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故事)《旧债》

亲爱的萱,

原谅我拖了这么久才回信给你,这封信写得比我任何一部小说都要艰难。

那天当我下楼去信箱里取信用卡账单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压在最下面的信,毕竟除了你,现在这个年代,还有谁会写信给我呢?

此刻我手里拿着你寄来的照片,你女儿真的很像你,尤其那双眼睛。

离上一次我们通信已经过去10年了,这10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你生了孩子,我也嫁了人。

当我看到你寄来的邀请函上刻着画展的主题“十年之约”的时候,我很高兴,但同时也很难过。高兴的是你我真的守住了这个十年不打搅彼此的约定。难过的同样也是你我真的守住了这个十年不打搅彼此的约定。

时常听到你的画作获奖的新闻,我真为你高兴。让我觉得回信艰难的是,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你的邀请,去参加你的画展。我起初决定回绝你的,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让我决定去参加你的画展。

自从大理签售会回来之后,我一直心神不宁,在那里遇到了一位故人,他让我想起你,想起过去的一些往事。

你知道的,我向来只想安静地写写小说,对图书宣传这样的事情并不擅长,也不热衷参加签售会,编辑们常常为我这种性格的作家们头疼不已。

但8月深圳的暑热让人透不过气,雨水把人困在阴冷湿热的空调房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刚好有个出版社联系大理那边的一家书店邀请我做一场签售会,我记得有个书迷说过没有哪里比云南更适合避暑了,于是欣然前往。

刚到大理,我就知道这次的决定太明智了。同样是暑天,却并不觉得闷热,只要戴上墨镜做好防晒,冲到大太阳底下都觉得神清气爽,在大城市里连雨水下的都像是例行公事,而小城里的雨却下得别有韵味,落在低矮的柳树枝上,落在石板路上,落在古旧的城墙墙角,汇入流水孱孱的小桥,

为乏味的生活添了别样的乐趣。对于清心寡欲的人来说,这里实在是一处绝佳的居所。

签售会比我想象中举办得要成功,我以为最多有几十个读者来参加,即便书店里的店员小囡提醒我会有很多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但是当我看到举着伞排在书店门口长长的队形时,还是吃了一惊。

随着跟越来越多的书迷接触,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对签售会存在很大的偏见,每个读者都有他或她独一无二的性格和我所不知道的经历,他们不再是“书迷”这么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称呼,而是像我笔下的每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

“小麦姐比我想象中还要酷,真高兴能见到你。”

“谢谢你写这么棒的故事,他们陪我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几年。”

“我是看着小麦姐姐的书长大的,从你的第一本《忧伤的时候吃块巧克力》开始,每一本书我都会读,他们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曾经做错过很多事,我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我无法原谅自己,直到读了你写的故事,我开始看到希望。”

他们满含褒奖的评价让我备受感动,觉得感激的人应该是我,毕竟正是因为他们,我才能以爱好为生。同时也让我诚惶诚恐,“勇气”“希望”这些真的是我带给他们的么?

作家分两类,一类记录自己的真实生活,另外一类构造一个与自己真实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属于后者。

如你所知,我隐藏了自己懦弱,在小说里让自己获得新生。如果他们知道现实生活中的我懦弱而胆怯,如果他们知道小说里我所营造的被称为“勇气”和“希望”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现实里无法企及的梦幻泡影,如果他们知道这所有的真相,我会不会成为“勇气”和“希望”的摧毁者。

这么想着,我开始如鲠在喉。

签售会结束后的几天,我谢拒了在大理开客栈的朋友的住宿邀请,也没有去住出版社帮我安排的新城区的酒店,而是自己在古城里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客栈在古城最繁华的人民路的尽头,大门在一条很不显眼的巷子里,所谓大门也只不过是能容两人并肩的窄窄的木门,如不细看,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我自己还两次都走过却不知,察觉后再返回来。

虽说是旅游旺季,每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但是游客多以学生为主,我住的这家客栈旅客并不多,想来是因为学生们无法负担它不菲的房价。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房门门口的躺椅上翻看随身携带的大理地方志,你还记得吧,我还是老习惯,去一个地方总喜欢了解它的风土人情。

八月的天气下起雨来竟会觉得冷,客栈的服务生小姑娘给我送来一张休闲毯,端来一杯清香的茶,说是自己跟着古城里的老人从苍山上采得春茶。

我凑过鼻息闻了闻,果然清香沁人心脾,胸中烦闷瞬间消散。我打算问她买来一些,她却说自己采的茶太少,只够自己喝,不卖的。

我打量起她来,皮肤白白净净,小小瘦瘦的,脸颊有点婴儿肥,搭配着两弯柳叶一般的眉,笑起来更显得清秀可爱。云南紫外线强,本土的女孩子皮肤并不白皙,所以我猜想她不是本地人。

“你在看什么书?”她端起另外一杯茶坐在我身边,侧身看我手中的书。

“大理地方志。”

“关于什么的?”

“大理的风土人情。”

“这么官方的书上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啊,你还不如自己亲自在古城逛逛,或者随便找个大理这边待上几年的人聊聊天,都比你看这么沉闷的书有趣呢。更何况,很多有趣的事情都不会记载在书上。

就拿人民路上无人不知的三月街首富的事情来说吧,我敢肯定你这本地方志上绝对没有记载。”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面前这个嘟着嘴巴的小姑娘变成了你,但你我都已不再年少,那天是8月15,而8月16就是你32岁生日,无法忽视的事实让我陡生悲伤,我掩饰自己的情绪问她:“三月街首富?”

“你没听说过么?”

我摇了摇头,耐心地听着。

“也对,你才第一天来这里,晚上你去人民路逛街的时候,也许会碰上他。”

“怎么?他经常跑街上炫富么?”

“不,他疯了。听人说他曾经是三月街上的首富,他养了一匹汗血宝马,跟个宝贝似的,后来那匹马死了,他受了刺激,就疯了。整天在人民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还养了好多流浪狗。”

“因为一匹马疯了?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你听谁说的?”

“不知道啊,人们都这样说。”

“那他的家人呢?不管他吗?他靠什么生活?他住哪里?”

“听说每隔一段时间他的家人就把他接回家,但他还是会偷偷跑出来。他在人民路上很多年,每个人都认识他,人们就经常给他些钱或者吃的,说他傻吧,他还会区分好坏,有时候给的东西不好他还会很嫌弃地丢进垃圾桶,有人给吃的,他还会先给他的那些流浪狗分一部分。”

“真是个怪人啊。”

“柳儿,你们在聊什么呢?”

原来她叫柳儿,人如其名。

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位身穿民族风长裙的女人,头发做的藏辫,她的大嗓门,还有她夸张的烟薰妆,我看她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讲一些大理有趣的事,楚楚姐,你怎么不睡了,不是说6点再叫你吗?现在才4点啊。”

我这才想起她是现在非常火的一位民谣歌手,叫曾楚楚。

“我倒是想睡到6点啊,谁让你们聊得这么起劲。”

“对不起啊,吵到你。”

“其实没有,是闻到你泡的春茶的香气醒的,去帮我也泡一杯吧。”

“好,稍等。你们先聊着。”

她上下打量着我,我只冲她点点头,并没有要跟她交谈的意愿。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做什么的?”

“你可能认错人了,做文字出版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真名,她才不情愿地承认自己认错了人。笔名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名。这是我始终保持隐私的原因。

正当她觉得扫兴的时候,另外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对小情侣,女孩看到曾楚楚,脸上的惺忪睡态瞬间全无,兴奋地拉着男孩的手,“看吧看吧,真的是曾楚楚。啊,太激动了。”

“你们好。”曾楚楚大方地主动打招呼。

“楚楚姐姐好,能跟你合张影吗?”

“可以啊。”

“等等啊。”女孩转向男孩,“快去拿相机啊。”

拍完照片他们便在庭院的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坐下聊天,聊到各种娱乐圈和影视圈里的绯闻八卦,我意识到这书是看不下去了,雨停了,天空蓝得深不可测,便问柳儿借了自行车在古城里独自晃荡。

一踏出客栈门口,抬头的瞬间被雨后苍山的美惊艳到,云雾缭绕的山顶宛如仙境,古城渐渐升高的独特地势,让人产生置身仙境的错觉。

雨一停,古城里的游客开始多了起来,亮丽颜色的棉布民族风着装搭配太阳镜的游客流连在各色民族特色的商店里,或者三三两两地举着相机捕捉不同于钢筋水泥的独特风景,隔壁古朴的小店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把一袋袋茶叶搬出来放到门廊前的木桌上,我探头看了看,那间阴暗的小屋根本算不上小店,只是放了两张木制沙发的前堂,我猜想那阴暗的门连着的应该是别有洞天的庭院。不时有穿着考究的中年游客拿起茶叶端详片刻又放下,我想他们好奇的一定不是那毫不起眼的一桌茶叶,而是如古城一样的沉寂厚重的老人。老太太坐在小木凳上,斜倚着木框,看着石板路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游客,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怔怔地呆坐着,坐看云卷云舒是不是就这样的画面。不知不觉我竟看得痴了,如果我拥有和你一样非凡的速描画艺,真想把那一刻画下来。老太太察觉到我在看她,朝我投来睥睨的目光,我想她是见得太多我这样唐突的凝望者,或者被相机搅得不厌其烦,所以冲她笑了笑,推车往古城外走去。

八月大理的郊外金黄璀璨的稻田一望无际,与湛蓝的天空不时构造出一幅完美的风景画,有几束太阳光直射过云朵照射在稻田里,泛着不同的色彩,微风吹来,滚滚麦浪,一波波地被推攘着奔赴自己的使命,向前走,向前走。

人在空旷的田野里和神迹一般的佛光普照下显得无比渺小。就连曾经以为那些生活中的艰难时刻和万千烦闷都化作了眼前这万亩稻田里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米粒一般,随风飘散。

我环着洱海慢悠悠地骑行,雨后的阳光不觉得炙热,反倒多了一丝清凉,日暮西山的时候,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小亭子里,坐在亭子里休息,兴许是一路的风景让我心境开阔了许多,一连几日疲乏的身心变得轻松自在起来,竟不知不觉犯起困来。

我一定是太困了,才会一直睡到天黑不自知。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声惊悚的哭嚎声吓醒,我平生从没听过那样的嚎叫声,我不知道这样形容你能不能理解,那声音像发自一头忍耐许久的野兽,突然迸发,无法自控,如果你在电视上看过黑熊捶打胸脯的嚎叫声,就会更容易理解我当时的感受。我被惊得立刻跳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四周已经陷入黑夜,一轮明月诡异地悬在如镜面平静的湖面上,白天看起来如同仙境的景象,此刻却显得鬼魅阴森。

我以为自己做了恶梦,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正在我扶起自行车的一刻,更深长哀决的哭嚎声再次响起,伴随这声哀绵不绝的哭嚎此起彼伏的还有如狼发出的呜呜声,我因害怕而全身颤抖不已,觉得连刚才平静的湖面都跟我一样因为害怕而起了波澜。

不过这次我听清了,那不是在做梦,声音就在我不远处的湖边响起,我大着胆子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借着皎洁的月光,清晰地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站在湖边,身后蹲坐着的像是一群黑黑白白的狗。

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伴随着如狼一般的呜鸣,荡漾在阵阵微波的湖面,一直飘荡到对面影影绰绰的群山,响彻在群山与湖面之间的回声听起来更加深了几分恐怖。我不敢停留,飞也似的踩着自行车冲回古城,直到看见灯火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看到古城人民路上灯火辉煌,游人接踵,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华景象,夜灯的温暖与明月的阴冷,喧嚣与寂寥,欢声笑语与荡气回肠的哀号,心底竟陡生一分恍惚感。分不清眼前的景象和刚才耳闻目睹的那一切可怕景象孰真孰假。

回到客栈时,柳儿刚从厨房忙完出来,她这个客栈店长同时扮演服务生的角色,旅客大多只点些饮料,饮食会去古城里解决,毕竟品味大理特色美食也是旅行的一部分,没有谁会在客栈里吃些家常便饭。

她问我吃过饭了没,我如实相告。听我说完,她就去厨房端出饭菜来,说是炒了太多菜有个菜还没吃放在蒸锅,准备当第二天的早餐,我心情恍惚,实在心情出门找餐馆,就不客气地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动起了筷子。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柳儿,她先开口问我骑车去了哪里,我把在亭子里睡着后被可怕声音惊醒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她描述了一遍,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用害怕,还记不记得今天下午我跟你讲的三月街首富,你遇见的不是鬼,也不是怪兽,刚好遇到的就是他了。他是不是还边哭边喊‘原谅我原谅我’之类的怪话?”

“只听他哭,没听到他说什么,也许后来我走后他说了,但我没听见。”

“反正我保证一定是他。”

“你怎么知道?他也见过他在那里嚎哭么?”

“我大半夜也不敢往湖边走啊,倒是没见过,是听人这么说的,常有田农去田里干活,晚归的时候听到过,你说他身边跟着一群狗,只会是他了。”柳儿若有所思,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你说人傻了之后

还会有记忆吗?”

“真的是因为一匹马疯的吗?”

“这人民路上什么奇怪的人都不稀罕,有人卖了北京的四合院跑到这里种田的,有人抛家弃子跑到这里卖唱流浪的,有人养一条藏獒当马每天拉车的,你待的久了就会见怪不怪了。

不过,人在古城待得久了,会有两种结果,一种原本有个姓的会变得越来越乖张,就是人们眼中的怪人,另一种没有个性的会像温水里煮的青蛙一样变得越来越没个性。我就属于后者,你应该是属于前者。”

“柳儿是打算离开这里了么?”

“是啊,想离开却又害怕,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她眼睛里那种专属于年轻人的迷茫再次让我想起了跟你一起的那些难忘的旧时光。

她回头看着我,“要不我去深圳吧,怎么样?”

“挺好啊,适合年轻人。”我按照套路官方地回答。

“趁着年轻想去深圳闯闯,等你回深圳后我可不可以去看你?”

“当然可以,你去我随时欢迎。”我客套地回应着。

晚餐后我出门散步,果真是旺季啊,都已是晚上10点半,古城里还是人来人往,摆地摊的背包客展示着从世界各国淘来的奇珍异品,鲜榨芒果汁摊位前面簇拥着年轻的男男女女。

我摸了摸小腹,刚才吃下去的一小碗米饭似乎还在胃里并没有消化,我开始羡慕起吃完晚饭还可以再喝一大杯果汁的年轻人。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摩擦石板路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声音不像我们在电影里听到的囚犯脚踝上的铁链摩擦地面那般沉重,反倒是声音里的几分轻快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循声望去,这一看倒让我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正是我今天在湖边遇到的那个发出可怕哭喊声的人。

他慢慢地朝我的方向走来,上身穿着一件不合季节的黑色棉袄,下身是一条破旧的黑色长裤,披头散发,与乞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只狗,我数了一下,3只哈巴狗,两白一黑,3只土狗,1只黑色,1只黄色,还有一只黑白相间。这6只狗有的用铁链拴在他腰间,有的用绳子拴在腰间,那铁链摩擦石板路发出的轻快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就来自于他腰间系着的那些狗。

他的两只手抱在胸前,我定睛去看,才看到从他衣服里不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的脖子前的衣服里探出头来,一会儿是黑色的小脑袋,一会儿又变成白色的小脑袋,原来他的双手在护着躲在他衣服里的小狗崽。

我就这么一直盯着他,引起了他的不满,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向我投来恶狠狠的目光。浑身上下都是黑色,连那张被胡须遮掩的脸都无法辨认轮廓,唯独那双眼睛,白热如炬,阴冷如冰,那一刻我的心莫名一凛。

一个念头迅速浮上心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

我伪装成游客,装作漫不经心地逛街,偷偷打量他,试图去找一些蛛丝马迹。他牵着狗走了几圈,最后在紧挨着垃圾桶的路中间坐下,从领口掏出一白一黑两条狗,从口袋里各掏出一只小花狗。

拴在他腰上的六条狗也趴在地上,把他围在正中间。除了看到他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另外一条小灰狗之外,我没有任何收获。

身边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在他面前放上些钞票,伸出的手会条件反射地警惕地迅速收回,人们对疯了的人往往心存同情,但同时也会畏惧,仿佛他们下一刻会突然狰狞起来。不时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我能清楚地听到人们在传说他的事迹,

与柳儿讲给我听得一样的传说。你能想象那画面吗?整条古镇的街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他独坐在石板路中央,在一群狗的守卫中,谜一样地沉寂。

如果真的如传言所说,他因为一匹马的死疯了,那他跟那匹马之间一定有过别人无法理解的深情厚谊吧。

夜色里清冷的蛙鸣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庭院里环绕长廊的潺潺流水声,原本应该是一个安眠的夜,可我却没有丝毫睡意,月光透过竹窗照进屋子,我下意识地望了望月亮,想起你说过15的月亮不及16的圆,看着果然是有个细微的缺口。

我不想让自己陷入黑暗,所以就没有拉上窗帘,而是任由月光洒在白净的床单上,洒在我光洁的腿上。我一闭上眼睛,那双眼睛就会出现,像鬼魅一般在黑暗里盯着我。

我知道如果我不想出来,这个念头决不会放过我。我紧锁眉头,聚精会神地想。

我是第一次来大理,10年前跟你一起来过一次云南,可那时我们去的丽江,即便他当年经常往来大理与丽江,那我们也不可能认识三月街首富啊,毕竟我们当年还只是两个穷学生而已。

可如今在脑海里反复过许多遍的那个眼神,我更加确定自己见过那双眼睛,那种熟悉的感觉,一定错不了。

明明觉得很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每当要接近那个真相的时候,线索就会戛然而止,这种焦灼的念头折磨了我一个晚上。我索性从床上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焦灼不安,头痛欲裂。估计脚步声吵到睡在楼下的柳儿,她过来询问是不是睡不习惯,我赶紧回应说偶尔会失眠。她拿来一台别致的帮我薰香机,滴了几滴精油进去,我怕再扰了她,只得坐在房间的藤椅上继续剪不断的思绪。

直到东方泛白,我才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即便很累,却睡得并不安稳,还是早早就醒来了。

我洗漱完打开门,柳儿刚好端了春茶过来。

“点了精油有睡着么?”年轻人脸上的朝气真的会让人想到早上的太阳。

“嗯,睡着了。多谢你。”

“那就好,晚上我再帮你加些精油进去。”

“嘿,柳儿,你可有点偏心啊,怎么我住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店里还有薰香的服务呢?要是不被我看到,是不是你都不打算跟我说呢?”说话的是那个民谣歌手。

“楚楚姐,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哪敢偏心呢,常有一些客人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晚上抱怨说睡不好,老板前段时间刚好去印度,就从那里带回来一些辅助睡眠的精油,知道你没有失眠的习惯,也就没跟你提这个事,你要需要的话,我晚上也帮你放一点。”

“都有什么味道的?要是太重的味道我可受不了。不失眠也要被薰得失眠了。”

“还真有好多种味道供选择,一会儿你过去看看,喜欢哪个我就帮你加哪个。”

“下次我要在你们老板面前多夸夸你,这么机灵的小姑娘太难找了。”

我按照柳儿给我的指引,找到了一家早早开门的花店。聪慧如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什么去花店。是的,8月16,你的生日,我还是买花给你,只是我再也无法把它送个你。

我抱着一束清香四溢的雏菊走出花店,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花店门口的垃圾桶里翻捡,整个身子都快探到垃圾桶里去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怔在原地,因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群狗。

我以为他在垃圾筒里翻找吃的,想到他的家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该有多难过,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翻捡出几支枯萎的百合,用袖子抚去上面的水珠,想必八月的天气他穿的棉袄太热,或者是刚才伏下身子进到垃圾桶里太用力出了汗,他又用袖子去擦拭脸上的汗水,脸上的尘垢随着汗水被擦拭掉,看清他脸部轮廓的那一刻,还有他那标志性的长在眉心的痣,我震惊地无法呼吸,往事迅速席卷了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还记得么?

在野子老师“同性心理学”选修课上,他问谁敢承认自己喜欢同性,教室里安静地可怕,没有人敢举手,所有人都低下头,你却勇敢地举起手,那时我就坐在你前面,我还记得你坚毅笃定的样子,那一天起,你的样子就刻在我的脑海里,时至今日,我依然深深地保存着这份记忆。

在遇到野子老师之前,我们都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以为自己肮脏不堪,以为不可饶恕,甚至觉得跟其他人比我们是不正常的群体,甚至连父母都说我们得了奇怪的病。

野子老师让我们获得了重生,在他的课上,我们被尊重,被爱,被呵护,被鼓励。我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一定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我遇到了你,他鼓励我们走到一起。

当年报纸的某个版块他始终稳居舆论头条,只因他勇敢地在学校里开这门备受争议的公开课,而且挑战着世俗的眼光和价值观,和一个男学生走到了一起。

帅气的野子老师跟一个男孩子光明正大地走在校园里,身后跟着他们的宠物狗,这样的画面冲击着正派人的价值底线,他像英雄一样活在我们的心中,给了我们无尽的希望。

我到后来才明白给人带来最大希望的人也会给人带去最深的绝望。

他们在一起3年,第4年我们即将毕业的那一年,他们分手了,野子老师娶了一个女人,结婚的那天是8月16,与你的生日赶在同一天。班上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去参加他的婚礼。

那天中午,我买了一小束雏菊和一个小蛋糕在图书馆楼下等你。你刚走出玻璃门走向我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那声音惊动了楼下停着的车子的报警器,整个图书馆楼下一片聒噪的车子报警声。

我看到你尖叫一声捂着嘴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恐。

“有人跳楼了!”

当人们纷纷这么喊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回过头去看,一个扁平的身体摔在血泊里,不成人形,同样在血泊里的还有一条白色的狗。

后来听说野子老师的课停了,他离开了学校,有人说他回老家了,有人说他下海经商了,有人说他出国了,也有人说在南方的城市看到过他。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还记得那个男孩吧,像阳光一样帅气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叫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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