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清晨,窝在床上读完了《李尔王》。从开始的侧卧到后来的正襟危坐,再到读完时久久的呆立。短短一百来页,竟展现了如此复杂的人性。最欣赏李尔王这个角色的塑造,简直登峰造极。
他是高高在上、手掌大权的王,手一挥便送出一片江山。他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王,怒斥忠臣——可恶的奴才——随意发落他的臣民。
他是可笑而愚蠢的父亲,自己未曾对女儿付出过真心,却希冀她们回报他无限的孝心。他是可悲而可怜的父亲,在被女儿关在门外时竟还有“也许他们病着”的侥幸心理。
权势与亲情,于皇家而言,向来无法得兼。
既然害怕不被孝顺,为何不细细研究儿女的品性,却用“口才测试题”决定自己该信任何人?须知真心才能换得真心,用利益吸引来的人,终归只是为了更多的利益。
既然想保持国王的名义和尊号,又为何要交出实权任人宰割?须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实力是保证荣华富贵的唯一办法。
然而,当他在荒野中痛声疾呼,野兽一样的狂风吹着白发,瀑布一样的大雨撕裂衣裳,电火一样的巨雷照亮脸颊——这不过是个无法面对孤独的老人。
为王者,注定孤独。世上哪得双全法,权势亲情并随心?
一呼百应时,没有孤独;有钱有利时,没有孤独;沉着布局时,没有孤独。孤独只会出现在离开王位之后,高处不胜寒,有生一日,一定相逢。
王者的孤独是逼不得已的命运,艺术家的孤独则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当木心听从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他放弃了“有房高薪工作有价值感”的“常人的生活”,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把温暖、安定、丰富都换做凄清、孤独和单调,一写就是六十多年,从此再也没有瞻前顾后。
街上南来北往,尽是追名逐利之人;床头翻来覆去,都为虚荣难舍之心。艺术是清澈的水流,照得出爱恨情仇,漂不起名利双收。舍不下生活的实利,脚踩艺术、人生这悖行的两只船,把算盘打得哗哗响,最终也只能成为不入流的跳梁小丑。
艺术家,是清醒地做了一个沉醉的美梦。这个梦,用灵气造景,用洞见开路,用汗水买下一块又一块新的土地,每块土地的名字都叫做孤独。
有凡俗,不伟大。无牺牲,不艺术。
不必感慨,不必唏嘘,任何人都无法逃避,我们也终将遇见孤独。
同事的父亲肺癌晚期,躺在床上期期艾艾,虽被瞒着病情,但从“疼”到“好疼”再到“我真的不想死”,他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在流逝,恐惧在增加。举目四望,尽是安慰与照料。但死亡的恐惧无法被安慰,内心的孤独无法被照料,生命的结局无法被更改。更不要去想,背后有多少无情的话语,像刀光剑影,像冬月大雪。
任你春风得意,任你呼风唤雨,任你才高八斗,任你儿孙满堂,再好的筹划也躲不过最后这一枪。砰!过去烟消云散!唯有孤独,是前方道路上唯一跟随你的影子,静静相望。
纪德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
生活就是死前的一段过程,看灯红酒绿有时,做乞儿偷儿有时。带不走任何事物,带不走啊……
前行的路上,或许可踩前人的脚印,但只能走自己的行程。唯有记忆相伴,唯有孤独相伴。
所以,不必躲,我们终将遇见孤独,遇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