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一)
亲爱的玛丽表姐:
很久没有与你联系了,近来好吗?愿上帝保佑你安康顺意。
英格兰的冬天结束得早,你应该感受到春的气息了吧,多么盼望再去看看温斯顿庄园的繁花,那是怎样的盛景啊!我仿佛又闻到了玫瑰、蔷薇和紫罗兰的香气,对了,还有你款待我的松萝茶,我们曾品着它聊天下异事,以及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那段日子多么令人怀念啊!
说来你可能不信,此时的我正在监狱里借着昏暗的烛光含泪疾书,这里没有可供取暖的壁炉,只有一床臭烘烘的破了洞的被子勉强可以盖住衣衫单薄的身体,好冷啊,窗户上有一条缝隙,寒风就从那里钻进来,不断偷走我身上的热量。
多亏一位好人儿给我找来笔和纸,让我有机会向你诉说这段时间我都经历了什么。
还记得我的父母怎么描述对美洲这片大陆的向往吗?他们说这里就是上帝赐给清教徒的应许之地,虽然没有奶和蜜,但是凭借我们的双手,新英格兰的蛮荒上必将矗立起一个人间天国。(不必争论,我其实也不介意你的信仰,你知道我并不是个虔诚的清教徒。)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萨林根,是弗吉尼亚乡下的一个小镇,约翰在这里开了间酒馆,生意勉强应付开支,镇子上的人相处还算和谐,就是有些神经质,也许是因为严守清规戒律让他们显得古板和刻薄,神神叨叨又大惊小怪。萨林根被山林环绕,对面是可以通向家乡的大海,没有什么像样的资源,同外界几乎隔绝。大家靠地里的庄稼自给自足,日子拮据,生活单调。牧师们说,这样的环境有助于磨练基督徒的意志,可以全身心地伺候上帝,做祂忠诚的仆人。
虽然过得辛苦,大家却都安贫乐道,按部就班地生息。可是上帝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状况,祂轻轻一翻手,平静的日子便突起波澜。几个月前,村子遭到了远处山林里吃人部落的洗劫,我们奋起反抗,激烈的战斗持续三天三夜,双方均伤亡惨重。父亲和约翰的头颅被挂在树枝上,我被剥去头皮。(我现在写下这几个词语,都要停下来喘口气,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造物主赐予的奇迹?)更可怖的是,他们把我的头皮用盐腌制起来,几天后我又目睹那块从我身上剥离的组织被他们架在火上烤制,滋啦啦的油脂滴入火堆,怪异的味道飘进鼻孔,在吐尽胃里所有的东西后,我一度昏厥。不知道上帝为何独独眷顾我这个不那么虔诚的信徒,几天后的一个夜半,忽起的大风助篝火点燃了他们的帐篷,纷乱中,我逃出了野蛮人的领地。
酒馆毁于入侵者的大火,我失去收入来源,变卖掉从英国带来的细软,也没撑过几个时日。萨林根的清教徒们开始履行他们的宗教义务,照顾那场战争留下的孤儿寡母。出于对那些土著们的恐惧,人们不敢再去拓荒新的土地,村民生活愈发捉襟见肘,他们只能提供少得可怜的食物给我们这些闲人,眼神里满是嫌弃。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水灾降临,粮食减产,牲畜暴毙,很快他们连自家孩子的营养都无法保证,我经常要四处乞讨才能换来每日的吃食。
有些运气的降临不知道会给你带来什么,那天在小农场主菲利普先生家门口,我衣服破旧,面带饥色,嘴里尚未发出一语,高如铁塔般的他便向我伸出臂膀,收留我在他家做帮工,并有间独立的屋子——一个小木棚。虽然在家乡的时候没干过多少农活,但这里繁重的劳作锻炼了我,让我无所不能。针线活,洗衣晾晒,喂鸡鸭牛羊,样样不在话下。菲利普先生的妻子身体不好,我就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他对我大加赞赏,常给我从市集上带回一些小玩意,比如梳子、发卡、耳环等。
可是男人啊,到底是靠不住的,他惦记上我的身子,望向我的眼里喷薄出情欲的火焰,烧灼着我的脸颊。终于有天晚上他用烈性苹果酒灌醉了我,占有了我的肉体。菲利普说,他的妻子常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他的求欢,他正值壮年,无法释放的情欲让他备受煎熬。菲利普夫人是个严格的清教徒,推崇禁欲主义,她经常拿那些“戒律”敲打大家:“顺着情欲撒种的,必从情欲收败坏。”“圣灵和情欲,彼此相敌。”
如果以此来谴责菲利普先生似乎也不太公平,毕竟我还未及二十四岁,尚处在韶华,身体时时发出渴望的信号。我相信自然之法(这点似乎是接受了你的教诲),顺应身体的欲望,灵魂反而不那么焦灼。
就这样我做了他的情人,每个夜晚我都期待他爬上我的木床,在狂风暴雨中,共赴巫山。
日子并没有这么顺畅地过下去。一天,菲利普7岁的小女儿贝蒂突然躺在地上,浑身抽搐起来,口中大喊大叫。他们叫来了米格医生,米格将孩子抱上床仔细检查一遍,说贝蒂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纳达尔牧师也被请来,他是个冷漠的人,脸上总泛着阴翳之色。他把医生叫到旁边,小声嘀咕半天,最后当着大家的面说,有人对贝蒂使用了巫术。
巫术这个词传入我的耳朵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玛丽表姐,你知道,在英格兰我们现在不会轻易使用这个词,因为历史的惨痛记忆并没过去多久。
这时候,扑通一声,杰西卡也倒在了地上,对了,杰西卡是菲利普的大女儿,今年十四岁,刚进入青春期,整天往外面跑,和一帮女孩厮混在一起,举止很是怪异。
接下来,杰西卡开始疯狂扭动身体,就像被截断的蚯蚓,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曾经给杰西卡织过一件毛衣,并在上面绣上了她喜欢的花猫图案。自觉关系还算融洽,就走上前探问,没想到,她指着我大叫,说我头上停着一只黄鸟,天啊!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于是牧师一把将我拽到角落,大声质问,让我承认女巫的身份。
荒唐吧,可这并没有完,他们把我送到了镇里的法庭,对我进行公开审讯。证人就是菲利普先生的两个未成年女儿。我对小孩子们的话嗤之以鼻,她们也许只是发了癔症,怎足听信?贝蒂在我的大声质询下,有点慌张,改口说她可能只是做了个梦,但杰西卡却毫不松口,说亲眼看见魔鬼附在我身上,对我发号施令,对她施展巫术。法庭有些混乱,审判官宣布暂时休庭,将我投进这个逼仄潮湿的监狱。
我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星期了,不知为何没有再次开庭。昨天看见菲利普夫人了 ,她和执法官路过门口,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如果说菲利普先生的眼睛里是情欲的火焰,那么她的眼睛里就是能让人下地狱的霜刀。是有什么密谋吗?未知的恐惧让我一阵颤抖,我仿佛看见自己变成剃光毛的羔羊,正被人抬进一口盛着沸水的大锅。
玛丽表姐,我在这里没什么亲人了,此时的我是多么想念你啊,博学的你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吗?也许我的想法太过天真,我们中间可是隔着大西洋啊。
你的可怜的表妹
爱丽丝
(二)
清晨的阳光透过牢房的窄窗洒在破了洞的被子上,我揉揉眼坐起身,窗户缝隙挤进来的风柔和很多,空气中似乎还停留着温斯顿庄园的花香。我取出压在枕头下的那封写给玛丽表姐的书信,忍着脚上冻疮的疼痛站起身,敲了敲生锈的铁皮门,不一会,牢门发出一声呜咽,那个好人儿进来了,我把信交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告诉我,今天一早就要重新开庭审理我的案子了。
两个高大的狱警走进来,我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深呼一口气,在他们的搀扶下来到议事大厅。
证人席上今天多了菲利普夫人,面若冰霜地低垂双目。她的两个女儿坐在旁边,手里忙着针线活。蒂姆法官一宣布开庭,两个孩子就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我,我回以怒视,孩子们突然像约定好了似的,用手指向我的方向,“他在那里,那个长着红胡子的小黑人,就站在她的肩膀上,天啊!快救救我们!”说着,二人倒在地上,手掐着脖子,摇晃着身体。
下面的人群一阵骚乱,纷纷对我怒骂、吐口水。
“快停止对孩子们的迫害!你这个可恶的女巫!”巫术审判官的声音尖利得像被掐着脖子的公鸡打鸣。
我咬着牙,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到两个孩子身边,伸出手臂,“快起来吧!你们这样做是发自真心吗?我平日对你们不够好吗?”
瞬间,她们停下了肢体动作,安静得像两只绵羊。
“看吧,爱丽丝施展魔法了,她可以操控我的孩子!”
那一刻,我都差点相信了菲利普夫人的话了,难道我身体里真有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
我转头望向围观的人群,没有菲利普先生的半点影子,从开始这个男人就一直隐身,他做了缩头乌龟,发过的誓言成了亵渎神明的笑话。大家躲避着我的眼神,没人替我说话,毫无疑问,我的女巫身份一旦坐实,萨林根村民积攒的怨气将把我吞噬。
“只要你承认女巫的身份,并供出同伙,根据弗吉尼亚的法律,你是可以免于一死的。”纳达尔牧师来到我身边,低声说道。
“什么,我还有同伙?”我的眼睛都要从脸上鼓出来。
“你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村里又有几个孩子被巫术折磨,疯狂得可怕。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有同伙的,而且有幕后指使。”
“幕后指使?”
“幕后指使就是恶魔,难道不是恶魔指使你干的吗?”
这时候巫术审判官又发话:“爱丽丝,快说出你的同伙,还有你们是不是跟恶魔立了契约?”
审判官的卷发一缕一缕的,像堆毛毛虫爬在头上,让我觉得他才是会驱动法术的巫师。我苦笑一声,摇摇头:“我没有同伙,也不知道什么恶魔,更不是女巫。”
菲利普夫人这时候站起身,在随身的布袋掏出一个布娃娃,从上面取下根粗大的缝衣针,“法官阁下,您瞧瞧!这是从爱丽丝的枕头下发现的。”她又转身面向爱丽丝,“你个黑心的女巫,还想抵赖吗?”
上个月,我和贝蒂在集市的杂货店见到一个可爱的布娃娃,贝蒂盯着它久久不愿走开,我身上没钱,就在回家后亲手用粗布缝制了个布娃娃,贝蒂很喜欢,常抱着它入睡。没想到这份善意居然成了我的罪证。
“你......你这是栽赃陷害!”我感觉全身的热血都涌上脑门。
“上帝啊!你居然使用这么狠毒的巫术来折磨孩子!”纳达尔牧师在胸前画起十字。
“爱丽丝,你还有什么话说?”蒂姆法官问。
我的胃部一阵痉挛,像有人拿着棍子在里面搅拌。要是玛丽表姐在身边她会给我喝一口朗姆酒,并送上贴心的安慰。
执法官这时候走过来,附在蒂姆法官耳边嘀咕几句。蒂姆点点头。
不一会,狱警又带上两个女人。一个是纳达尔牧师的黑奴,另一个是镇子上的乞妇——我曾把自己乞讨来的食物分给过她。
“女巫们,只要你们实话实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会得到宽恕的。”
“她,爱丽丝,就是我们的同伙!”
“我们上个月在镇子东面的树林里一起举行了仪式,在燃起的篝火旁,恶灵同我们签订了协议,他让我们去折磨村里的孩子。”
“天方夜谭!”我的嘴唇都在发抖。
“是你先做了恶魔的仆人,又拉我们入伙。”
蒂姆法官整理下法帽,大声向那两个女人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听恶魔的话?”
“如果我不折磨孩子,恶魔就要折磨我们!”
“我们曾经试图反抗,可是我们的肉体一会就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冒出青烟,就像被扔在油锅里炸。”
围观的村民也纷纷出来指证,像聒噪的蟾蜍齐鸣。
“去年的天花,就是爱丽丝下的诅咒。”
“她看了一眼我的牛,三天后就死了。”
“我家地里的棉花,招了虫害,就是她使用的巫术。”
“上个月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死掉了,肯定也是她下的咒。”
......
那些站出来指证我是女巫的脸孔,像魔术师洗牌般在眼前闪过。我手扶着额头,身体一个踉跄,一只手赶忙抓住旁边的栏杆稳住身形。此时的我就是一个受伤的猎物,周围是虎视眈眈的狼群。
我自小跟乡下的赤脚医生学过医术,对各种草药有些研究,玛丽表姐也曾经给我讲过很多药理知识,领着我用显微镜观察过植物标本,把瓶瓶罐罐里面的各种液体鼓捣在一起产生奇奇怪怪的变化。来到萨林根后,我走遍了附近的山林,寻找合适的植物做草药。村民可能忘记了,我治好过很多人的病,那时候野蛮人还没发起战争,人们对我表现出足够的尊敬。浩劫过后,我居无定所,四处乞讨,也无心去采药,村民对我的态度180度大转弯,把我看成多余的人,直到菲利普先生给了我份工作。现在,他们居然又把那些不好的事都算到我头上,表演着落井下石的功夫。关于天花,我已经尽力了,即使在英格兰大家也没有太多办法,顶多做好隔离听天由命。那头牛跟我有啥关系,我去看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更别说地里的棉花,胎死腹中的孩子......
我想起一个狱友说过的话:寡妇天然的吸引力使她更容易成为人们眼中的女巫。如今我不止是个寡妇,还是别人眼里抢走他们食物的孤女,以及菲利普夫人眼中的情敌。
喧嚣声慢慢褪去,我抬起手腕,摩挲起挂在上面的珍珠手链,那是玛丽表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要永远做一个正直理性的人。”玛丽的话言犹在耳。
“我不能为了苟活下去而去骗人!”我暗下决心。
“再说一遍,我不是女巫!”
(三)
亲爱的玛丽表姐:
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我的上一封信。你最近还好吧?
现在的我已经被押解到了离萨林根很远的另一处监狱。这儿的窗户大很多,可以看见一轮弯月卧在西南角的天空,银白色的纱巾慢慢遮住她的脸庞,只剩下光洁的额头。那是玛丽你变成月亮女神的模样在看着我吗?
如果你看了上封信里的内容,是不是被吓坏了?可是接下来我所遭遇的更加令人恐怖。
法庭为了证明我的女巫身份,找来一位据说是能鉴别女巫的医生,脱光我的衣服,检查了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最终也没有发现所谓女巫的“标记”。至于标记什么样,现在我还一头雾水,医生说那种标记是女巫和恶魔签订契约后在她身上留下的某种“突起”。
他们又把我的双手绑在身后,用绳子吊起,找来一根木棍捅进我的身体,其中一个行刑的还问,有没有菲利普的那话儿爽。听到这话,我就知道,我和菲利普先生的私情已经广为人知,而菲利普夫人在法庭上的表现更证明了这点。
玛丽表姐,在前一封信里,我曾提到那些土著部落的野蛮行径,可是我们的同胞,这些平日衣冠楚楚的执法官,他们在我身上执行的刑罚比那些野蛮人还野蛮。他们口口声声说恶魔附在我身上,可是在我看来,此时的他们就堪比恶魔。
当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位牧师走了进来,叫停了他们这种野蛮的刑罚。
我以为惩罚会到此为止,可是那位牧师带来了新的指令,法庭决定对我采取古老的“水刑”。
这个刑罚名称,相信你也不会听说过,我得缓一缓,才能叙述那天我的经历。
首先他们再次把我脱光,确定我没有携带任何能逃脱的工具,之后,他们将我的左手拇指和冻伤的右脚大拇指绑在一起,右手拇指和左脚大拇指绑在一起。可能我对疼痛麻木了吧,竟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接着他们把我装进麻袋,随便一甩扔到河里。冰冷的河水透过麻袋渗进来,我下意识闭紧口鼻,还没过一分钟,我便浮上来。人群一阵惊呼,执法官和牧师交流几句,又在我的头上绑了本《圣经》,再次将我投入河水,这次我用力扭动身体,《圣经》从头上歪到身体一侧,奇迹般又浮了上来。
我活了下来,但也坐实了女巫的身份。
法庭最终判处我绞刑,将于二个月后执行。随后,我被转移到了现在的监狱。
社会身份在我的身上一点点丧失,名誉被毁,金钱更是离我远去,在监狱里的每一天的费用都记在我的账上,就连铐着我的铁链都要出钱。他们这些上帝的忠实奴仆,我都要死了,还在搜刮我的财产,真是可笑。
昨天隔壁牢房里新关进来一个女人,让我吃惊的是她竟是一个执法官的妻子,是丈夫把他揭发的。听她说萨林根已经形成猎巫风暴,揪出了几百名女巫。谣言在各家各户流窜,捕风捉影的故事被添油加醋成信誓旦旦的证词,人们互相指控,丈夫举报妻子,女儿举报母亲,儿子举报母亲,甚至男人也被举报,就连纳达尔牧师也未能幸免,天知道,魔鬼怎么会选择上帝的忠诚奴仆做代言人。最遭殃的是那些孩童,他们被警员关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跟他们同样被抓起来的母亲分离,哭声让萨林根的居民整夜难眠。还有艾门德家十岁的男孩刚把母亲举报,父亲便突发心脏病而死,自己成了孤儿。
玛丽表姐,有一点我没想明白,为什么有儿女举报母亲,而没有儿子举报父亲呢?
以前我们总探讨活着的意义,一个基督徒活着的意义当然是信仰和侍奉上帝,你是有不同意见的,你说人应该理性地活着,追求自由和科学。我对这些懵懵懂懂,但还是受到了你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有了动摇,作为女人,我不隐藏自己的欲望,渴望摆脱加诸于女性的枷锁。可在法庭上面对莫须有的指责,我无法组织有效的语言还击,我没有你那样的辩才,不能迅速发现对方的逻辑漏洞。
你曾说,你的实验可以洞悉这个世界的秘密,你的计算可以找到行星运行的规律。可是现在这里的情况你能看懂吗?人们集体陷入癫狂,上帝竟然熟视无睹,或者祂也束手无措?
残烛摇曳只余一点微光,窗外的繁星密布夜空,织成一条通往英格兰的航路,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女巫,骑着扫帚,顺着星光的指引回到久别的故土。
可惜我永远回不去了。
我现在只希望自己不会下地狱,接受永世的惩罚。
永别了,玛丽。
愿上帝保佑你平安。
阿门
(四)
监狱里的那个好人儿告诉我,即将有位新任总督从英格兰赶来,也许这里的混乱状态会得到控制。
我从窗户向大海的方向张望,想起自己当年乘船来美洲时的情景,那时候约翰和父亲都在,心里满是对乐土的憧憬。玛丽表姐拒绝了来这片大陆的邀请,她不是清教徒,她膜拜牛顿,坚信科学,迷恋写作。如果玛丽来这里,她的智慧会击败那些愚昧吗?
行刑的日子到了,我被转回萨林根的一座临时监狱,那里都是等待绞刑的犯人。看来我等不到总督的到来了,我要独自上路了。
绞刑架原本立在监狱外的开阔地带,因为围观居民很多都是犯人的亲朋,为防止意外,临时又挪回监狱的院子里。
叫到谁的时候,谁就被带到执法官那里验明正身,牧师祷告一番,那人被套上绳索,执法的警员踢掉木凳,一具身躯挣扎几下便如风中的落叶飘零。
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大胡子男人,不断大声呼喊,不是呼喊上帝,而是在召唤恶魔,恶魔显然背弃了盟约,抛弃了他。
轮到我了,执法官确认完我的身份,我冲他要了面小镜子,此时的我从外形上倒真像个女巫了,长长的头发遮蔽了五官,脸颊凹陷,嘴唇满是水泡,眼睛肿成一条缝,看不到一丝神采。
从牢房到绞刑架大约200多米,拐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迈入坑坑洼洼的院子,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好久没看萨林根的景色了,周围的山林已经呈现一片浓郁的绿色,院子里也随处可见青嫩的小草,绞刑架下有一圈黄色的小花,仿佛手拉手在给亡灵送别。我想到了遥远的不列颠,开满鲜花的温斯顿庄园,捧着书本的玛丽表姐面带笑意,桌子上的松萝茶正飘着香气。我仰起头,闭上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爱丽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玛丽表姐穿着白色的裙子,如云的发髻,修长的脖颈,站在浓重的雾气里。
“爱丽丝!”
雾气散去,玛丽表姐走出仙境,伸出手臂,抚摸上我枯萎的脸庞。
我重新闭上眼,再睁开,对上那双蓝宝石般的大眼睛,这是梦吗?或者是神把我带到了天堂?我抓住对方的手臂,一阵战栗。玛丽取出一个瓶子,倒出淡蓝色液体,用棉花蘸上药水给我轻轻擦拭脸上的肿块。
“玛丽表姐,真的是你吗?”
“是我,爱丽丝,你不用害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你了。”
“是上帝把你带来的,还是你将飞行器草图变成了现实?”
“小傻瓜,先别说这些了,看看,我带来了新任总督的特许状,你的案子要重新审理。”
这时候,蒂姆法官、巫术审判官,还有里尔牧师走了过来。
“玛丽小姐,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吧,就在这里,在这个绞死无数无辜者的刑场。”
“很遗憾,我们没有从二十多年前的萨勒姆吸取教训,悲剧再次重演.....”玛丽一直站着,没有坐蒂姆法官给他提供的座椅。
“玛丽小姐,切莫妄下论断,我们法庭对爱丽丝小姐还是很宽容的,只是......”蒂姆法官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女人作为弱者,难以抵挡恶魔的诱惑,法庭表示理解,只要她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受了恶魔的指示,根据州政府的法律,我们可以免她一死......就是我们苦心劝谏多日,爱丽丝她还是那么固执.....”
玛丽冷哼一声。
“玛丽小姐,我们尊重您的学识,您是克伦威尔伯爵的座上宾......但是我们的法庭是讲证据的。爱丽丝小姐的罪行,有至少十名证人的证词。还有更多村民私下里议论很久。这么多人的指证还不足以定罪吗?”
玛丽打断他:“法官阁下,所谓‘这么多人的指证’,并不能成为判定某人有罪的依据。只听信证人的一面之词,缺少其他证据,显然不公平。”
“那还需要什么?”
“物证。”
“爱丽丝投入水里,又浮上来。这难道不是证据吗?”巫术审判官在一旁问道,手里拿着那本《女巫之槌》。
“这种荒唐的中世纪刑法,还被你们拿来用在一个18世纪的女人身上。我请问哪条州政府的法律或者殖民地的法律有过这种规定,据我所知不列颠王国的律法更没有这样的条款。”
“那你有什么物证证明爱丽丝不是女巫吗?”蒂姆法官扯动一下嘴角,似乎为自己找到对方的漏洞感到得意。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掌握了爱丽丝无罪的物证,致使孩子们抽搐的罪魁祸首是一种黑色麦角,就是小麦里面中毒的麦角,当地居民常吃的一种粮食,食用含有黑麦角的面包,人们会产生幻觉、谵妄、神经错乱。而这种现象更多发生在孩子身上。”
说着玛丽从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面包以及一些黑色麦角,递到法官面前,“这种牛角面包是本地人最常见的食物,经过我的化验,里面有很多黑色麦角,治病的成份很多年前就有人发现了,海姆博士称之为麦角菌。”
“这是我的检验报告。”玛丽递给法官一个本子。
“这种让人疯癫的麦角菌,最早是在墨西哥发现的,当地人在祭祀的时候大量食用,然后又唱又跳,陷入集体狂躁。”
“有些人利用了孩子们的麦角病,把它说成是女巫使用巫术迫害孩子,并指示孩子们诬告对自己心怀不满的人。”
“事实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一起诬告案。”玛丽走到蒂姆法官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蒂姆歪过头,征求牧师和审判官的意见。
巫术审判官拧起眉头,抿着嘴唇,一只手翻动着《女巫之槌》,好一会才站起来说道:“根据《女巫......哦,这个......古圣先贤的论述,‘女人是必定的罪恶、天生的诱惑、勾引人的灾难、家庭的威胁、迷人的祸害。’所以,即便我们不能证明爱丽丝是女巫,她作为勾引者也应该受到处罚。”
我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菲利普先生和他的妻子梅林也被带到了现场。那个怯懦的男人低着头,没有看我。
“请注意你的用词,关于女人的论述纯属无稽之谈。爱丽丝不是勾引者,是菲利普闯入她的房间,强迫和他发生了性关系。”
“那她后来为什么还和他继续保持这种关系?”
“你怎么不问,菲利普先生为什么要一直和爱丽丝保持性关系?审判官阁下,恕我直言,你还是‘女人是勾引者’这种有罪推定,爱丽丝在菲利普家做帮工,他们是主仆关系,本身是一种权力不对等关系。换句话说,她是被动的。”
“她有过反抗吗?”
“开始菲利普先生以工作相威胁,强迫我顺从......后来,我享受在爱欲中......那又怎么样,男人可以发泄欲望,女人就不能释放情欲吗?”我终于有勇气说出这番话,然后扭头看向菲利普。
“你个女巫,是你让我灵魂不再纯洁,让我身体堕落。”菲利普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你可曾记得跟我说过的话......”玛丽冲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你说,你和梅林之间早已没有了床笫之欢.....所以是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才找上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说这种亵渎的话了。”梅林捂着胸口,“我是个严守清规的清教徒,上帝让我们珍爱身体,不能让情欲败坏我们的美德。”
”让我来说出实情吧,夫人和菲利普先生没有性生活,不是因为夫人您严守清教徒的清规,而是你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出了问题。“玛丽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梅林身体晃动了一下,颓然坐回椅子上。
“要我说,无性无爱的婚姻,比婚外恋更没道德!”玛丽说完,撩起裙摆坐到椅子上,轻轻抿了一口执法官倒的茶。
(五)
亲爱的玛丽表姐:
见字如面!
你的书稿已经收到啦,我反反复复读了十几遍,历历往事让我几度落泪。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刻在我身上的“印记”,不过它没有变成某种“突起”,而是长成保卫自己的“尖刺”——我已经从那段阴影里走出来了,有足够强大的内心面对过去。无论多少人能看到这本书,关于那段岁月,关于萨林根的故事,能被记录下来就足够了。你也不用怕那些卫道士来攻击你在书中提到的“女性主义”,毕竟今日已经有更多女性觉醒过来。她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四十年前那场审判的亲历者恐怕在世的不多了,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再不记录下来恐怕就要随着我们进到坟墓了。就像你说的这不是我个人的故事,这是关于女性受难的故事,是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类故事。
玛丽表姐,你曾说,现在科学和理性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受到重视。那我们的后代真能避免萨林根的故事重演吗?你那些瓶瓶罐罐的里面的魔法真能取代人们脑子里的巫术吗?瞧,我又给你出难题了。
好吧,就写到这了,更多的话题下个月我们在的弗吉尼亚见面的时候再聊吧。
你的忠诚的表妹
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