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关于老家的回忆里,墙上的海报是很醒目的一部分,那个年代,寨里人简陋的屋子里,海报几乎是最艳丽的色彩。客厅里,卧房中,甚至是灶间,沏茶的桌几上方,饭桌上方,衣橱上,木屏风上,床头……海报绽放在发灰或发暗或发黑的墙壁上,绽放成屋子里的春天。俊朗的男明星,倩丽的女明星,高大的伟人,别致的洋楼,豪华的房间等等。总之,对于寨里人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人或事物。明星和伟人共同在茶几上方微笑,相安无事;装饰精美的房间贴在烟熏火燎的灶边,不觉得有半丝不和谐;某个女明星的头发边钉了一枚铁钉,吊着半袋发黑的不明物也很自然。这些已成为某种有意味的场景,反复出现在某些怀旧电影中,出现在那一代人的回忆之中,作为那个年代的标志之一,沾染了那个时代以及那代人的意绪。
那些海报不仅仅是装饰作用的,它们代表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原先在我们的想象范围之外,忽然向我们打开了,对于我们来说,比梦境更绚丽更新奇。似乎有扇神奇的门,门外的一切涌进来,那么多声音,那么多色彩,那么多人和事,那么多生活的样子与可能性,来不及接收,来不及分辨,也无法理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但海报是具体的,直接的,获得一张海报也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这些海报像某种种子,在生活的土壤下拱动发芽,冒出新奇的植物,人们想象这些植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想象让人激动,特别是年轻人。
如果某个年轻人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便会有属于自己的海报,有自己安排海报的权利。那些年轻人的房间多是明星海报,当红的影星歌星,从某种意义上,其当红与流行程度代表了年轻人的新潮程度。这些海报在他们的床头和书桌上绚丽着,绚丽了年轻人的青春与对生活的期翼。
年轻人极用心地保护着这份属于自己的绚丽,尽力不让父母指指点点,像我们这些鞋子都不好好穿的小屁孩,是没有权利走进那样的房间的。那时,在我们看来,长大是如此美好,拥有那样一个房间是美好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和伙伴们发现了一个窗口,那扇口是属于一个拥有自己房间的大男孩的,不知是粗心还是故意,他没有像别的年轻人,把窗关得紧紧的,总是一直开着。窗太小了,或许称为洞更为准确,方形的,跟我们的脸差不多大。我们瞄准房间主人不在的时段,互相坐在彼此的肩膀上,窥视那个房间。房间昏暗,但仍看得到床铺对面满墙的海报,那么多海报一张紧挨着一张,都是明星,满墙的明星盯着那张床铺,冲着床铺笑。桌子上有不少小摆件,有纸制的高高的笔筒,总之,房间里具备了所有让我们心动又好奇的因素,满足了我们对一个长大的孩子房间的所有想象。
对那个房间的窥视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个房间变成某种典型,成为我们对外面世界,对未来生活想象的背景与依据。很长一段时间内, 我将之当幸运的事,那个窗口,成为我童年时期最大的见识,开始了我的某种想象。
当然,未长大的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海报”——贴纸,摘青草药或捡破烂偷偷攥下的一点钱,买了各种贴纸,影视角色造形的,动画人物的,明星的,书本上,练习本上,课桌上,书包上,有了贴纸的装饰,似乎一切高端起来。抚着贴纸,我们期待着长大,拥有自己的海报,那将表示我们拥有更多的可能性,拥有更新奇的世界。
意义并不在海报本身,对于那时的我们,它象征着形而上的东西,这东西代表着,在凡常生活之外人们那点不一样的需求。这点需求像灰朴朴的日子串里的一粒珍珠,像家乡人将喝茶变成喝功夫茶的那套程序,化成看似无关紧要的优雅与精致。
如今,那种海报早已退出我们的岁月和屋子,更多的东西进来了,网络,手机,信息,数据,我们拥有的那么多,有时候,已经太多了。但它们对于日子的意义,或许与当时的海报对于当时日子的意义一样。我们期待了解更多,拥有更多的可能性,想象更大的世界,然而,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所接触的,我们永远不知道是更虚幻了,还是更真实了。www.v33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