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紫府少阳君的到来,叫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方都停了嘴。屋子里头的所有神仙都目送着他悠然自得地坐到了一旁的客座上。只见他幻了一壶茶,袅袅热气伴着阵阵茶香扑面而来。紫衣尊神喝了一口,语气凉凉。
“你们继续。”
处理家事处理到一半突然闯进来个外人,狐帝觉得即丢人又尴尬。瞧着紫衣银发的模样,估计这便是那位九重天上最冷冰冰的大红人,父神极为器重的少阳君了罢。听闻他是个半路神仙,为仙随性又不拘礼节,没想到居然还真是如此。别人处理家事,他竟然也能堂而皇之地进来,明目张胆地看笑话。这脸皮,四海八荒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了。青丘的狐狸向来爱面子。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眼下这抖落一地的家丑委实不能叫个外人给听了去。顾及到父神的面子,狐帝客客气气地开了口。
“本君在这处处理家事,可否请少阳君回避一下?”
正在喝茶的紫衣尊神放下了茶杯,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挑眉看向狐帝,
“本君为何要回避?”
客气疏离的笑僵在了脸上,被驳了面子的狐帝有些尴尬,“毕竟……是家事……”
紫衣尊神的目光扫向地上跪着的凤九,又看了看上座前立着的仙母,凉声道,
“难道凤九和这位……想必是孚觅仙母,也是你们白家人?”
狐帝一时语塞。此时,泼辣了一天一夜的狐后依旧精神抖擞,一个没忍住便想要上前与这个年纪轻轻的神仙理论几句,一条腿还没迈出去却已是被狐帝一把抓了住。客气疏离的笑愈加客气疏离,
“虽说这二位不是白家人,可却与白家的事情有关系。还请少阳君行个方便。”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本君也只是来取走属于本君的东西罢了。”
他说完便是一个指诀,坐在地上的凤九遂化成了红狐原身。她抬起自己的爪子瞧了瞧,又望了望周围瞠目结舌的众人,还没醒过神来便被东华抱进了怀中。紫衣尊神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揉了揉她的身子,脖颈处的长命锁挂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他勾了嘴角,遂熟门熟路地把她纳入了衣袖。旁若无人地打开了殿门,东华抬脚便出了议事堂,徒留屋内四人目瞪口呆。
见着殿门开启,院子里瞬间一片寂静,原本嚼舌根嚼得津津有味的围观群众皆收了口,但一片炙热的八卦之心却是愈发膨胀。方才少阳君推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分明跪着两个人,怎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只剩下一个了?再看看少阳君,清冷的面容无甚变化,依旧无波无澜。照理说相好给他戴了绿帽,他该一剑劈了这对狗男女才是,怎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直叫等着看好戏等了一整日的一众神仙败兴得很。紫衣尊神同来时一样,走了众人自觉让出的那条道,很快便消失在了月亮门外。
议事堂内,跪着的白止颓然,哀叹这接二连三的厄运。遂觉得自己的寿数可能真的就快要到了头。
孚觅仙母瘫坐榻上,口里叨叨念着,
“这可如何是好……”
狐后神情呆滞,半天都没缓过来。她心疼宝贝了十几年的儿媳妇就这么被那白头发的臭小子拐跑了?瞧着地上跪着的自家儿子,她难掩一腔的怒火。遂揪着他的耳朵一通数落,恨铁不成钢。
凤九缩在东华的袖子里不敢动,她亦有些忐忑。东华不是说去南荒处理妖族的事情嘛,怎么突然就回了来!他回来,莫非也是听说了这件事情?南荒离水沼泽有一日的路程,他这个时辰出现,难道是赶了一日的路回来救她于水火?想着自己又拖累了他一回,凤九很是自责。复又回想起刚刚在议事堂里的事情,她将脸埋进了爪子里。东华说是来取走属于他的东西,那么言下之意是自己又成了他的女人?东华还真是霸道得不讲道理,日后她在水沼泽可怎么见人!凤九羞红了脸,在爪背上蹂躏着自己的狐狸脸。蹂着蹂着,她便被掏了出来。抬头一看,已然回到了东华的厢房里。东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身上的绒毛,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凤九仰起头望他,觉得他看起来很疲惫。虽然不知这几日他究竟有多忙,但脸色这么差定是操劳无休。凤九心疼他心疼得紧,便抬了爪子摸了摸他有些苍白的脸。东华轻柔地握住了她白色的爪子,将她搂得更紧。温暖的吐息撩过耳廓,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遂在她耳畔响起,
“本君有些累,你陪我睡会儿。”
将脑袋靠上他的胸膛,凤九乖乖不动了。她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困乏感亦有些挡不住。在苍梧之巅的那一个月,她已是习惯了在东华的怀中入眠。不想回了水沼泽竟还能捞着这样的机会!勾着嘴角,凤九心中泛起一阵甜。嗅着东华身上好闻的白檀香,她无比珍惜这弥足珍贵的时光。这样美好的光景,怕是过一回少一回了吧……
第二日,天边还未破晓,凤九便醒了来。虽然很是不舍,但她还是从东华的怀里钻了出来。毕竟这里是水沼泽,她不能肆无忌惮地赖在他的怀里睡懒觉,更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下从他的厢房里头走出去。虽然不晓得在这学宫究竟能呆多久,但凤九以为无论如何她都还得在这处再呆上一阵子。到此处来的目的她从未忘记过,也深知不该留恋东华,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正等着她。出了他的厢房,凤九便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姥姥定会在那处等着她,她也需得好好同姥姥解释一番。
正午时分,凤九送孚觅仙母出了水沼泽。白止也将双亲送上了归途。这场闹剧终是落下了帷幕,直叫人觉得折了好几年的寿数。凤九长出了一口气,回了身便见着东华立在远处望着他们这个方向。遥遥相望,凤九遂生出了几分惆怅。从前都是她望着帝君的背影,如今竟也能有这般颠倒过来的情形。白止很自觉地走了开,凤九便也就大大方方地朝着东华那处去。昨日的事情她还未来得及谢他,也还没能有机会关心一下他这几日过得好不好,以及妖族的事情究竟处理得如何。想着正好是午膳时间,不如便趁着机会在饭桌上好好问上一问。东华果真领着她去了膳堂,自然地同她坐在了一桌。虽四方的桌子能坐四人,却是无人敢与他们并座。凤九试着问了一问,但东华并不愿同她多说些什么。他一如既往地给她拆鱼骨头和肉骨头,却好似有重重心事。他不说,凤九也不敢多问。东华向来城府深,若是不想说,便就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她也给他夹了几筷子的菜,叫他多吃些。紫衣尊神点了点头,扒了几口饭。听折颜说这处的饭菜不合东华的口味,是以他经常爱吃不吃。遥记在太晨宫时,他的膳食就比较清淡,像这种浓油赤酱的硬菜的确不是他喜欢的。今日下午只有一堂课,不如便给东华做些他爱吃的,也算是谢谢他这一个多月的照顾。想到这里,凤九放下了碗筷拉了拉他的衣袍,
“东华,今晚我给你做饭,记得来吃。”
紫衣尊神顿了手上的动作,遂回过头看她,似是有些吃惊,“你还会做饭?”
凤九撅了撅嘴,“虽然我读书不好,但做饭却很拿手。这里的厨子都不见得比得上我!”
东华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这里的厨子做出来的饭菜味,本君一尝便知道。”
“你这是在怀疑我会叫厨子帮忙?”
“既然想用一顿饭来谢本君,就得拿出点诚意。”说着,他将一块剔干净的鱼肉喂进了她的嘴里,“本君可是个挑剔的神仙,若是不满意,你又准备如何?”
托着腮,凤九嚼着鱼肉想了一会,“那就多做几顿?”
紫衣尊神勾了嘴角。凤九看在眼里,又是一阵脸红。东华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幸好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形容,否则学宫里的小姐们还不得发了疯!
“本君很好看?”
凤九愣了一愣,遂低下了头。
“为何你经常会望着我发呆?”
凤九的脸红透了。东华还真是小气,连瞧都不让人瞧,实在是可惜了他那张长得这么好看的脸。
脸上的笑意更甚,“罢了,想看就看吧。”
嘟着的小嘴撅得更高了。东华都这么说了,凤九哪里还好意思看他。于是这顿饭剩余的时光里,她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下午,凤九去上射御学,而东华去了西斋。同上射御学的白止告诉她少阳君下午上的是佛理课,是折颜说的。凤九点了点头,其实她并不关心东华上什么课。从昨日起,东华的话就有些少。虽然他本就话不多,但昨日的确少得叫人觉着有些反常。也不知他是否在介怀她与爷爷之间那桩令人啼笑皆非的婚事。想到这处,凤九摇了摇头,东华应该不会介意吧,否则昨晚便就剥了她的狐狸皮,中午也不会给她剔鱼骨头了。凤九有点失落,遂又再次告诫自己勿动俗念,她委实陷进去不得。
“凤九,其他同学都点头,你为何摇头?”
神游了半天的凤九这才回了神,她茫然地望着周围,发现同学们皆齐刷刷地看着她。心虚地低下了头,凤九觉得有些难为情。
“你翘课一个月为师便不说你了,可回来后你也是这么不思学,下个月的大汇考你是准备垫底给大家当陪衬?”
周围起了零星笑声,凤九的头低得更低了。若不是东华将她揣去了苍梧之巅,她也不至于落下一个月的课。想着下个月的大汇考,凤九很是惆怅。现在连少绾都不在了,看来这垫底的次席定是非自己莫属。复又想了想稳居榜首的东华,凤九觉得自己实在是丢人。在水沼泽也十几年了,除了武备五项中的剑术外,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她的确是哪方面都配不上东华,也不知道帝君究竟喜欢她什么!
收了课,凤九便往膳堂的后厨去,她得先瞧一瞧今日有哪些食材,才好计划菜式。在太晨宫时,她便细心留意过帝君的膳食,对于他的喜好也略知一二。于是,她拿了些他爱吃的冬葵菜和蔓荆子,寻思着一个入汤一个凉拌。余光瞥见角落里还有些不太精神的胭脂菜,便也一并取了来准备清炒。东华不喜辛辣,她只得舍了硬菜的做法,在调味上下点功夫。两菜一汤是有了,接下来便是考虑荤食。想着这水沼泽四面临水,凤九决定去捞些新鲜的食材。于是半个时辰后,她便提着一网兜活蹦乱跳的大虾和一条翻了白眼的石斑鱼回了膳堂。本想做个简单的冬葵蛋汤,但想着好歹是桌答谢宴,于是便决定炖一锅石斑鱼冬葵汤。再加上酸酸甜甜的葡萄虾和爽口的雪梨炖猪肘棒,这一桌子的菜应该算得上是体面了吧!凤九卷了衣袖忙活了半天,忙得漂亮的脸蛋都染上了些煤黑印却浑然不觉。东华已是来了膳堂等饭吃,他悠闲地抱着胳膊倚在后厨门口,看着凤九忙得焦头烂额,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凤九瞪了他好几眼,觉得这紫衣裳的神仙定是来监工的,以免她假厨子之手来成答谢之意。遂觉得其实东华这个神仙心眼挺小。灶台上的锅炉滋滋冒着热气,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是熟悉的青丘的味道,叫凤九很是想念。自从入了水沼泽,她便没得机会下过厨。疏于厨艺这么些年,也不知手艺有无退步。今日作为答谢,希望别叫东华看了笑话去。忙活了两个多时辰,凤九终于忙活出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自己一盘盘地端了出去。其实她本就没指望东华会来帮忙,但他甩着袖子坐在饭桌前看她忙里忙外来回好几趟竟没有一丝要来帮忙的意思,还是叫凤九不禁生出了些怨念。在太晨宫时他便是如此,没想到这习惯了被人伺候的坏毛病竟早在水沼泽的时候便烙下了。也不知后头那几万年的战乱,没人伺候的日子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诽腹了好一阵,她终是得以落座。东华已经下了筷子,只见他皱了皱眉,遂扒了一大口饭。凤九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是盐放多了?她有些忐忑。
“咸了?”
东华嗯了一声,“挺下饭。”
凤九自己尝了一口,那盘凉拌蔓荆子的确是有点咸。好在其他几道菜算是挽回了些颜面。东华吃了一碗饭,遂又添了一大碗。一桌子的菜收拾得挺干净。回想太晨宫里他吃饭时慢条斯理还挑挑拣拣的模样,凤九觉得自己从前真是误会他了。东华其实胃口挺大,也并没有那么挑剔。不过就是饭菜不合口味罢了。复又一想,若是她顿顿给他下厨,不知是否能把东华养成像老天君那样的虎背熊腰。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凤九突然觉得这样的东华也挺好,免得他周围老是有虎视眈眈的桃花围着,扰了他的清静。
“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
凤九低头娇羞一笑,脸上已经泛出一抹红晕,“没什么。你吃了这么多,我很开心。”
“味道不错,以后经常给本君做做。”
“还要做?”
紫衣尊神将盘子里的最后一点儿胭脂菜夹到了自己的碗里,语气平和,心安理得,“本君救了你这么多回,让你做几顿饭怎么了。”
凤九咬着筷子看着他,既高兴又哀怨。东华喜欢吃她做的菜,她很开心。可要她经常做,那就另当别论了。默默地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和胳膊,凤九决定当做没听见。东华也未再提让她做饭的事情,只专心地吃着眼下的这顿饭。东华吃饭向来心不在焉,像现在这样认认真真地吃,凤九还是头一回见着。看着他一口接着一口,凤九觉得偶尔给他做做倒也并非不可以。毕竟他喜欢吃,见着他胃口好的模样也叫她很是开心。
饭后,东华便拉着她朝学宫外头去。说是吃得太饱,要散步消消食。凤九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伴着阵阵大风,明显已是变天。没了月亮,周围也是黑黢黢的。这样的夜晚还要去碧海边散步,委实不是个明智的举动。凤九拽了拽他的衣袖,缩着脖子劝他回去。紫衣尊神置若罔闻,依旧拉着她朝学宫外头走。头顶传来了隆隆雷鸣,凤九望天,欲哭无泪。大风刮起了她的裙摆,吹乱了她一头泼墨般的青丝叫她睁不开眼。她觉得很冷,冷地起了一身的疙瘩。一阵浓郁的白檀香包围了上来,裹挟着暖意。凤九抬了头,便见东华将自己的袍子裹在了她的身上。他替她拢了拢衣襟,修长的手指插入她耳边的长发,将凌乱的发丝拨弄到一边。凤九望着他,眼前这双深邃的眸子似乎在向她诉说着什么。
“东华……”
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了她的红唇,紫衣尊神越发地靠近。凤九的心跳得极快,叫她有些受不住。东华贴得很近,近到她都能感受到他中衣底下透出的温暖体温。周围弥漫着东华的气息,让凤九有些神魂颠倒。
“东华……”
“嘘……”他再次阻止了她。唇上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稳稳扶住了她的后脑勺。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擦去了她脸上的煤黑印,东华俊美的脸凑了过去,伴着渐近的温热吐息。
“等会你呆在里头要乖些。”
凤九愣住了,这可和她想的不一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东华已是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在她的身前设下了仙障。
“东华,你这是做什么?”
紫衣尊神转身朝碧海边走去,并未回应她。
天边的雷鸣愈发肆无忌惮起来,道道闪电相继划破夜空。凤九突然便就明白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拼命拍打着仙障,哭喊声撕心裂肺。天边降下了第一道天雷,直击仙障却折到那个还未走远的挺拔身影上。身形狠狠一颤,却是稳稳立住。第二道接踵而至,叫他一个踉跄。当最后一道落下,紫衣尊神已是半跪在地上,赤金血喷了一地,染红了砂石。凤九瘫坐在了地上,她脸色惨白,却是再也哭不出来。她呆呆地望着东华腾云离去,灵台一片空白。不多久,折颜便来了。他收了仙障,遂将她拉了起来。
“你怎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出什么事了吗,东华叫我来,他人呢?”
凤九的双眼空荡荡的,说话声微不可闻。
“东华他……他……他替我挡了天雷……”
折颜一怔,待想要再问清楚些时,凤九身子一沉便瘫软在了他的臂弯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