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和小姚,这两个人是同时招工进厂的,还是同一个公社,同一个大队招来的。
小周是很聪明的。队上分到一台有毛病的发电机,公社拉过来,大家围着看了半天,不知道如何用。支书把小周叫过来,说你能不能把它搞叫?
小周也没见过这,他勾着腰,蹲下去,趴地上,好像在逗一条狗一头牛。小姚在一旁不相信地说,肯定是一个烂壳子,一坨镂铁,不如让我明日送废品收购站。一架子车我一个人就搞去。小周没理他,突然拍下脑壳,让人递钳子扳手,将外壳拆开又捣鼓了不晓得哪里。最后拍了拍油污的两手。对支书说:好了。
支书说:好了?小周肯定道:好了!支书着急地命小姚:快快!你快摇!
小姚拾起摇把很使劲地摇了几把,机器发出了突突突的雄壮的叫声。大伙一片欢叫,小姚也开心地骂了句痞话,大家都觉得格外畅快。
所以水泥厂来招工,小周能招上,顺理成章。支书说,他这样的伢子天生就应该去当工人,而不是在田里做农民。
小姚也招上了工,因为他力气大。他是本地的回乡知青。县里读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文革开始,就辍学回乡。最初有点沮丧,后来看到小周他们城里的知青一样到乡下接受再教育,便想通了。虽然头脑不如小周好使,架不住他力大无比,又是农村生长,农活这一块,城里来的知青没得比。
进了这个水泥厂,他俩分到了一个车间,干磨车间。把沉重的矿石送到巨大的球磨机圆形的肚子里,磨成粉状,再送到下一个车间的冶炼炉去,水泥因此才能烧制而成。
这是一个劳动强度很大的活。原料是堆在外面,由人力担到轮卷机,再用铁铲锨上去,长长的轮卷机橡胶带才能把矿石原料喂球磨机嘴里去。
小姚的优势尽显。他做事踏实不偷懒,还十分服从领导安排,经常加班加点,从无怨言。所以半年以后就评了先进,一年就入党,再往后就是全厂的劳动模范,在大礼堂里受到表彰,厂党委李书记亲手给他挂上了一朵大红花,小姚咧着大嘴笑得跟红花一样灿烂,露出了他所有的牙齿。
小周在台下,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面,在心里轻轻吹口哨,旁边的小梁碰了碰他的胳膊,这才抽出手来赶快拍了几下。他这会子的心思可没在台上。
地区每年都要组织一定的文体比赛,在没有经济指标竞赛的年代,各工厂就靠这些文体活动互相争强斗胜。水泥厂棋类比赛差一点,乒乓球也一般,而篮球队获得过全地区亚军,文艺汇演也得过第三,所以对这两个项目格外重视。一些才能突出的青年工人因此得到了一些特权。
小周身量不算高,但是灵活得很,像水里的鱼儿一样满场飞,瞅不冷子就突到篮下得分,是一个不错的前锋。他身上常年穿着一件印了“水泥8”字样的蓝背心,每次开赛,观众对这个8号队员尤为关注,都知道他,一旦投篮得中,就引起一阵叫好掌声。这时他就把脑壳往右边一甩,理一把额发,很潇洒的样子。
还有文艺宣传队,化工厂也不错。从一些小节目,到整场的样板戏,都能演。小周是主力,杨子荣李玉和都是他,扮上之后,还真像那么回事。
小姚和小周,本应该各得其所,因为小梁的缘故,成了情敌。
小梁和他俩,是同一个公社招来的。姑娘白净水灵,小腰一小掐,两条长辫走路时在背后翻飞。这些,加上声音条件也不错,县剧团已经相中她,但是因为出身问题,黄了,结果到了厂里。小梁觉得进工厂比剧团强,工人阶级才领导一切。再说厂里也一样能唱能跳,挺好。
她成了女主力队员。李铁梅,小常宝。
小常宝和杨子荣看来要好上了。这种好也没啥,帮小周洗洗衣服,下班晚了给在食堂买个饭。牵手,压马路?那个年代,没有的事。
小姚也看上了小梁,没事爱往她边上凑乎。小梁他们排练的时候,他也来瞧,端茶送水,还笑着给小周他们开烟。小周心里知道,脸上还是笑,小梁可没那么好脾气,看到小姚过来,就对小周说,回头把你宿舍钥匙给我,我去把脏衣服拿出来给你洗了。——放那么多天,你真马虎!
小姚也不灰心。他现在当了团支书,隔三差五就找小梁姑娘谈心。这个事情有关政治生命,小梁不好拒绝他。谈来谈去,小姚就把小梁摁到地上了。
小梁嫁给了黑黑瘦瘦的小姚而不是眉清目秀的小周,这事挺出乎人们的意料。谁都会觉得小周和小梁更配,怎么会是姚呢?
再后来,小周被推荐上大学去了。小姚也在推荐之列,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他舍不得离开老婆小梁。小姚感到很幸福,不愿意为了上大学舍弃夫妻生活。小梁则眼看着丰润起来,两只奶子越来越高,然后就肚子大了。
几年后小周毕业,回厂到子弟学校当老师。小姚呢,被任命为学校支部的书记兼校长,占领了小梁之后,工农兵又占领了学校。小姚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余光看着下面的小周。讲完后,只有这个周老师不鼓掌。
姚校长觉得这没什么关系,自己是有理由可以大度一些的。不鼓掌算个什么卵事。
厂里宣传队要排《白毛女》,周老师演杨白劳,喜儿还是小梁。姚校长不乐意老婆再抛头露面,说孩子都两个了,还搞空事做什么?小梁没听他的。
正式演出那天晚上,大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后台小周故意大声和旁人说话,小梁一丝不苟地化妆,好像啥也没听。
伴奏的乐队开始演奏,喜儿上场了。
杨白劳要上场了。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哎哎嗨哎扎呀扎起来。
杨白劳薅住喜儿的长辫子,那是真的辫子,不是道具假发。小梁的辫子。他轻柔地攥着,轻轻地抚摸着。从来排练演出,杨白劳都不曾这样攥过喜儿的长辫子,小周也不曾这样轻抚过小梁。小梁那一下,怎么说呢,脸上的表情却是喜儿的,甜蜜带着点笑的样。
台下掌声雷动。大家都说,演得好。坐在后排的小姚手握成了拳头,就没有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