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我是在家附近上的。
那时,很多村子都有小学。大些的,村子里面就有小学。小些的,如我们村,学校便在村外,和附近的村子共用一个。
由我们村向北大约一里便是学校,再向北一二里便是齐村。因学校建在两个村子中间,学生多是这两个村的。
学校周围除了田地便是树木。冬春季节,满眼绿油油的麦田,夏季收了麦子,变成翠绿绿的禾田,加上路两旁枝叶繁茂,放眼望去,学校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如画一般。
那时每逢拍照,老师总是组织大家到麦田里,或站或蹲,一垄垄麦子便成了天然背景。拍出来,身前背后,四周各处都是绿的,煞是好看。
父亲在那里教书,连校长在内,教职工总共六七个人,这其中也包括三大爷。
也许是考虑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怕丢东西,所以学校请了专人看护。
这人便是三大爷。
三大爷和我家同宗同姓,和父亲一个辈分,因在弟兄里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三大爷。那时他大约四十五六岁,高高的,瘦瘦的,慈眉善目的模样。
他的老伴儿过世早,从我记事便未见过。他的子女都长大成人且结婚自立门户,三大爷便寻了看校这差事,一则略微有些收入,二则可以住在学校里,不跟孩子搅和,倒也自在。
校园里,靠北是一溜教室,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个年级一间大教室,加上两间办公室,从西向东整整齐齐七八间。
三大爷的住处便在这排青砖红瓦的房屋中,从西边数,过了一二年级教室,旁边是一个半米宽窄的小门,进去,便是三大爷的所在了。
屋里并不宽敞,东西也就一米有半的样子,因为窄,倒显得南北尤其狭长。
屋子中间是堵薄薄的墙,半米多宽窄,和门框平齐,把小屋隔成两段。靠门口的一边摞着几个箱子,墙上靠着收起的桌子椅子之类,里面是床和锅灶等。
那里不像教室,只北墙上方开有一个几尺见方的小窗户,有限的阳光使小屋显得格外昏暗。若从敞亮的教室出来,一下子去到小屋里,要适应好一会才能看清。
也许为了赚些零花钱,三大爷会进些小零食来卖,什么花花绿绿的糖果啦,软软甜甜的果丹皮啦,冒着白色冷气的雪糕啦,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三大爷把盛放零食的木头箱子放在小屋门口里面,有馋嘴的小孩,下了课便直奔小屋,拿几张毛票换些零嘴儿,鼓着圆圆的腮帮吃得带劲儿。
三大爷对我们姊妹很好,下课若碰见了,总喊住我们,转身去屋里拿吃的。刚开始我和弟弟不懂事,便真的就地等着。
有次被父亲看到,告诉我们少去三大爷门口转悠,他挣点钱不容易。我和弟弟听了这话,下次便是三大爷拿着果子要塞手里,我们停也不停地赶快跑开了。
三大爷除了照看学校,还有两宗活儿。
一是打铃。
因学校不大,除校长有一个不算大的办公室外,其他所有老师都在同一间办公室。铃铛便悬在老师们办公室外,靠近门口的窗户处。
每当要上下课时,三大爷就过去拉铃铛下方的绳子,接着,便听到“当当当”的声音。
若是下课,老师便走出教室,小学生们鱼贯而出,看谁挤得紧。
若是上课,看三大爷朝着铃铛走去,小孩们知道快上课了,便纷纷朝教室跑去。也有那淘气的,非要等到快打铃时再往厕所跑,边跑还边冲三大爷喊“等等再打,我上厕所……”
三大爷通常不怎么理会,但步子的确慢一些,或转身回屋,再出来时,刚才说话那小孩已经从厕所出来开始回跑了……
除了打铃,三大爷还种菜。
校园里,除了北面的教室和东面厕所,再就是西边的校门和校门旁一个低矮的类似储藏室的小屋,除此外,再没有其他建筑了。
南面除几棵高大笔直的杨树,剩下的便都是空地了。
不知是校长授意,还是三大爷看着可惜,便在闲置的土地上刨了一块出来种菜。
有时我们上着课,扭头看窗外,三大爷正提了枣色的塑料桶,放到校园中间的水井下方,一下一下压水呢。
一股股白色的、清冽的水汩汩地流到桶里,只一二十下,水桶便满了。三大爷提了水,走到菜地边,弯着腰,缓缓地把水倒进事先整好的沟沟壑壑里。等绿绿的叶儿或者瓜妞儿一股脑儿长出来,校园里便满是生机了。
待蔬菜长大,瓜也熟了,三大爷便经常摘一些送给老师们,父亲的车筐里便时常有。三大爷知道父亲轻易不要他的东西,便专等放学时,父亲推了自行车要出校门,三大爷忽然就拎着装好的菜从小屋里大步走出来,截住父亲,不由分说把菜塞车筐里。
三大爷不怎么爱说话,脾气很好。
那时上学,小孩子没有带水杯的,渴了便拥到水井旁,一个压水,一个俯下身子嘴对着出水口,喝那甜丝丝的井水。若是三大爷看见了,一定说“小心肚子疼,到办公室喝热水去”,但大家见他不是老师,话语又和气,谁肯听他的?虽然说过几次不听,下次见到他还是要提醒,但又总是没什么效果。
他对小孩们和气,对自己的孙女儿更有耐心。
记得有一次周末,我和几个小伙伴无处玩耍,便溜达着去了学校。
平时校门在周末总是关着的,但那天大门却大开着。我们进去,只见三大爷正忙着往门口的小屋里堆麦秸。他拿着三股叉,在身旁地上高高的一堆麦秸里使劲锄了一叉,转身堆到小屋里。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他的孙女)顺着梯子爬到小屋顶上,冲三大爷喊“爷爷,锅里毛你,锅里毛你”……
刚开始,我和小伙伴不知何意。只见三大爷边干活边回应“知道了,小心别掉下来”。
小女孩一遍遍喊,三大爷就一遍遍回应,不厌其烦。
后来我们反应过来,小女孩可能是从别处学了“good morning”,拿来用着玩儿,只不过竟叫成了“锅里毛你”,忍不住大笑起来。
再看三大爷,仍像刚才一样,忙着堆麦秸。
我小学毕业时,三大爷仍在学校。后来学校合并,小学被撤,师生都到两三里外的一所镇里的小学去,学校自然不再需要看校人。
三大爷便搬离了学校,回了家。
父亲说,三大爷一个人住惯了,又不愿意麻烦子女,便租了房台上一处闲置的房子,一个人过起生活来。
有时父亲去房台看爷爷奶奶,会顺道看看三大爷。
起初几年还不错,他一个人行动方便,又没有什么大的花销,子女只需兑些粮油米面便可以了。
后来便不大好。三大爷生了病,好像还是不好医治的病,身体日渐消瘦,且行动不能自主,不得不搬去和子女同住。那时我已上高中,有次回家听父亲和母亲谈起,说三大爷越发不好,整天唉声叹气,没啥精神。
再后来,忽然听母亲说,三大爷上吊了,前几天刚出丧。
我大惊,心情难受,跟母亲叹息了一回。也许是病痛折磨,也许是心里苦闷无处诉说,也许二者都有,无论如何,三大爷走了,以那样让人心疼的方式。
如今,小学校址还在,只是早就成了一处养猪场,校门两侧“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八个白色大字还依稀可见。
我站在门口,想起三大爷,想起在那儿上学的时光,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