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客

                第一章

六年前陈渭突然成了我们学校的八卦明星了。

其实陈渭一直是我们学校的名人。

之前他只是在后勤，工作勤勉，默默无闻。

谁都没想到十几年前买断时，他是递交申请的第一人。在那之前几年，他就一直在外面跑销售，在学校办的停薪留职。身有一技之长，心中不慌。买断后，很快就开了自己的机电设备公司。这些年，大家看着他换新车，换大房，羡慕眼红之余，有那刻薄人在背后嘀咕，“他再得瑟得瑟就该换老婆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陈渭的老婆方梅，是个很平和的人。老公发了财，她依然很低调。见人三分浅笑，不像有些人，一发了鼻孔朝天，人间都容不下他这尊大神，只好上天了。

正常上班，正常下班，和旁人无异。只是能从她暗色但考究的衣着能看出他家的经济实力。在学校对面的高档小区买了联排，老陈和女儿回来，就住对面，自己一人时，就住在学校。

方梅唯一的奢侈爱好就是出国旅游。这些年，一到放假，大家纷纷出游。多是国内，或东南亚之类的平价游，方梅不是这样的风格。大家不出门时，她是国内游。大家国内游，她早已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澳洲、美加、欧洲，环球旅行的节奏。

这次出事是在马尔代夫。

在潜水时出了意外。

陈渭去处理的后续。他怎么也没想到，好好一个大活人出去的，回来就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他和方梅，年轻时虽没有爱得要死要活，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方梅已成了他的内心的依赖。她是妻子，是爱人。她给了他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一个懂事、漂亮的女儿，一个无比坚实的大后方。

他以为，他会和方梅一直到老。

他早都计划好了，再过几年，他到了五十岁，就提前退休。和方梅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安享晚年。

他没有别人说的“人到中年三件喜，升官发财死老婆”的无聊想法。虽然当年，年轻的他也想娶个像林萃那样的似误落入凡间的仙女，现在他只想和他的相貌平平的老婆过安生日子。

他苦笑，拧巴的老天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反正是不想让人快活了？

陈渭在飞机上感慨世事无常的时候，彼时林萃和苏启航正在闹冷战。

                  第二章

导火索是林萃想要在天津武清买房，给孩子弄个天津户口。苏启航坚决不同意。

林萃的理由很强大，他们的孩子苏嘉佳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在河北考大学估计没有奇迹发生的话，就是上个三本，能上个二本就是超水平发挥。有了天津户口，至少可以上个好点的二本。

苏启航不买房也有很充足的理由：嘉佳才上初二，为什么就这么早给孩子定了性？我妈妈和你爸爸身体都不好，买房把家底都掏空了，万一老人需要住院，现在的医疗费你是知道的，家里一点备用金都没有，到时候跟谁借去？

林萃，人如其名，长得出类拔萃，容貌骄人。从上初中纸条不断，上高中有男生为她打群架。如此的美貌带给她内心的骄傲。

她希望过与众不同的生活。或者是像方梅那样，过着想走就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的财务自由的生活；或者像楼上的施平，独立打拼，纵横商海；或者像隔壁的裴力，纵横花海之中，无耻则无耻矣，自由是真自由。

可是她过着所有人的平庸生活：领着不死不活的工资，睡着平凡无趣的老公，孩子是中等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一切都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令她无法容忍的平庸。

有人说，每一个美女出嫁，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皇后，或名妓。

也有人说，每一个美女都是潜力股。

还有人说，美人也是稀缺资源。

可对于林萃来讲，所有的美貌都浪费了。她的美貌，只是表现在，走到街上依然还有少得可怜的回头率。她想遭遇生活的惊涛骇浪，结果只能在命运的大河中随波逐流。

有时她暗里自嘲再不浪一浪就该更年期了。更年期后就是一起跳广场舞的节奏了。

买房子的事儿不了了之了。

但林萃对苏启航的不满也生了根，只等某时发芽长大。

也难怪林萃对苏启航不满。

他们住的是学校的分的房。早几年已经有了产权，办了房产证。他们住的是三楼中门。这是一梯三户的户型。两室一厅，六十平左右的面积。当年那也是青年职工们最心仪的新房。十几年过去了，房子旧了，房子小了。有实力的人家都在外面买了房。既可以住，也是不错的投资。东门陈渭家就不说了，对面大联排住着，据说在海南和天津还有房。楼上中门的施平也在城里买了复式洋房。他们这个单元只有她家和西门的齐姐家没有买房了。齐姐那是和裴力离婚，自己一个人带大双胞胎女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家嘴上不说，内心里都是很佩服的。他们呢？双职工，一个孩子，这些年都干了点啥？苏启航，你也是个男人，这些年，除了上班，下棋，看那些没用的历史书，你都干了些啥？

有一天林萃在楼道，见到了陈渭。一个上楼，一个下楼。微微仰脸望去，陈渭面容未变，只是稍许的憔悴。这么多年，陈渭都没变。二十多岁时长得就像成熟的中年大叔，到了这四十开外了，还是像四十多岁。只是脸上多了岁月的风霜。

陈渭冲她点点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说什么都不能些许减轻他内心的伤痛。说什么都只是客套话，入了耳入不了心。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就让时间将悲恸慢慢淡化。

她也笑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陈渭深深地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吓了她一跳。自从她和苏启航的关系定了之后，陈渭看她都是一掠而过，当她是个透明人。礼貌而冷淡。今天这眼神，透着股邪性。

回到家，林萃照照镜子，今天没什么不对啊？仔细一看，她穿了一件紧身T恤，拉链到底，从他的角度，是能看到她无意暴露的深深的乳沟。她脸红了。这个色胚。又有点得意。

                 第三章

2个月之后。

林萃走在路上。一手拎一个大购物袋。没想到出租车都不好打。更生气了。

林萃一生气就喜欢买买买。买什么都行，只要是买。今天生气是因为给苏嘉佳报物理辅导班的事儿。苏启航的意思是孩子平时学习已经很累了，周末休息放松一下。

林萃大喊，“这次月考物理才考了40分，再不补课以后更跟不上了。”

苏启航，“你看看现在孩子每天作业那么多，天天十一点睡，觉都睡不够，周末在家———补觉。”

一听爸爸这么说，苏嘉佳来了劲儿，说什么也不上辅导班。还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

林萃内心最要强，看着爷俩不争气的样子快疯掉了，干脆出门去超市。

一辆黑色奥迪停在她旁边，陈渭的脑袋伸出来，“上车吧，我正好回学校。”

林萃也没客气。

上了车，陈渭递给后座的她一盒瑞士巧克力，“给嘉佳的，我买了两盒，俩孩子一人一盒。”陈渭的女儿在天津，上高一，住宿。

林萃有点生气，“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她知道那是上周末陈悠然回来，她给爷俩端了两盘饺子过去。方梅不在了，可怜那父女俩连饺子都吃不上。大家都知道悠然最喜欢吃家里做的饺子。外面的不吃。

她也有点心冷。陈渭把她当外人，不想欠她的人情。

陈渭说，“早晨嚷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们的房子隔音不是很好，说话声音大一点儿，隔壁就能模模糊糊听到。

“辅导班的事儿。”

陈渭不说话了。事关孩子的学习，少插嘴为妙。再说的话，就是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了。

暑假到了。

苏启航带苏嘉佳去看爷爷奶奶。

主要是为了躲风。

期末苏嘉佳的成绩依然是不好不坏的中不溜。班上60人，他第30。特稳定。传说中有个神秘的“苏嘉佳定理”：他的名次乘以2就是他们班的人数。百试不爽。误差率小于5℅。

苏启航一如既往的评论：“还好嘛。”

林萃一如既往的暴躁。就这成绩，中考怎么办。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大学怎么办。这都是环环相扣的事情，苏启航怎么就不明白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天，陈渭给苏启航家送西瓜。别人送的，他也吃不了。陈悠然跟姑姑一家去旅游。还得一星期才回来。

打开门，陈渭发现不对劲：林萃满脸通红，穿着个真丝吊带睡裙。他这才发现家里没人。他想把西瓜递给林萃，看她那样子就能就手把西瓜摔个稀巴烂。他走到饭厅，把西瓜放到饭桌上，刚想转身，一个温热的身体抱住他。他大惊，向门望去，门已经被关上了。

喃喃的声音传来，“陈渭，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我能和你睡一觉，让你死你都干。这话你没忘吧？”

“没忘。我还记得你当时说我怎么这么流氓。我还记得你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别的男人。”

“那是过去，我现在后悔了。”

林萃吻着陈渭的后颈，湿热的感觉带给陈渭的却是冰凉一片。

他转过头，盯着林萃的醉眼，“你想好了？不后悔？”

林萃摇摇头。“绝不。”

陈渭抱起林萃，走向卧室的大床。

开学前，苏启航带着苏嘉佳回家。没想到晚上林萃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提出离婚。

开始，苏启航以为她还在闹小脾气。“别开玩笑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这耍什么耍呀？”

“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什么日子？平常日子？我们都是普通人，可不就是过平常日子吗？你还想过什么日子？”

看着林萃异常僵硬的面孔，苏启航不得不相信。“你是来真的？好，你给我几天时间想想。”

一周后，两人去办了离婚手续。房子、不多的存款和苏嘉佳归了苏启航，林萃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几万块钱，近乎净身出户了。

                  第四章

林萃离了婚，以为陈渭会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向她求婚。她想了，都到了这个年纪，她就不难为他了，只要他提出来，她会答应的。

她知道她们这个小单位，这种事情很快就会人尽皆知，陈渭就算不常回学校，也会很快知道的。

等了两个月，音信全无。

她知道陈渭的公司在哪里。打电话约他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陈渭沉吟片刻，答应了。

中午的咖啡馆空无一人，只有前台的小姑娘强打精神。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个人。

陈渭静静地看着杯中的卡布奇诺，等着林萃掀牌。

她开门见山，不给他躲闪的机会，“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陈渭装糊涂。

“陈渭，你上完床穿上裤子就假装这事没发生吗？我不是鸡。”

“你比鸡可狠多了。人家做一次收一次的钱，你这做一次，得管你下半辈子。”

林萃一杯拿铁就上了陈渭的脸。

陈渭一字一句的如刀般尖利的话划过她的心，“林萃，我们两个人对不起苏启航。可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和苏启航离婚的锅，轮不到我来背。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再结婚。我的钱，谁也别惦记。你觉得生活对不起你，你扪心自问，苏启航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除了没有赚到大钱，他有哪一点没有如你的愿。你看着方梅世界各地去旅行，羡慕嫉妒恨是吧？当年我生意亏了，过年有人来逼债，都是方梅低声下气陪着笑脸打发走那些爷。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不要光看着小偷吃鸡，没看到小偷挨打。净想好事呢。”

“林萃，不错，当年我爱过你。那个时候，为了你，我可以豁出我的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以为那点爱情能千秋万代呢。都过去了。你可以没事的时候回味青春，回味完了还得过自己的日子。”

临走前陈渭说，“你俩离婚与我无关。毕竟我也做了催化剂。我给你办了张卡。10万元的卡。什么时候需要，打个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去。”

林萃的梦醒了。

她主动斩断了一条老路。可她以为的新路根本就不是路。

她勇敢地抛弃了一个旧世界，但她没有能力建设一个新世界。

她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

家是回不去了。她也不想再回去。离婚前，苏启航说的很明白，“这个家你走出去，只要我还活着，你是不可能再走回来的。”

这世界谁也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戴宝宝是我的闺蜜。她撺掇我，“萃萃，你这么漂亮，找谁不行。姐们儿给你介绍个好的。”

按理我不应该这么快就相亲，可陈渭刺激了我。原来我在他的眼中是这么的不堪。好，既然不想过平静的生活，那就索性浪一浪吧。我倒想看看在别人眼中我是什么形象。

她给找的档次都不低：有高工，有处长，有医生，有老板……年纪从四十到六十不等。到了这个年纪，感情放在其次，条件是个硬杠杠。

在他们眼里，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有稳定工作，加分。工资不高，减分。漂亮，加分。无房，减分。不带孩子，加分。不够年轻，减分。每一项，都有着毫不含糊的标准。

在他们眼中，我了解了真实的自己：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美女。在我的眼中，我是美女。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中年妇女。

一个女人，年近四十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没有钱，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能，没有理智的头脑，有的只是一颗狂妄的心。有梦想无实力。这时我才知道任性是需要实力的。

有的人，看不上我（居然有人看不上我，呵呵）。有的人，我看不上。彼此都能看对眼的，接触下来，会发现，还不如苏启航呢。我怎么可能找一个不如他的人呢。我付出了声誉，付出了家庭，付出了孩子。我找一个不如苏启航的，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最后，戴宝宝灰了心，“萃萃，如果你以苏启航为标杆，没有人能够得上。要么你还是破镜重圆吧。”

“宝宝，谢谢你。有的事，一旦做了，是不可能再回头的。宝宝，我终于发现我的错误在哪儿了。我把我的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要么是苏启航，要么是陈渭，要么是不知是谁的某个男人。他们也不是我亲爹，谁会管我的快乐悲伤。我不相亲了。我要跟你做生意。”

戴宝宝笑了，“萃萃，你终于想明白了。做生意的苦，恐怕你吃不了。工作不能丢。我从我的产品里，或是化妆品，或是保健品，给你找几样，你兼职做微商吧。大钱不敢说，赚点小钱应该没问题。”

                   第五章

离婚之前，苏启航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妻子漂亮，儿子聪明（虽说苏嘉佳学习一般，苏启航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孩子是非常聪明的），收入稳定。他是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男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近乎完美。

离婚后，他感觉自己从天堂下到了地狱。

走在路上，他总觉得马路对面聊天的人聊的是他，对面嬉笑的人笑的是他，斜眼看路旁灌木丛的看的还是他。

他发现，把一个体面的人变成再也没有一丝尊严的可怜虫很简单，被离婚就可以了。

十年前，西门的裴力抛妻弃女，连工作都不要了，和小三双栖双宿去了。人人骂他混账，但也没谁可怜他。还有人私底下暗暗佩服他。

这TM的算什么世道！

既然林萃瞧不起他，他就接过她的招儿。他暗暗发誓：过好自己的日子，把苏嘉佳带好。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苏嘉佳的泪眼，“爸爸，妈妈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学习不好？”

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谁胡说的？我的儿子最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解释他妈的离经叛道，只能说，“妈妈对生活不满意，不是对我们不满意。”

他心里很明白，林萃的不满意当中，他和苏嘉佳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

他郑重对儿子宣布，“嘉佳，爸爸给你做个学习计划。你也初三了，我们冲一冲，争取考个好点儿的高中，争口气。”

苏嘉佳可怜巴巴的，“爸爸，如果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妈妈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嘉佳，即使我和你妈妈离了婚，妈妈也会永远爱你，她永远是你的妈妈。只是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不再是了。”话说得很豁达，苏启航心中不是没有恨的。

两年以后。

苏嘉佳已经上完了高一，开学就该上高二了。一年前，经过中考拼杀的他，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实验班。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林萃平时上班。闲暇时跟着戴宝宝，卖面膜，保健品。戴宝宝给她化各种妆，画一个有雀斑、面色暗黄的丑妆，作为用化妆品、保健品之前的“原型”，然后洗净脸，露出白皙的肌肤，打点粉的淡妆作为现在用过产品之后的“素颜”。效果老好了。连戴宝宝都说，“萃萃，你是我的贵人诶。有了你做模特，我的面膜卖的都快断货了。”林萃只是笑笑。想想当初初生牛犊，满怀信心的自己，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想那陈渭，这样在商海打拼的四十岁的男人，应了那句话，“粘上毛可以直接上树了。”想从他们这样的老司机手中弄出钱，那得是多么深厚的爱情啊。他们的爱情，都给了自己吧。像陈渭对方梅，已经算是情深义厚了。

戴宝宝赚的是大钱，林萃跟着赚点小钱也就知足了。

有了钱，人反而变得平和了。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慨叹世事的不公。她知道自己也就这点能水了。攒点儿钱。买套小房子。踏踏实实活着吧。

有时她会去学校看看苏嘉佳，送些吃的、日用品，再给些零花钱。

她很成功地避开了与苏启航的遭遇。两年间，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苏启航两次。

不是没有内疚。她知道她从骨子里伤害了苏启航男人的自尊心。她知道，那个家她是永远回不去了。

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的悲伤，如果不能，那说明时间还不够长。

忘却是最好的良药。

苏启航没事上上班，看看书，下下棋。

他已平静。平静如水。

树欲静而风不止。

广大的劳动人民怎么能让这样顾家、体贴人、有德有貌的好男人独守空房呢，特别是有些人早就瞧不上林萃那得意的张狂样儿，有机会给她添点堵，也是不错的。

大多数的都被苏启航推了，理由很冠冕堂皇：怕影响孩子的心情，怕影响孩子的学习。

不过今天这个无论如何推不掉了。

介绍人是苏启航大学同学老肖的爱人李姐。李姐把女方夸了个十足十：短婚史，懂事，长得不错，年龄相当，没有孩子。经济上很富足。

对于中年人来说，没有孩子是一个大大的加分项，那意味着相对简单的家庭关系。

苏启航疑惑，“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离婚这么多年都没再婚呢？”

李姐解释，“她一直很忙，跑东跑西地做生意。当年，她前夫伤她很深。再说，本身条件好，也不会随便找个男人凑合。她的条件是，经济上要能独立，性格温和的，有文化能谈到一起的，还有，不能在家里做甩手掌柜，大爷她可不伺候。我一想，所有的条件你都符合呀。这多好。”

苏启航又拿出怕影响苏嘉佳的理由来推脱，李姐打断他，“别拿孩子当挡箭牌，嘉佳都大了，很快就上大学了。再说只是让你们谈一谈，谁也没让你们明天就结婚。听姐的，去见见。”

去就去吧。

他倒是很好奇，想见一见李姐嘴里的这个十全白富美的真实面目。

约好了时间、地点。准时去了。

早到了十分钟。要了杯柠檬水，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致。想到当年和林萃的爱情誓言：只愿今生一起牵手到老。老倒是一天天到老了，只是自己慢慢变老。

“苏启航，是你吗？”一声惊呼。

回过头，望着手中拿着接头暗号——一朵栀子花的女人，他笑了，原来是熟人。

                  第六章

来人是他的邻居——施平。

施平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赶紧请施平坐下。

“李姐说给我介绍一个完美暖男，我还在想这年头还有这么好的男人还待字闺中，我得好好瞻仰一下。”施平调侃道。

苏启航自嘲。“完美？完美还能被别人踹。我现在就是怨夫plus。”

“快别这么说，林萃看不上你那是她没眼光。”

“我想看看白富美是什么样儿？”此时不想再提令她心烦的前妻，苏启航赶紧转了话题。

“白富美？快别逗了。中年大妈吧。”

两人貌似轻松地聊着，内心可是一点儿都不放松。太熟了，这和陌生人相亲可不一样。不认识的，吃顿饭，礼貌道别。从此相忘于江湖。以后再见面都可以装不认识的。这个可不一样，如何客气挥手道别是个技术活儿。

当年学校刚刚组建，有几年进了大批的大中专生，都住在单身楼。男职工住一二楼，女职工住三楼。都是年纪相当，都是热情如火，很快，自己找的，请人介绍的，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谈起恋爱。苏启航记得，有一阵子，施平对自己有点儿意思。男女之间的荷尔蒙传递不靠语言、眼神，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也知道它就是存在了。一个教研室的孙姨还跟他提过，被他委婉拒绝了。那时他一门心思追林萃，明的暗的对手好几个，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自那以后，施平见了他，虽然见面也打招呼，那种发自内心的冷淡一望而知。

然后就是都结了婚。先是陈渭和方梅生了陈悠然，他和林萃有了嘉佳，施平和一个唱歌的结了婚。然后就是分了房。恰巧和施平是同一栋楼、同一单元，他是三楼中门，施平是四楼中门。

没有两年，施平静静地离了婚。平静地很多人几年以后才知道。据传是那唱歌的傍上了一个中年富婆，去了温暖的南方。

自那以后苏启航才对施平刮目相看、暗自佩服。她没有像一楼的汪玲，自打离婚就成了祥林嫂，逢人就骂负心男，搞得人人见了躲。也不像西门的齐姐，一脸坚毅，穿得像个游击队长，满身的‘我是个正经女人，敢撩我我就敢抽死你’。

她只是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提那个男人，就像他已经死了，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打扮打扮。过自己的快乐日子。

法律意义上的离婚容易，心理上的离婚不容易。很多人多年之后还沉浸在失婚的泥沼中。

这是一个活明白了的女人。

买断时，她毫不犹豫地买断工龄。

大家都惊了。买断的多是像陈渭那样的能人，离了单位会过得更好。她一个整天坐图书馆的小馆员儿，还是个三十多岁的相貌平平的女人，她能干啥？

以后就是从别人的口中才能听到施平的消息了。有说在机场见过她，有说在海南的沙滩上见过她，有说在电视上见过她。有人说她是卖饮料的，有说她是卖保健品的。没有人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传说。

叫了菜，两人边吃边聊。苏启航暗暗打量施平：粉嫩的泛着光的肌肤，淡妆，精致的休闲装。比她二十岁的状态要好得多，他记得那时的施平，脸上老是泛着油油的红光，那是油性皮肤不好好洗脸的放任状态，穿的也是很随意，有时令人很惊艳，有时令人很惊吓，发挥水平极其不稳定。

他知道，一个女人二十多岁美不算什么，那多是上天慷慨的馈赠。一个女人，如果四十岁还能保持良好的肌肤、身材和精神，那么，她必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施平的状态好得出乎他的意料。

“看什么？”

“你是喝了什么神水，看上去像十八的？”苏启航开玩笑。

“多谢夸奖。是蜂蜜，不是神水。”

“有这么好的效果？”苏启航不信。他见过自称每日喝蜂蜜的人，男女都有，却没有人有施平这样的肤色。

“真的。早睡早起，喝蜂蜜、蜂王浆，均衡膳食，哦，保持心情愉快。就这么简单。”

“你做什么生意？现在嘴皮子这么溜？”

“蜂产品。蜂蜜、蜂胶、蜂王浆。”

“原来如此。”

分手时苏启航似无意间问了一句，“和李姐——”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施平。

施平似早已知道他的决定。“我来和李姐说。”

苏启航倒不好意思了。“我——”

“我知道。”

在回去的车上，苏启航想：没想到施平现在活得如此通透。可惜现在自己不打算再婚，否则她倒是很好的人选。

          第七章（大结局）

戴宝宝给林萃打电话，“萃萃，你知道吗？听说苏启航和施平见面了？”

“那又怎样？”

“你傻啊你！如果施平和苏启航好了，你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林萃淡淡道，“我既然走出去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萃萃，你可不要为了面子丢了里子呀。如果你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一直对苏启航这个女婿不错，让他们出面会更好些。”

“用不着了，真的用不着了。”

放下电话，林萃陷入了深思。嘴上说不在乎，实际很震惊。她一直以为，离开了苏启航，就是苏启航的末日，他会过得狼狈不堪。没想到短暂的不适后，他和苏嘉佳很快就过得不错了（貌似比她在时还要轻松）。

她知道，苏启航这人，看似温和，骨子里倔强无比。当初她离婚，既有走向新生活的意味，也有用离婚逼苏启航发奋图强的想法，没准儿就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一切的结果都出乎她的意料：陈渭可以没有她，苏启航可以没有她，甚至苏嘉佳都可以没有她。她自嘲，这世界看来离了谁都照转。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她知道，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去了。苏启航是个记仇的人。那么深地伤了他，然后假装这事儿从没发生，想什么呢？就算她舔着脸皮，用爸妈和孩子的借口用舆论逼苏启航就范，她和他的感情也再也回不到当初了。让她低头耷拉脑地跪着生活，还不如现在这样，孤单、昂扬地活着。

这个社会对女人真的苛刻。四十岁的女人是足球，被人踢着走。四十岁的男人，是橄榄球，被人抢着走。

施平她还算了解，这么多年一个人打拼，很不易。祝他们能走到一起吧！

戴宝宝越想越不对，林萃太骄傲了，低不下她高贵的头颅。作为闺蜜，她应该帮帮林萃。想到这，她拨了苏启航的号码。

看到戴宝宝的名字，苏启航一愣，这消息传得可真快，他见了施平不到两天，

闺蜜就来拔刀相助了。

戴宝宝很客气，绝口不提施平二字。山南海北不着边际地，什么那日在商场见到林萃父母，老两口把前女婿好一顿夸。什么嘉佳现在真懂事啦，什么林萃现在后悔得很啦，什么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啦，不拉不拉不拉。苏启航边听边冷笑，你丫给林萃介绍男友们时就不提原配了，现在找不着人又想起我来了。还好林萃是个骨头硬的，走了就不再回头。他内心还是佩服的。如果现在林萃像戴宝宝之流，给他谈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她们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来忽悠自己，他就要把风度丢在一边，把她们都骂个狗血喷头。

他一言不发，只是听戴宝宝在那里聒噪。最后戴宝宝终于忍不住了，说出了她的真实目的，“苏启航，我听说你和施平相亲了，是真的吗？”

“是啊。”

“希望你不要那么势利眼，施平是比林萃有钱，如果你找了她，会有无数的闲言碎语。”表面上是关心，内里是暗暗地威胁。

“没错儿，我就是势利眼儿，我就是喜欢富婆，我就是想吃软饭。哎，我怎么第一次发现，你这么了解我呢。”苏启航的火儿腾地就起来了。你林萃想攀高枝儿就是追求自我，我还没想干什么就给我扣帽子。我还就找富婆了，怎么着吧。

戴宝宝没想到自己帮了倒忙，只得匆匆撂了电话。

苏启航撂了电话，二话不说，就给施平打电话，约她吃饭。

施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那一刻无比漫长。良久话筒里传来施平柔柔的声音，“启航，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意思，我会很开心。如果你只是利用我做你的报复工具，那你还是找别人吧。”

苏启航似乎被扒的一丝不挂，被人从外到里看得通通透透。他只好给自己下台阶，“施平，你太聪明了，还怎么一起好好玩耍？”

“玩耍，找别人，姑奶奶不奉陪。”

不但不能好好玩耍，连好好聊天都不行了。

苏启航无语。

突然，施平问，“苏启航，我看过一篇《放妻书》中说，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欢喜吗？”

“我已失去了快乐的能力。”这一刻，苏启航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也许他找到了那个能够倾听他的人。兜兜转转，也许就是她。就是那个对的人。

“启航，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一宿的楼道里，你在和别人聊天。你的笑容，像一道阳光，照亮了灰暗的楼道。那一刻，我在想，如果你的阳光，如果能够照亮我，温暖我，此生再无所求。可惜，我没有那个福气。但我希望你能够一直快快乐乐的，一如当初。”

“你认识的那个快乐、自信的苏启航已经被林萃和岁月杀死了。”这也是苏启航不能原谅林萃的原因。

“当年离婚，我也觉得我不会再快乐、再幸福了。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只是失去了一个人，我还在，我的世界还在，我为什么不能再快乐起来？同样的，你为什么不能再快乐起来？”

“你能帮我吗？”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

无语。

话筒里传来施平的轻笑，“我这里有一款蜂蜜，名字就叫‘乐蜜’。想来我这里喝吗？”

“只要不是迷魂药，哦不，最好是迷魂药。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随时恭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