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篇较长，近500字，阅读时间约12分钟。
本文为中国西部旅行游记《问道》系列第38篇，前篇为《问道·37 江孜，英雄城的历史与红河谷的浪漫》。
1. 奇怪的白居寺
除了电影《红河谷》里的宗山古堡，英雄城江孜还有座白居寺。寺庙在宗山背后，在山上可以俯瞰全貌。奇怪的是，山下有那么多平地，寺庙里的房屋却有几间建在山坡上，山脊更有一圈长城似的围墙将寺庙团团罩住，我还是第一次在藏区见到这种布局。
更古怪在寺庙中心，有一座白色塔型的建筑。那是什么？为何在我在别的寺庙中并没见过类似的造型？
那就去看看吧。下了宗山绕过去，是通向白居寺的笔直的大道，两旁是传统的藏式民居。靠近寺院，人流更密集了些，多是些老头老太，颤颤巍巍的，还有在路旁换零钱的（见《影像记忆·寺庙门前的换钞人》）。
走进寺庙，迎面是一座大殿，挺雄壮，也就是挺雄壮罢了，看上去年头挺新。当时我想，江孜也没几个游客，这么小庙还要收门票，收费那么多钱就让我看这个？在江孜历史文化博物馆中有当年的老照片，白居寺山坡上的大殿比现在多得多，照片中有白塔，却没有现在这座大殿。
摄于“江孜历史文化陈列馆”
未曾想到，白居寺的价值就在这大殿的后面。
2. 混搭的佛塔
绕过大殿，是那座我在山上远眺就觉得怪异的佛塔。走近看，更发现它不同一般。
佛塔有几十米高，白色为底，镶嵌金边。这座特别特别奇异的建筑，在此之前我从未在任何国内的寺庙中见过。
顶上，是极具代表性的尼泊尔式样的佛塔，圆形接着方形，方形的四面画着三只眼，佛陀的两只凤眼和中间的象征着智慧的第三只，之上是层层叠叠的金色塔幢举起的塔尖，与加德满都猴庙（苏瓦扬布佛塔）的风格完全一致。这种尼泊尔风格的佛塔在藏区（包括内地）也有，我见到都是新建的。
古怪的是下面五层，我看到后的第一感觉，这是印度风格的坛城！怎么会呢？居然有建出来的坛城？印度坛城上面再摞一座尼泊尔佛塔？
太不可思议了，我一时间不准备上去，就绕着这佛塔观察。猛地，听到塔上传来了歌声，听嗓音是一群青年男女，听节奏韵律像是劳动的号子，有人领唱，大家合唱，伴随着沉重的咚咚的声，在敲打着什么。仰头只能见到一些晃动的帽子和肩头，这是在做什么？举行宗教仪式？
绕到另一侧，看到塔旁挂着个牌子，用中英文写着对白居塔的简介。这座塔果然不一般，它建于1427年（明宣德年间），共有9层。我的感觉没错，下5层是印度风格，上面将尼泊尔佛塔算成了4层。白居塔号称塔中有寺，寺中有塔，据称有108扇门，77个佛殿，佛像10万，壁画1000余幅，故称“十万佛塔”。
这佛塔看上去不大，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佛殿、佛像？
3. 十万佛塔
满怀好奇的我走了进去，上了二层就明白了，果然塔里大有乾坤。塔的底层是座佛殿，从二层开始，每层都有外走廊，沿着走廊有一间间对外开门的小屋，都是小佛殿，里面供奉着少则一尊，多则七八尊泥塑描彩的佛像，并在四下的墙壁上绘满了壁画。
看得出塑像的年代未必很久远，或许也是因为持续不断地修复，但从造像风格上，颇有古意。再看壁画，我觉得比塑像更有年头，也更精美。这时我才理解为何这里被称为“十万佛塔”，其实塑像也就只有数百尊，若是加上壁画中的佛像，那就是谁都数不清了。
我慢慢地转下去，越看越觉得震惊。没有一间佛殿是重复的，每间都有自己主供的佛像，侍奉和壁画也全然不同，有些我也认得，比如白发白须的藏戏之神唐东杰布（他的辨识度最高）、有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陪伴的松赞干布、两大弟子一左一右的宗喀巴大师、胖乎乎的多闻天王等等。可惜我的见识不够，很多佛像看着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一层层艰难地爬上去（因为楼梯特别狭窄陡峭），我更认识到白居塔真是一座佛教的宝库。可以说，这里就是缩微且集中版的敦煌莫高窟，虽然每座佛殿很小，它的变化却如同无穷尽，难以想象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修建出如此如此繁密、复杂、多变的建筑。也可以说，白居塔不仅是建筑，它集合了建筑艺术、佛像艺术、绘画艺术，还包括服装艺术（见下文）于一体，是一座奇妙之极的艺术综合体。
4. 劳动的号子
佛塔里只有几位本地香客，大多数佛殿都敞开着门，任人随意进入，没有僧侣，没有管理员。
转到上层，歌声更响亮了。那是一群藏族男女，站在外走廊上，有二三十位，多是些青年人。他们面向一个方向排成并不太整齐的队形，女士在前，男生在后。他们每个人手上拿着一根杆子，下端有什么东西，远看就像抽马桶的皮搋子。走近看，下部是石头或者铁质的底面平整的重物，被固定在长杆上。
他们齐声唱着号子，“哎嘿”一声就用手中那东西向脚下蓝色的塑料垫上蹾一下，然后向前走一步，再重复。我绕塔一圈到了另一端，见领头的是位中年女士，她半闭着眼睛，也不看脚下，领着号子，向前迈，再向左右，很有规律地在这狭窄的外走廊上领着队伍缓缓移动。不知为何，听着这歌声，看着这从容的动作，我觉得有些魔怔。
这是在打夯。以前见过的打夯多是两人以上合作，用绳索绑着石块或者大圆木做的石夯或木夯敲打地面，藏人们拿着这么小的重物慢慢敲打是什么意思？再者，传统打夯这种苦活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我只是在博物馆里见到老照片和实物才唤起了儿时的记忆，现如今，哪里不是那种“咚咚咚”震天响的气动打夯机？
我再看自己的脚下，这一片应当是刚完成的地面，是掺了沙子的黏土，被捶打修整得光洁而滑润，就像有油从黏土中沁出一般。我明白了，藏人们这么做，不追求效率，慢工出细活，他们在用耐心打磨着自己心中神圣的地方。
这一刻我才注意到，除了部分照明、消防、避雷设施外，这整座佛塔，没有现代建筑元素，梁柱、砖石、墙面、地面、门槛、楼梯等等，都是传统石木结构。更不用说所有的佛像、雕刻和绘画。
可以想象，几百年来，这座神奇的佛塔就是这么被慢慢建设、打磨，在风雨中损毁，在岁月中暗淡，却又被永不停歇地修缮、添补。这些唱着劳动号子的藏人们，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做相同的事，做了六百年。
这可真是令人敬畏。
5. 文化的传播与融合
爬到第五层，也就是印度教风格塔基的最高一层，这里有面向东西南北的四间挺大的佛殿，门上的泥塑更精细考究。走进看，里面的佛像也更是宝象庄严，金身上披着五彩黄底袈裟，据介绍这是无量寿佛，也就是阿弥陀佛的化现之身。
佛像身边的木柱贴着字条，写着“十六罗汉”。据我对佛教粗浅的了解，十六罗汉，或者说“十六尊者”，才是佛经中有明确记载的释迦摩尼得道弟子，不知为何到在汉传佛教中又被加了两位，凑成了咱们喜欢的数字：二九一十八。
这种在传播中被增删、篡改的例子很多，据此有些人认为，藏传佛教比汉传更正宗，因为藏地距离印度更近，藏文本就是以梵文为母本创立的，因此翻译更加准确。
这是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很多人忽略了一个基本常识，除了少数很晚才诞生的一神教（不举例了），早期的宗教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传播（跨越种族与地理环境）而进行适应性变化的，所谓的宗教的原始教义未必有太大意义。新的地域中的民族接受外来宗教的思想，将十六改成自己喜欢的十八，其实并无所谓。
反观藏传佛教，恰恰是因为距离印度太近，由于佛教衰落后印度教兴起，藏传佛教中混杂了大量的印度教成分。而印度向汉地传播的佛教思想，基本上在唐代（玄奘时期）结束，也正赶上印度佛教消亡之前。之后汉传佛教的发展，反而较少受到印度教影响，自成体系。
那么，谁最正宗呢？讨论正宗是否有意义？以此相互攻讦更是贻笑大方。就如这十六与十八罗汉，既然十六才是正宗，十八是汉地加了两个，为何藏传佛教的寺庙中也有很多十八罗汉？请问是这十八从哪儿来的？
聊这一段也是因为看着眼前这尊无量寿佛，其实我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在造像上差距挺大的。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佛身后面的装饰纹样与雕塑，有两只白色的飞天，飞天本是印度教形象，飞天的中间是一只伸着尖啄的鸟神怪兽（注意我正好拍到了两只鸽子飞来）。那神兽我还真挺熟悉的，离开尼泊尔后有两年没见了。
这一只在佛像背光雕刻顶上的护法神是如假包换的正宗印度教神兽，名为“迦楼罗”，象征着力量，在印度教神庙中最为常见，很多印度神庙门楣上的雕塑都有它的形象。于是，佛教也借用了了它，使之成为天龙八部中的一员，金庸的《天龙八部》一书中将迦楼罗对应大轮法王鸠摩智。
迦楼罗传入汉地，被称为“金翅鸟”，也叫“大鹏金翅鸟”，就是《西游记》里狮驼洞的那位吃人的三大王大鹏怪。迦楼罗随着南传佛教进入泰国和印度尼西亚，又成了皇族的象征，化身为两个国家的国徽。金翅鸟随着藏传佛教进入蒙古族部落，居然现在是蒙古国乌兰巴托城市的象征。
泰国国徽
是不是挺复杂的？其实很有趣，文化就是这么传播演变的。再比如前面提到的这塔顶上尼泊尔风格的第三只眼，请问二郎神的那只眼睛是怎么来的？其实，无论是孙悟空还是二郎神还是哪吒，都是印度传来的。我们接受了，他们就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
不同的民族与文化应当互相包容、借鉴、学习，世界终归走向大同，我们应当尊重本民族的文化，但以自己为中心而鄙视外族者，仅是出于不自信，在他人的眼中不过是可笑的夜郎罢了。
再说了，事到如今哪有什么纯正的本民族传统文化？看看我上面举的例子，你若是说印度从古到今都是垃圾，其实就是在骂自己。
走出佛殿，抬头望去，在云龙缠绕的雕塑之上，我居然看到了最具汉族古典建筑风格的斗拱，这可真不是印度、尼泊尔的建筑风格。尼泊尔样式的佛塔，居然用汉族风格的斗拱做装饰（看结构显然仅仅是用来装饰），而且还相当漂亮（见下图圆形佛塔上檐绿色的斗拱装饰效果），这个设计可真有脑洞。
居然有这么一座精美、复杂、混搭而奇幻的佛塔，真是不可思议。后来查资料，有的介绍将白居寺的佛塔称为西藏地区规模最大、制作最精美的佛塔之一，是中国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珍品，是“中国惟一一座集建筑、绘画和雕塑艺术于一身的宗教艺术博物馆”。
中国唯一？是不是夸张了点？笔者造访过中国大多数寺庙，没见过第二座这种风格。其实白居寺的佛塔并非藏区的唯一，据说它是参照更著名的觉囊寺佛塔修建而成，觉囊寺的那一座更古老也更大。然而，包括觉囊寺在内的其他类似佛塔，在那个年代都被彻底毁掉了，现在都是新建的。
因此，白居寺佛塔是幸运地存活600年的老塔，它的文化艺术与宗教价值不可估量。对于我们这种远方来的旅行者而言，能造访白居寺真是幸运之至。这里几乎没有游客，转经的本地藏人也只是在塔身下转圈，你可以一个人去探访那一间间绝无雷同的小佛殿，近距离接触这么多古老的艺术珍品，慢慢地欣赏揣摩。若是在内地，这种年头的古董，咱们普通老百姓绝无机会靠近。
请注意图下部外廊中打夯的藏人们
离开白塔，我注意到寺内挂着一个牌子（可惜没拍下来）。牌子是宗教局的规定，说明本寺庙定额僧侣数量（好像是70左右），其中格鲁派定额多少人、萨迦派多少、夏鲁派多少。格鲁和萨迦都是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夏鲁是个小教派，别处很少能见到，据说正是夏鲁派创始人设计了这座佛塔。
几个教派混在一起的寺庙在藏区并不常见。其实所有国家管理的寺庙都有僧侣名额限制（宗教局网站有备案可查），别看很多庙香火旺盛，满眼僧衣，其实有指标的真和尚并不多，就好比街上穿制服的并不都有警察证。在寺庙里用大牌子写明配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白居寺也真是混搭，真是有趣。
在西藏，我最喜欢走访寺庙。如果再回去，有些收费的名气很大的寺庙多也不想再进。不仅是钱的问题，凡收门票的，必然游客极多，混乱嘈杂，管制严格。白居寺却不一样，它门票价格不低（我记得是60），游客却很少，仅仅这一座塔就太值了。我若再回江孜，定会再买一张白居寺门票，爬上奇幻的白塔，慢慢逛游。
后记：
本篇延误时间超长，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白居寺的这座塔是我在西藏见过的最独特的建筑，也可以说是我在国内见过的最奇幻的佛塔，笔者宗教文化艺术的见识过于浅薄，面对如此混搭而又古老的风格，不知如何描述。总不能停在这里，勉强写完吧。
由于白塔游记过长，在白居寺以及江孜县里的其它见闻，就只能留到后篇。本篇提过，白塔的下层实为印度坛城。为什么是坛城？为何白塔的坛城不一般？下篇再说，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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