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积石堂百无聊赖地走着,这一列列书架上陈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
今天,积石堂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门庭若市。也许是时值中秋吧,只有少数几个考研的学子还留着这里,看着他们书桌上堆砌的参考书盖过自己的额头,忽然就有点心疼三年前的自己。三年前的此时,我开始准备考研,一头扎进书堆里,愣是没有抬起过头来。
随手拿起一本散文集,翻开发现里面的文章好似见过,一看作者才知,原来是汪曾祺汪老先生。汪老也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在本科的时候,除了周国平的散文,汪曾祺的小说看了也不少,虽然两者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当文字流露出来的那种细腻与挣扎,还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汪曾祺在《冬天》的开头这样写道: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厢屋里放着。现在,搬出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雪白的纸。上了槅子,显得严紧,安适,好象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好一句“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呀。我是极喜欢“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句话。融洽,和睦,闲适,处处漾溢着温情,藏烟火日子之大美。这才是家应有的感觉。
小时候自己就经常可以享受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场景。读了高中之后,中秋节都再也没和家人一起闲坐了,与家千百公里的距离并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20多小时的列车坐久了,终于熬到动车开通,4小时串起本科与家的距离时,我毕业了。如今家与学校的距离变成30小时。
离家越远,就越能感知内心深处那份保留的美好。那是一份与父母的,与邻里的,与朋友的,也与家乡一草一木的美好。
总有一天父母不再能理解你所学的东西,他们只能在电话里让你保重身体,然后一边垂垂老去,一边盼你回家。
想起小时候,每每到了深秋之后,江南的天气,那是真心嘎嘎地冷,老屋外霜露繁重,屋内更甚。乡下的孩子生性野,再冷的天儿,家里也圈不住,雪地里,冰河上,撒丫子玩,玩到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找吃的。常常,棉鞋,裤腿儿,都湿得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里里外外就这一身衣服,哪里找得到替换的?赶紧脱下来,光溜溜的缩进火箱中,盖上一床小棉被,在火箱里老老实实地呆坐着吧。这个下午,便哪儿也甭想去了。
火箱,是江南我们那一旮旯特有的取暖工具。一个长宽高为1.5/0.5/1.0米的长方体梨花木箱,箱底放一铁盆,或者陶盆,多数都是陶盆,具有隔热作用,陶盆里放满灶炉中烧尽的草木灰,顺势在草木灰中间挖一个坑,里面放进煤或者碳(每年的煤和碳都是父亲在入秋以后,去后山上亲自伐木烧木成煤成碳,据父亲说,煤和碳虽然都是烧木得来,但烧制过程以及方法不同。我是至今没有随父亲一起上后山看父亲制作煤碳,这些手艺在老一辈人的手里得以传承,到最后,却消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了),再在煤或碳上面覆盖一层灶炉里的炭火做引子,最后附上薄薄的一层草木灰。这就火盆制作好了,放进火箱箱底,火盆上面一两寸处再平悬直径5-8毫米铁栅,人就坐在铁栅上取暖。煤的取暖时间约3-5小时,而碳基本可以保持一整天了。
做母亲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边训斥着,边麻利地把火心掏空,往火盆里多添一些碳,然后在覆上草木灰,暖气便旺起来,火箱也渐渐热起来,暖意从屁股底下往上升。棉鞋和衣袜摆在火箱沿边烤着,棉裤铺在铁栅最热的地方烘着。
母亲一边做着晚餐,一边不忘再把灶坑里烧得彤红的炭火掏出来,放进陶铸的火盆里再覆上一层草木灰,从外面进来,伸出冻得冰凉的手烤一烤,真舒服。
待母亲忙完这一切,经常会发现我竟然在火箱中睡着了,而放在铁栅上的棉鞋时有烤焦。母亲无奈,只得拿起针线,缝缝补补起来。
在冬天里,火盆的好处不仅仅在于装了炭火暖屋子,用炭火烧烤东西吃,才是最诱人的。
小一点儿的洋芋(马铃薯)和山芋(红薯),一般是埋在炭火下面的热灰里,煨上一段时间,便有香味不断地飘出,唾液腺跟着活跃起来,不停地吞口水,等不及了,用火铲子扒出来,在火盆的边沿上敲敲灰,半生半熟,就吃进了肚子里,狼吞虎咽的不知啥滋味。火铲子上放点苞米粒,黄豆粒,葵花籽什么的了,一次不能放太多。苞米粒、稻谷、黄豆粒受热后膨胀,在铁片上噼里叭啦弹跳,蹦的哪儿都是,抓到一颗放进嘴里细嚼,脆酥酥满口生香。微波炉里爆出的爆米花,漂亮是漂亮,味道跟土办法烤出来苞米粒黄豆粒没法比,至今,我依然不屑爆米花那油腻腻带有香精的味道。
家中庭院的东南角有一株栗子树,父亲结婚前亲手种植的,后来随着老屋拆除一起砍了。那是一棵中秋栗子,每年的中秋才熟透。每年中秋,总有那么些熟透的栗子,撑破长满刺的外衣,掉到树底下。每年中秋,家里总会收获满满几袋栗子,熟透的栗子,肉质鲜脆,甘甜可口,从早吃到晚都不会腻。母亲像似猜透我们的小心思似的,总会偷偷藏起几斤,放在稻谷里保鲜,两三个月后的寒冬腊月拿出来,栗子的味道就更加香醇了。
当然,稻谷里的栗子,也免不了被炭烤的命运,栗子的皮厚,可以直接丢进炭火里烧,等听到砰的一声响,栗子壳裂开了,栗子肉也烧熟了。用火筷子翻找,一一夹出来,趁热剥了壳入口,香味绵长无比,感觉做神仙也不过如此。栗子爆裂时易带出火星,不小心会弄伤了皮肤或眼睛,也可能烧了旁边的棉鞋和衣裤,我就因这,烧坏了三双棉鞋。
大一点儿,便不喜欢在火盆里烧烤了,是直接放进刚使用完毕的灶炉中,因为灶炉足够大,炭火更旺,草木灰经过两小时的作业,热量更足,往往放进去的洋芋和山芋不足10分钟,香气就铺满整个厨房了。这10分钟,我得时刻守在灶边,不然,一个疏忽,就可能吃进别人的嘴里了,抢都抢不下来。
母亲也时长拿上陶罐,里面放进半只小鸡或者一些排骨,倾入满罐净水,撒上盐,味精少许,盖上盖子,小心翼翼的放进灶炉中,炭火慢慢煨炖。当这时候,我们都会老老实实地等着父亲农活忙完回家,这炖罐里的美食是父亲的专属,我们是动也不敢动的。每家人在一起吃完晚餐之后,母亲收拾完碗筷,拿出灶炉中的炖罐,把排骨汤倒出来,撒上刚刚从庭院围墙上采摘来的香葱切碎的葱花,亲手端给父亲,自己便一边洗碗筷去了。母亲一走,我就跑到父亲面前,看着父亲吃,父亲明白我的意思,看着我那馋人的眼神和不安分的小手,父亲总会递一勺给我。滚烫的汤汁伴着阵阵骨髓夹杂着葱花浓郁的清香入喉,还没来得及品味,就被烫的伸出舌头,拿起小手给自己舌头扇风降温,眼泪直流,父亲在一旁微微一笑。父亲总会给我留一半,趁着母亲在厨房忙活,劝我快点吃。待母亲忙完出来,看见我满嘴的油滞,便啥都明白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江南的山区,冬日里天黑的早,四点半就开始朦胧了,夜很长。晚饭后,圈严实了家畜家禽,一家人坐在烧得热乎乎的火箱上,围着一盆火,守着一盏灯,温馨,安闲。那时没有电视可看,便东家婆媳,西家姑嫂,前村后店的拉家常。十里八村的陈谷子烂芝麻事,道也道不完。我最喜欢听父亲讲他们小时候和邻村小孩打架的事。以至于我现在回乡,还喜欢腻着父亲,听他讲小时候的趣事。
近邻也有吃过晚饭窜门的,不见外,进了屋,自家人一般,脱了鞋上火箱坐着,就跟着说开了去。如果来人会抽烟,父亲便会递跟烟,不是龙泉牌、甜蜜牌,就是大前门牌子的,在炭火上戳一下,便可以神仙样的喷云吐雾了。当然,我们也有可能跑出去,找一个会说“瞎话”的人家,听他南朝北国的胡侃。及至夜深了,眼睛都困得睁不开,才跌跌撞撞地回家。无一例外,家家火箱里都有一盆火。
“父亲,人生总是这么快乐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心净,就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