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黑,是一条没有名字的野狗。
刚出生的时候,一睁眼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温柔的眼睛,就被装进了一个黑暗世界。天旋地转,我到了这个地方。后来才慢慢懂得,原来我被人抛弃了。我没有名字,于是成了一条野狗。
听路过的人说,这地方是叫食堂,是你们人吃饭的地方,名字好像叫什么沁园春,文绉绉的。我很不满意这个名字,我不认为这跟吃饭有半毛钱的关系,但你们人就喜欢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事,谁管得了呢。
曾经有人告诉我,你们人喜欢思考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里去?我觉得狗偶尔也会想这些,只是脑子没你们好使,想得少一些罢了。有时候我就会想我出生时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可能就是我生命的源头,虽然我想不清楚,也无法去印证,但我却依旧会想,毕竟狗活着,总得想点什么。
对一条狗来说,这地方其实很不错了,至少不用为了果腹而奔波劳碌,我觉得从这一点上讲,你们很多人类过得还没我好。你们人的食堂,最不缺的就是乱扔的饭菜,四溢的汤水,我摇摇尾巴,偶尔还能换来半个肉包子或者半截烤肠,改善一下生活,补充点营养。
但有狗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是这种还有点油水可争的地方,所以在食堂这片儿,野狗颇多,势力也繁杂。抢地盘、抢食物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作为一只瘦弱无依的小野狗,我的生活可想而知。
还好遇见了她,在那之前,我几乎可以看见我一生的模样——为了食物蝇营狗苟直至死去,从不会去想我要到哪里去,也不会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那天,我趁着地头蛇刀疤脸打瞌睡的机会,跑到食堂门口摇尾乞食,不想却被刀疤脸抓了现行。刀疤脸一身的腱子肉,脸上一道疤痕很是吓人,他吆喝了几个小弟,围住我就是一通乱咬。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一些没看见似的,还有一些停下来看戏,是她救了我。她抄起一根木棒,仿佛一个战神,一身紫色的盔甲,在战场上跳了一段绚烂的舞姿,轻松赶走了围着我咬的那群凶神恶煞。那一刻我就认定,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女神。
她带我去看了医生,是一个穿白衣的好看大叔。大叔帮我消毒、打针、敷药,他的手很轻,一点都不痛。
一番忙碌,伴着我轻微的哼哼,他总算处理好了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让我再次活了过来。再次站在大地母亲身上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亲吻他的裤脚,表达我的谢意。
他有点惊讶,笑着对女神说,它通人性,回家好好养着吧,记得三天后来换一次药,很快就会好的。
女神笑着点头,带我回了家,然后我就像进入了天堂一样。她给我取名小黑,帮我洗澡,还搭一个柔软的狗窝。我们每天都粘在一起,一起追剧,分享美食,还在碧绿的草地上快乐地奔跑······享受着完美的二人世界。
可惜都只是回忆了。回忆很美好,它也很残酷,当你开始回忆的时候,那些美好也终究只属于回忆了。那个男人的出现,毁掉了我的天堂。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女神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她没有心思跟我亲热玩耍,无视了我的问候,一个人依偎在沙发里,抱着手机傻傻地笑。再后来,她带了一个男人回家,而他夺走了我的女神。
他出现以后,她嘴里的“亲爱的”,不再是我。我有点失落,也许是吃醋,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开心影响了我,而我们狗又是种健忘的动物,所以我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继续陪着她开心的生活。
可是就像你们人喜欢说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女神的幸福,我的天堂,都是这样。
甜蜜又短暂的热恋过去之后,他渐渐开始疏远了我的女神。她很疑惑,也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发微信。我知道她是想要抓住他,但他终究是来得一天不如一天勤快了。
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早已变了心,只以为自己不够优秀,没有魅力。但我早已知道一切,从那个男人出轨之后的第一天,带着愧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
那天女神温柔地问他是不是不太舒服,他尴尬地笑笑掩饰了过去。可他瞒不过我,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臭味。厚重的酒精、劣质的香水、精液蒸发出来的淫靡味道,混合着陌生女人的气息,让我怒火升腾。
我那会儿真的很想扑上去咬死他,可惜我忍住了。我只是反常地对他大吼了几声,表明了我的警告,他察觉到我的不善,紧张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女神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赶开了我。
后来的故事你们应该也猜得到,渣男的故事全世界都一样。变本加厉的出轨,变本加厉的欺骗,变本加厉的伤害,最后他们终于分了手。
分手那天我有一阵恶意的快感,就像是战胜了情敌的第三者。可她的状态,让我的这点愉悦瞬间烟消云散。她很悲伤,变得不再自信,变得消极易怒,变得顾影自怜,甚至有轻生的迹象。
我很紧张,一刻不离地陪着她。她向我倾诉、抱怨,我想回应,想说我懂,可我终究只是一条狗。终于又到了开花的季节,她在我没有注意到的瞬间,从13楼窗台跳了下去。
人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像一个漩涡。游戏爱情的玩家总是掌握着主动权,在漩涡里游刃有余,而真正陷入爱情的人,往往很难逃得出来。不像我们狗的爱情,不过是一股短暂的生殖冲动罢了。
那天我费尽力气下了楼,却再也没看见女神,只有地上那一滩干涸的褐色印迹,如同一朵枯萎的花朵,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仅存的痕迹。
我闻到芬芳的血腥,也闻到冷漠的空气,却没有闻到那个男人的一丝气息。原来那个该死的男人,压根就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一台轰鸣咆哮的洒水车,我知道它要干什么,车屁股上挥舞着水枪的男人,嘴角泛着轻浮的笑意。
我看见一头咆哮着喷吐白色火焰的巨大野兽,一点一点靠近,要吞噬我那朵枯萎凋谢的花。我冲上去,想拦住它,我被水枪一次次冲倒,又一次次站起来。而他们,可憎的脸如同地狱的魔鬼,发出漫天遍野只有我听不见的嘲笑。
围着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三五成群,摇头晃脑,指指点点。
他们回忆着与死者零星的交集,声音里洋溢着预言家般的自得;他们脸上泛滥着虚伪的同情,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判决;他们摇头晃脑以示惋惜,却把自己摆在道德与正义的至高点。
我耳聪目明,我心如明镜,我不会屈服。我露出自己很少展示的尖牙,对着人群,对着世界,为我背后破碎的天堂,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然而我还是被打败了,我的破碎天堂在一片嘲笑声中彻底落幕。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人群无聊地散去了。我的脑袋变成了无知无觉的一团浆糊,只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说——那条狗,好傻。
天黑以后,冰凉的夜色将我从昏睡中惊醒,饥饿的肠胃将我从悲伤中拉了出来。我需要一点食物,我又来到了沁园春。
肠胃咕咕的鸣叫声被泛着酸臭味的残羹冷炙缓缓压下,而内心复仇的火焰却随着恢复的体力一点一点炽烈升腾。我决定守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出现。
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只是不想惹上麻烦,他几乎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经过近两个月苦苦等待,复仇的日子终于降临。
他脸上依旧带着丑陋的微笑,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孩,言笑晏晏地向食堂大门走来,似乎早已忘了那朵曾傻傻为他绽放又凋谢的花。
我心里的火焰再次升腾,全身的血液也随之上涌,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口咬住他的右腿!
他被我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完全无法躲开我的牙齿,他发出一声惨叫,举起手中的饭盒对我砸了下来。
他认出了我,眼里满是恐惧,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他一边使劲敲打着我的头,一边向周围的人群喊着——这条狗疯了,快来打死它!
边上的女孩也被我吓懵了,一下跳开躲得远远的,等到那个男人开始向周围的人呼救,她才反应过来。她想上来帮他却又不敢,只好向路人求助。
但是你知道,路人们对于这种事不关己的热闹,从来都是好奇又胆小的,周围的人们虽然慢慢地围了上来,但却都只是看着我和那个男人激烈地战斗,并没有一个人上来帮他。
可惜狗到底还是斗不过人的,惊慌过后,他镇定下来,渐渐找回了优势。在那个女孩递给他一根木棍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败无疑了,但我并没有逃走,因为我不愿意这样,我要为女神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我听见自己的前腿发出一声脆响,然后我就倒下了,棍棒如雨点般落下,伴随着那个男人气急败坏的脏话。我听不见他在骂些什么,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咧开嘴想笑却没笑出来。
等到我再次醒来,我见到了一双关切的眼睛。白衣大叔仔细检查着我的身体,手指依旧轻柔,原来是他救了我。大叔养了我快有半年,细致入微地治好了我身上的伤,他想要我忘记那一段时光,安心地留下。
可是他不懂那一段时光对我有多重要。我虽然很感激,却也只能亲吻他的裤脚,一瘸一拐地走出他的家门。
于是我又回到了这里,这个遇见她的地方,再次成为一条没有名字的野狗。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路人,我时常会想念,那个身着紫衣、挥舞棍棒的娇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