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玲结婚第三年,终于怀孕了。
这让远在老家的公公婆婆喜出望外,他们不远万里,带着土特产,坐绿皮火车二十多个小时来看陈玲。
可陈玲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怀孕前一个月,她因为重感冒吃了一个星期的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莫名的担忧让她坐立不安。
陈玲的老公李鹏飞去火车站接父母时,陈玲已做了满满一桌饭菜,二老一进门,看着肚子微微凸起的儿媳妇,喜上眉梢。
婆婆上前拉起陈玲的手,扶她坐下,一个劲的说:“谢天谢地,总算怀上了,玲啊,你是咱老李家的大功臣,这孩子是咱家的命根子,你可得怀好了别磕着碰着。”
公公在一旁附和:“对对对,我看准是个小孙子。”说完一个劲地搓着手。
陈玲勉强地笑笑,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玲今年33岁,样貌出众,普通工薪,她跟老公是姐弟恋,老公很优秀,属于青年才俊。本来一开始公婆不同意,无奈儿子坚持要娶陈玲,并承诺公婆结了婚会尽快要孩子,让老两口抱孙子。
二老一下被戳中软肋,一提到孩子,眼睛都亮了,也就答应了婚事,急忙给他们操办起来。
哪承想,结婚后陈玲这肚子不争气啊,都两年了,连个蛋也没生出来,这可急坏了公婆,三天一个电话,两个月一次探访,一个劲地催生。
陈玲和老公也去医院查了,结果两人都正常,每次听到医生说再加把劲,陈玲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只能无奈的叹口气。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婚后第三年怀上了,可怀孕前陈玲又吃过一周感冒药,这让陈玲心口像堵了块石头,七上八下。
不要孩子吧,公婆那边肯定不好交代,再说了怀个孩子对她来说那么难;要吧,可又担心孩子不健康。
陈玲跟老公商量,老公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别想那么多,没事的,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健康的。“
陈玲还是不放心,向医生说明情况后,医生表情复杂,虽不敢保证,但却说胎儿不健康的机率很小,如果要也没问题,并叮嘱她多做检查,注意胎儿发育情况,医院会尽力配合。
陈玲像吃了定心丸,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一番思想挣扎后,陈玲还是决定生下孩子,她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产检又那么频繁,肯定没事的。
饭后,婆婆洗了碗,转身问陈玲想吃什么,她明天做。
陈玲咧嘴笑笑,“早上还是吃粥吧。”便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餐丰盛的像来了领导,两荤两素外加一碗小米粥。婆婆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陈玲吃完,才拿碗给其他人盛饭。
这让陈玲受宠若惊,婆婆却一脸满意:“你怀着我的乖孙子呢,怎样都不为过,你吃好最重要。”
转眼到了秋收的季节,陈玲和老公每天白天上班,只有周末在家,这让公婆独自呆得浑身不自在,一个星期后,老两口就借故说老家地里庄嫁要打理,便匆匆回去了。
但公婆终究是放心不下孩子,倒是来的很勤,隔一两个月来一次,一来就带的什么老母鸡啊,红枣啊,地里刨的红薯之类,小孩子的衣服也做了一大堆。
几个月后,陈玲肚子越来越大,本想在家待产,可一想到孩子一出生除了还房贷,还有孩子的各种花销,提前休假的念头便打消了。
婆婆看她辛苦,索性直接过来长住了,她把老头留在老家干农活,自己在城里照顾陈玲饮食起居。
离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陈玲感觉身子笨的走路都有些吃力,婆婆就手里夹个板凳跟着她,她走累了,婆婆就让她坐下休息一会。
陈玲感觉自己很幸福,婆婆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倍感温暖。
2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一家人正准备睡觉了,陈玲突然感觉肚子一阵阵疼起来,看时间还有五天就到预产期了,孩子怕是要提前出来了。
李鹏飞赶紧扶着陈玲半躺下,待婆婆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三人便急忙打车往医院赶去。
路上陈玲的肚子一阵阵发紧,像瓷疙瘩一样硬,一潮接一潮的痛感来势汹涌,她疼的龇牙咧嘴,抓着老公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车子驶过一排排路灯,在她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终于到了医院。
医生和护士推着产床一路往产房小跑,陈玲僵硬着身子躺在产床上,她盯着走廊顶上的天花板,只觉胸口堵得慌,肚子痛的想死过去,只看见老公和婆婆的脸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产房里,陈玲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弓着身子,抓着产床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床上的皮草里。
戴口罩的医生检查一通,说宫口只开三指,让她在产床上等待,便出去跟外面的走廊上的几个护士聊起天来。
陈玲躺在冷冰冰的产床上疼的死去活来。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医生又走进来,她戴起橡胶手套,手指一顿摸索,便转头朝走廊里的护士大喊:“头露出来了。”
紧接着,医生和助产护士围在陈玲的旁边叫她用力,陈玲感觉肚子像被石块压着一般,疼的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使得上劲。
医生白了她一眼,急躁地说:“你不配合孩子一会会窒息的,快点用力!“
陈玲一听急了眼,她不能失去孩子,公婆那么着急的抱孙子呢。
她抓产床的手更紧了,分开的双腿一阵用力,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身体升起一股燥热,闷哼一声,身子往上一抬。
“呱!呱!“细小的哭声在产房响起。
陈玲只感觉肚子上一空,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向后倒去,陈玲累的一身汗,着实身子轻了些许,喘着粗气,瘫在床上。
“呀!“一边的护士惊叫了一声。陈玲头动了动,始终没力气扬起来看,护士一手托着孩子头,一手端着屁股在陈玲眼前晃了一下,是个女孩。
陈玲思绪万千,公婆想要个男孩,可自己生的是个女儿,他们会不会不喜欢?
也罢,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定会给她满满的爱,她越想越欢喜,眼角竟流下了幸福的泪。
医生将女儿放在了陈玲的侧边,她伸手触摸到女儿湿软的胎发,母爱在她心田流淌,她满意地睡去。
3
陈玲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虽是冬天,但这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窗帘斜斜洒进病房,婆婆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看不清表情。
陈玲看着婆婆清冷的背影,她知道肯定是因为自己生的女儿,婆婆不高兴了,她想安慰婆婆,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老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斜趴在床边还在睡觉。陈玲双手撑着床身子往上挪了挪,想靠着坐起来。
这时老公醒了,他抬起头,一脸憔悴,难堪地看着她。
“我们的女儿呢?快抱来给我看看。“陈玲一脸欣喜。
这时,窗前的婆婆转过身来,她一脸倦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造孽啊,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唉!“说完便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去。
陈玲收回视线,她茫然地看着老公,心中的不快一闪而过,“我们的女儿呢?“她又喊了一声,她想尽快见到那个可爱的小粉人。
许久,李鹏飞才缓缓起身将放在墙角婴儿床上的女儿抱了过来,陈玲接过孩子,只见那孩子脸颊粉嫩,嘟嘟的小嘴,娇俏的小鼻梁,眼睛微微地闭着,睡得很安静,软软的胎发趴在头上,可爱极了。
陈玲忍不住轻轻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刚想伸手摸一下她圆圆的小脸蛋,她就惊呆了:女儿左侧的耳墩竟然只有一点点,像没长开一样。
陈玲吓的脸色苍白,她把孩子放在腿上,解下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还好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只是这耳朵好像没发育好。
她抬头去看老公,老公垂下了眼睑,不与她对视。
陈玲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怪孩子出生那一刻护士惊呼了一声,难怪婆婆刚才反应这么大,她不仅没给她生个孙子,而且生的是个不健全的孩子。
眼里的泪像开闸的堤水,早已泛滥。陈玲抱起女儿,从慢慢的哽咽变为嚎啕大哭。
4
三天后,陈玲抱着女儿,跟老公出院,这天,婆婆没来。
回到家里,没有丰富的美食,没有老人的热情洋溢,有的只是冰锅冷灶和扔在床上的一堆小孩衣服。
陈玲经过客厅,看见婆婆在侧卧盖着被子睡觉。她脚顿了顿,将女儿放进提早准备的婴儿床,来到婆婆身边。
“妈,对不起,您别难过了,别把身子弄垮了。“陈玲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一路向下。
婆婆没吱声,盖过头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中午,陈玲哄女儿睡着后,还在做饭,公公风尘仆仆的从老家赶来了,一进门,还没等陈玲问好,公公便一脸怒气:“真是扫把星,好好的孙子说没就没了!“
公公进了侧卧,扶起睡觉的婆婆,收拾好东西,摔着门带着婆婆头也不回的走了。老公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将头垂得更低。
陈玲只觉心如刀割,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擦擦眼角,将做好的饭菜端到老公跟前。
从那一天起,老公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吻她,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对女儿更是吝惜自己的拥抱。
生活像是跟陈玲开了个玩笑,女儿的到来不仅没让原本和谐的家庭变得其乐融融,反而让一家人心存芥蒂,格格不入。
女儿成了陈玲生活唯一的调剂品,她睁着那双还不太聚集的大眼睛,两只小手晃来晃去,这是陈玲最开心的时候。
很多时候,陈玲都差点忘记了那是个有缺陷的孩子,她是那么可爱,比起老公一家人的冷漠来,女儿就是温暖人心的小天使。
女儿快一个月的时候,突然发烧,陈玲一次又一次地拨打老公电话,那边却始终无人接听。她焦急地抱着女儿打车去医院,医生说孩子感冒严重,有中度肺炎,需要住院观察。
陈玲只觉眼前一黑,她看着女儿通红的小脸,心疼的像要裂开一般,她第一次感觉孤立无援,第一次感觉欲哭无泪。
傍晚的时候老公电话打来,她麻木地接起,颤抖地告诉老公女儿生病住院了,那头却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我知道了,公司还有事,我晚点再过去。“接着电话里只剩嘟嘟的提示音。
她明白了,他不是没看见电话,也不是真的忙,他只是不喜欢她的小天使。
5
为了照顾女儿,产假到期的陈玲只得辞去工作。
一个星期后,老公说婆婆要来了,这让陈玲如死灰的心,又燃起一丝希望:老人终究还是喜欢孩子的,她还是忍不住要来看孩子了。
婆婆带来了一些老家土特产,像之前陈玲孕期一样,婆婆一来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唯独对孩子不冷不热,偶尔抱抱,表情里透着一股茫然。
这让陈玲有些不知所措,婆婆不是来看女儿的吗,为何抱着她看上去是那么蹩脚,眼里丝毫没有怜爱?
这天,陈玲哄女儿睡下,一家人吃午饭,婆婆突然昂起头:“玲啊,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怪你啥,这孙女是个怪胎,咱再养大也还是个残疾,到时候嫁人都难,咱能不能把孩子送乡下,你们再生一个?”
陈玲举起的筷子僵在了空中,眼泪不争气的滚下,她何尝没想过女儿的未来呢,孩子残缺的耳墩,且不说长大后能不能利用现在科技再造,她的童年该如何不被歧视的度过?她的心灵能否不受外界世俗的干扰这都是困扰她的问题。
女儿需要她,照顾女儿的道路还很长,她实在分不出更多的爱再生一个孩子。
“妈,您别说了,我会一直陪着妞妞的,她是我的命,我离不开她。”陈玲埋下头,继续扒碗里的饭。
老公在一旁插话:“妈,您别担心,等孩子大点我们再生。“
陈玲想起自己从生下女儿那一刻所受的委屈,想起自己这近半年来所受的精神折磨,想起老公一家人的冷漠,她淡淡地说:“我不想再生了,我要照顾妞妞一辈子。“
婆婆努努嘴,抹着眼泪朝陈玲大喊:“生个怪胎女儿,还当个宝贝疙瘩,现在连班也不上了,当真是娶了个祖宗回来!我儿子的命咋这么苦啊!这老李家是要断后了啊!“
陈玲听着婆婆在客厅的歇斯底里,骂的越来越难听,仿佛陈玲犯了滔天大罪一般。
她起身,恍恍惚惚地抱起女儿,感觉周围充满了恐惧,她知道,他们都在嫌弃女儿,他们都想将她抛弃,陈玲紧紧地抓着女儿的包被,好像只要她稍不留神,孩子就会被抢走。
这次,李鹏飞没有站在她这边,他送走了自己的母亲,一脸怒气地朝陈玲吼道:“我妈都多大年纪了,这一年她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老人!成天就知道抱着那个畸形女儿,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陈玲感觉最后一道防线坍塌,以前她只知道老公不喜欢女儿,从这一刻,她才知道老公竟然也嫌弃这个孩子!
她只觉背脊发凉,抱着女儿的手仿佛有千万斤重,重的她双手抬不起来。
6
日子依旧重复地过着,仿佛一滩死水没有丝毫涟漪,老公依旧回来的很晚,从一开始的各种理由借口到后来,连解释也省略了。
终于在女儿八个月的时候,陈玲在洗手间外面听到老公电话里的缠绵,那一刻,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真的来了,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彻心扉,也许她早已心死。
她看到微博上有个同样遭遇的妈妈因为产后抑郁症自杀了,还有个妈妈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和冷漠,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跳楼了……只是这些残酷的结局不仅没有引来丈夫的翻然悔悟,反而变为了舆论的焦点,虽然大家都在唾弃丈夫的不堪,但更多的是咒骂死者的愚蠢。
陈玲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抑郁,情绪莫名的低落,焦虑女儿的将来,感觉周围充满恐惧,担忧自己不能保护女儿。
可当她看到女儿黑亮的眼睛,天使般的微笑,她就仿佛有了一种具大的能量,那是一种母爱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她慢慢往前走,她知道女儿只有妈妈了,如果她也倒下了,那女儿怎么办?
陈玲抚摸着女儿红润的脸颊,她是老天送给她的折翼天使,无论如何,她是无辜的,她还那么小,还没看一遍这世界的美好,还没感受至亲的至爱,她没有权力剥夺她的生命。
陈玲拟好离婚协议,签好字,和老公办完手续,她抱起女儿,拉着行李箱消失在街头的人群中。
7
南方一座小城的街头,一个浓眉大眼、约摸五六岁的女孩留着齐肩长发,头发盖住了耳朵,她一路蹦蹦跳跳,身旁一个中年女人一直在喊:“妞妞,慢点跑,别摔倒了。”
女孩回过头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