽了一口,抬头问:“有没有不是咖啡的东西啊?”
正对上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容,一只高挺的鼻子,眼睛,眉毛,爽朗的平头,大概一米八多的身高。
“有啊,我们这有茉莉清茶。”这声音很有温柔的儒生范。付过款,我把视线一转,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那麻烦给我来一杯这个吧。”我轻轻移开白色的椅子。
假期的中午大家都在偷闲吧,此时这店里只有两人。谁扬了一下琴弦,我猜是茉莉花梗撞进瓷杯,温水咕咚地灌进杯里,花苞得以第二次盛放。身后有脚步声,视线余光里有一璧颀长的手,缓缓把木托盘放下。里头一只精小的瓷杯,一张方格纸。或许这纸是有隐约香味的,但这里咖啡味太浓掩住了,还或许,离开视线的那只手最喜欢与黑白钢琴键打交道。
我从旁边架上抽了几本书,轻轻把杯子的温热送入唇齿,轻轻翻开纸页,轻轻无意地转过头看他整理着那些仪器。书上的情节紧凑的很,我没有多抽出点闲暇去看他。把书推放回架内,最后一口茶是微凉的,太阳落下去后,不再被照拂的事物温度都有所下降。
摇铃和那片蓝色被留在身后,紧跟随后的还有路灯下的影子。到公寓大门口已经辨认不出哪片是炮仗花哪片是绿叶,顶着手电筒把钥匙插入门,扭开。
我踮着脚上楼,抱着一种不想让房东去猜测我行踪的心态,无声点地。经过转角时,房东儿子的门半敞着,里面传来游戏厮杀的声音。等我再上一层到了四楼顶,一小块闷响,把间断传来的嘈杂人声对讲挡在外面。随手把袋子朝桌上一丢,哐当装倒了我那个瓷杯,咕噜转了半圈,我没去管。一个仰头就把自己搁在床上,眼里却不是这天花板,顺着没有开灯的灰暗映出方才的那条马路……
我走过小吃街的店摊前,叼着一根台式双肠,让沙拉的白和番茄的红在舌的味蕾上交织。旁边路人的笑声有些喧嚣,我扭了个头,是那个咖啡店的男生,还有同行的两女一男。他正好脸朝着左手边的女生笑,嘴角的酒窝凹下去。我头转的角度越来越大,步子慢到就差没倒着走了。真的是他,我确认。
脖子酸的不行了,我索性直接转过身子,看着他们离开。他那比旁边女生高出一段的肩膀很贴合地撑着休闲的黑T,他的手臂向前伸出去,好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一边用肢体语言来补充。宽松的衣服没有勾勒出他的轮廓,只留了一个清瘦的背影。
好希望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是我啊。我闭上眼,把画面掐断。
我抵着镜头,把光从帘子缝挤进来的轨迹定格下来,带着我的相机朝咖啡店的方向赶。叮铃,他正倾着身子用小方帕子拂过桌面,我举起镜头想要对焦,画面却在抖动——他朝我这边走过来了。
“你也喜欢拍照啊,正好老板待会来,他可喜欢呢,你们到时好好聊聊。”
他笑着从我面前转了个弯,拉开小门进了柜台。我的镜头就空在那,对焦了架上的那排书。
“老板?不是你吗?”
“我只是过来打个杂,他有时要外出采景,也就替他照看一会。”
“可你看起来好专业噢。”我正好对上他那双笑带细皱的眼。
“是吗哈哈。”
叮铃——
“欢迎光临。”这招呼声却是从门口传来。脖子上挂着台单反,一手还拿着缩了脚的三脚架,一顶牛仔帽,一个鹰钩鼻子,比起眼前这位要黑许多的皮肤。他把帽子一摘,发型特意留下的那道打钩的刮痕就明显起来了。
“你还舍得回来啊,今天的花展怎么样?这就是我刚和你说的老板。”他用调侃的语气应了话。他眸子在转向门口进来的那个人时,有种喜悦在跳动,看的出来他们两关系很好。
“花还好,我抢在人多起来前拍了几张。”老板就着最靠近门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
“和上次一样吗?还是换个口味?”
“恩就一样的吧。”我走到老位子。开始背对两人暗中评价起来,一个比较像是文静日和系的白面书生,另一个是开朗英伦风的多情绅士。相差这么大的调子还能同在一屋檐下友好处事,也算是趣事一桩。
至于茶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我没有察觉,我翻了三四页就全心地投入了书的章节里,只是偶尔听见身后柜台那边有人在小声低语,夹了几声笑容。
我猜照片就是在这时拍下的,因为我在咖啡店里,一直见到的都是他。
那张照片的故事,就要从很多次见面之后说起了。每次我们都像是很默契的,我假期来,他正好在,人不多,老板也没出现。我看完一本书,他就安静地在柜台那边陪我一个下午。当然,这应该只是我一厢美好的说法。
直到在咖啡店看到的某段情节字句反复在我的梦里泄露踪影,我便等不及,趁非假期的下课时间赶过去,想把它誊写下来,用我特地搭配的明信片卡片上来保留它。
叮铃——是老板在柜台。我探着腰,摸着书的边缘,让它们的关键字在我的嘴边停留个形状。从门的这一头,走到书架的尽头,我找到了之前看过的,之后想看的,就独没有找到让我此刻出现的那本。我为了确认自己没有遗漏,又走回门口。
“老板,这里的书就这些了吗?”我走近柜台。
“我最近没有去更新书库,就架上那些了。”
“我上周还有看到一本,但它好像不在上面。”
“是吗,我帮你找找。那本书叫什么来着?”他从柜台走向书架。
“具体的我也忘了,就是记得它有个质感很好的蓝色封面,还有一朵雕花。”
“那本魔幻现实主义的吧。我有印象,楷子才和我提过呢,他感觉很有趣,好像是在……”他粗略地平扫了一架书,回到柜台,蹲下腰,刺啦似乎是开了个小匣子门,手举了起来,还有那本书。
“是它吧?”
"对对对,谢谢你。"我从他指尖拎来,平放在柜台桌面,快速地掰开页码。在摊开的那面是一张照片,我常坐的位置,我看书习惯的撑头姿势,我的头发长度,这个背景……是我!我在看书!
老板起身,站在柜台这边,看到在书里的这一幕。他把照片迅速取了过来。
“好家伙,我说他什么时候对花展的照片感兴趣了呢,原来是冲着那天下午玩笑的一个镜头去了。”老板看着那张凑到他眼前的照片肆意地笑,这一笑把他的五官衬着更立体了。老板的侧颜是种狂野的曲线,他的反而是一味说不上的柔和。
老板开始给我讲那天下午他凑过来讨论人物取景角度,两人打赌谁的视角采光更好,就借用了我看书的背影为题材。“他这张确实拍的好。”老板又端详了一遍照片,点头表示肯定。作为新手的他以构图独特的方式,借着光和影的重叠感,拍出了胶片的质地,就算他赢了。于是老板同意了他要求的奖励,把内存卡带回家,说是看看早上的花展图。
“他肯定是自己洗了这张照片,难得出手的好作品,天天看着偷乐,估计暗爽自己的天才呢。”老板摇着头笑。我也低着头笑,找到书的那个章节,径直在柜台上抄写完,就离开了。
叮铃——“你来了啊,那张照片不好意思啊,今天这杯花茶我请客,就当赔礼了。”他单手撑在柜台上,像是掐准了时间我会来似的,浅笑看着我进来,然后端着杯子先我一步走到我会到达的桌面。
“听说你的字很有范。”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这杯花茶,他直接把话题挑了过去。
“还好,之前写过一段时间的书法。”我抿着下唇,没转过脸看他。
一个下午我连换了几本书,都生硬的很,没读进去。脑子有很多问题,全蹙在额前,牙关咬的紧紧的,怕一开口就溜出了自己走神的事情。起身在咖啡店里绕了几圈,看到柜台旁边一墙上的奖状,那些斜体字印刷的外文证明,关于coffee的,其他生晦的专业词我也不懂,那些发烫的金边文都没能成功留驻我的脑袋。我长松了一口气,眼角有意无意总往柜台那边瞥,大概找到一个他的轮廓就收回。我的指头点着经过的桌面,暗数柜台上他摆出来的仪器。
几遭走过来,我对自己无厘头的行为感到好笑,把剩了朵泡大的花骨的杯子放到他面前的柜台。我的眼神撞进他的笑容,在默许的对视里,我更是一句话语也不懂说了。谢谢?也许我该说点什么。
“你能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吗,我只是听老板说起,却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好看法。”
我稍稍点头,又皱了一下,咬住下唇摇头。
“没事……”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下次来给你带张明信片吧。就当谢谢你的花茶,好吗?”我急忙补充道。
他的酒窝陷下去,擒住窗外映下的余光。
我带着明信片来见他,记录一句我最近看的书里,扰动着我的想象的话。他蹲下从柜台下面拿出了那本书,哦它此时又从书架上藏到柜台下面了吗?他开始和我聊起这本书的内容,把明信片夹了进去。他没有解释那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本书里。
“没错,我超喜欢那个细节,感觉生活被剥开了,重新长了眼睛去审视。”
“开了天眼了哈哈哈……”
话题一直进行到需要用灯去撑起整间咖啡屋的光线,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锁了门,说要和我一起走出去。
他那股让人安心的咖啡香,一直浸染着我到马路那头。“到这里就好,后面那些小巷你不太方便的。”
“好,那我走了。”
我走进小巷口前,转了个头,看他还站在原处,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折着路灯下的橙光,他温柔得发光。心窍里也开了几个活口,和他相处时感觉的洪流,时而平和时而激进,窜进窜出。
叮铃——
“这次要麻烦你帮忙写个咖啡包的字,就照这个样式来就好,笔给你。我去给你煮个新品。”
对于他在我还没走进来就安排下的任务,我总是一笑而之,如若我不愿意,大可一个扭头再走出去,但我就是没这么干。我还是能看下一本书,会和他搭上几句话。
这次他送来的杯里不是肿大的花苞,是泛着心形白色泡沫的咖啡,我疑惑地盯着他好长一段时间,看他冲洗器具,擦抹一遍一遍,然后拿起柜台前一个同样的瓷杯,向我举起,喝了一口。
“我……”吃不了苦。算了,硬着头皮也只能把这杯解决了。
在咖啡触及舌尖时我几乎要惊叫起来,甜的,焦糖的甜度。
“这是卡布奇诺的香草风味,我研究的新品,怎么样?”
我眨巴着眼使劲点头,“恩,好赞。”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这世上还有不苦的咖啡。
我双手捧着杯身,暖意爬满了一掌心的纹路,一口啜饮将它放置在桌上,拿起木盘里的小勺,把杯口变形的图案搅开,成为一圈统一的温馨咖啡棕色,冒着几个气泡闪光,那光好像是从他眼底透下去的。
“下次节假日会在三楼露台办理一次小型的新品分享会,你会来吗?”
“恩,好啊。”
“那早上九点,等你来哦。”
那一早我刚好有课程调动,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12点了,抱着侥幸的歉意,我还是赶过去了。老板告诉我转角那个楼梯上去,如果还没收拾完,可以去看看。
我把脸颊旁零散的头发别到耳根后,顾不上脚步声匆忙,直蹬蹬地往楼上跑。一,二,三,到了。我从还没拉上的玻璃门探出身。眼前一片亮阔,好在周围的房子还没被现代化风格吞没,都是比较踏实的高度,方圆的景都被环在眼底。我正要凑近栏杆仔细瞧那抹橘色可是邻家的炮仗花,他不知从哪出现了,惊得我心脏突然加速,有点像他烧开的那壶咖啡里一个劲往上冒的气泡。
他一句责问没有,反而感谢我能来。和我一起站在栏杆旁,细细地“指点江山”。这里是他的家乡,我听他讲了很多关于这个城市的故事。在我这个过客眼里,这个城市似乎不再是历史上浓抹淡妆的一笔,而是从那些他迅速脱口的名字里,有了温度。我在来到这个城市学习前日夜祈祷时间快点飞过,现在开始不舍得了。“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想歌词唱的没错。
我结束了课程,但我把机票定迟了一天,我想去那些他念及过的地方转转。到咖啡店台阶前停了很久,我却没有踩上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告别。既然每次的路过都是到这戛然而止,我觉得把这条巷子走完。我摸着路上的石墙,想象他的手可能也在无意间搭上这里。
飞机窗外的云我一朵也不在意,我看到的是,他和我谈论某本书时眼睛的弧度,花在茶杯里旋转,他一个人擦着杯子的背影。空姐准备的饮料车推过来,我在说出卡布奇诺后失态地笑笑,咖啡就好。
我的舌头怎么可能尝得出我的心思苦。
到了机场,不用继续小心寄居在房东家,大声不敢出,一身考试带来的压力也被洗去,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样。我去过那个城市的痕迹,在他擦拭杯身的水渍时,一同消去。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一种下午茶的恍惚悠闲里,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就在我也觉得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了,我在市图书馆里恍惚找书,他从书架的另一头经过。我愣了一下,和他同一个方向追去,我犹豫着不敢到面前确认,有太多话想要说,而图书馆只容得安静。我隔了一小段距离跟着他,他从安检门通过,我却因为手里还拿了本书没出借,手续耽搁了一阵子。我也踏出门时,已经失去了他的方向。他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呢,他应该此时在那家咖啡店,趁着没人,翻看着书吧。
我摇摇头,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