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是这样为这个故事开头的:
尹雪艳总也不老。几十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的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尹雪艳的迷人之处自然不仅仅因为她的“不老”,没有人能够真正说出她让人着迷的确切原因。她自上而下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与胭脂水粉、锦绣华衣和俊俏容颜无关。而她的蹙眉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吴侬软语偏偏叫人挪不开眼。或许容颜总有一日要老的,而与生俱来的魅力总也不会边,总走在苍茫岁月的前头。
这个故事里头,出现在尹雪艳身边的四个男人形形色色各自不同。
第一,王贵生。
上海棉纱财阀王家少老板。日日开豪车在百乐门门口候着,日日带尹雪艳上国际饭店共进宵夜。他玩命赚钱,妄图用财富一一击倒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逐鹿者。而他的不择手段,官商勾结,了结的却是他自己。
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或许王贵生对于尹雪艳来说,真的只是她身边来来往往男人中渺小而普通的一个。而王贵生的独特之处便在于他甘愿付诸一切身家完成他的目的,而目的是带走这个女人。说尹雪艳不将王贵生放在心上,不是。她在他枪毙之日在百乐门停了一宵已经展示了她对他的尊重。可她或许是不爱他的,那些金钱的堆积和捆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能算一种吸引而不是爱。而王贵生或许也并不爱尹雪艳,她只不过算是上海富裕公子哥对于平淡生活的冒险游戏。因为真爱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想着要“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呢?
他只是想要她,却不爱她。尹雪艳自是懂得。
第二,洪处长。
上海金融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为尹雪艳休掉妻子,抛弃三个儿女,答应尹雪艳十条条件让她成为了洪夫人。从此尹雪艳在上流社会艳压群芳。而他最终的命运,是躲不过像外界传闻里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而尹雪艳最终选择离开他。
洪处长冷酷无情,或是尹雪艳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敢叫男人为她付出一切,她敢收下一切她愿意收下的东西。
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她最终要离去时,带走的东西很有意思。首先最后一刻时她并没有剥夺洪处长的其他财物(自然破产之人也无可剥夺),她带走了自己的家当也没有为她曾经的丈夫留下任何东西。她离去的时候就好像她只是曾经来过这里的客人,与主人的纷争是没有瓜葛的。其次,她带走厨子和娘姨,基本也就解决自己饮食起居的问题,更特别的是:那厨子是上海名厨,饭菜自有口味,是她不愿委屈自己的舌头和胃口;那娘姨来自苏州,苏州细致,是她不愿委屈自己孤独而粗糙。
第三,徐壮图。
相貌堂堂的中年英俊男子,台北新兴实业巨子,头脑灵活的水泥公司总经理。有位贤惠的太太和两个可爱的孩子。结局是喝骂工人时,被发狂的工人刺死。
徐壮图第一进入尹公馆是尹雪艳替就旧客吴经理做六十大寿,他作为吴经理的外甥出现。
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讨喜气,尹雪艳破例地在右鬓簪一朵酒杯大血红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
尹雪艳这些破例的打扮,让人不禁去想她是否是刻意,从老客吴经理口中得知他优秀外甥的故事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原本的一颦一笑本就美到让人窒息,加之以粉饰,更会叫人挪不开眼,尹雪艳应也自知。徐壮图有家庭,我想这对于尹雪艳来说并不能代表任何,洪处长的例子已经摆在前面。她对徐壮图打牌时的特别关心,果真也让徐壮图为她留意。日后对于麻将的“讨教”,更是不会少。外有温润美人会心会意,家中妻子的贤惠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文通过徐太太的一句话,可以看出尹雪艳与徐壮图自然是有了一些故事,只是别人不知。徐太太说出了徐壮图后来那些爆发的脾气与不寻常,就像“着了魔一般”。
尹雪艳与徐壮图最后的交集是在徐壮图的丧礼上。她像风一样闪了进来,签名、鞠躬、抚摸徐壮图的孩子的脑袋以及庄重的与徐太太握手,一切好像都很自然,一切都被一气呵成,她带着独特的气场来了,又带着独特的气场离开,那些灵堂里的喧闹和徐太太的昏厥,都与她无关。
尹公馆,夜晚的牌局依旧欢乐地打起。
第四,吴经理。
曾经是上海一家银行的总经理,百乐门常客,后到台北做挂名顾问。尹雪艳离开洪经理后开的新公馆,他依旧是她的常客和干爹。吴经理或许是因为命途颠簸,他头发花白眼圈溃烂又患有风湿。当他自嘲,尹雪艳却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予他安慰。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有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
吴经理是白先勇写出来的这个故事里,唯一能够打牌到最后的人。他这个人,对于尹雪艳并不是欲望的那种痴迷,而是来寻求一种安慰。
在他外甥丧礼那一天的晚上,他依旧能够介绍两位经理进了尹公馆。看起来多么荒唐,可也不无道理。尹雪艳能够给他的东西,就是那些恰到好处的话语,她夸赞他,也好像很照顾他,为他垫垫子,为他的肩膀按摩,也特地为他拿暖炉,奉上铁观音。吴经理是曾经辉煌的人,曾经的那些曼妙的虚荣的烛光分明已经烧到了最后,而尹雪艳却总适时地加一把火,总叫他以为,那些美好的、难忘的日子,还没有到头。
“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了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悯地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说完这些男人,再说尹雪艳。
尹公馆牌局大开之时,她用着同情的语调安抚着手气不顺的人们,她的三言两语叫那些人的虚荣和欲望都再次爆棚。而尹雪艳自己却不参与这些乱斗,她徐徐喷着烟圈,去看这些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和宰割。就好像这个世界的种种,她看过就好。
尹雪艳的确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她懂得要怎样给予身边那群人想要的安慰和鼓舞。她身边形形色色的那些男人们,她并不深爱他们,却给了他们心中妄图的那种尊重。贫穷、衰老、富裕和邪恶,她全都尊重。
这个纷乱世界里头的势力和混乱她都懂得,这个无情社会里头的规则和手段她都明白。尹雪艳从百乐门的舞池走到上流社会的温床,她的生活让她明白她不能够爱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在这样纷乱的世界里头不顾一切疯狂爱她的灵魂,她不愿意自己永远沦落在所谓的爱情期待里盲目。
尹雪艳以一身白素旗袍,又借那些软语香花越走越远。她最有情也最冷酷,最懂得爱也最不懂得爱。
尹雪艳不愿辜负谁,也绝不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