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树花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蓝子站在柜台里,将称好的桃酥和角蜜倒在酱黄色的油纸上,三下两下摆弄整齐,麻利地包好扎牢,拿过算盘上下一翻,所有珠子“啪”地一下全部归位——她顶喜欢做这个动作,尤其是在买东西人艳羡的眼光里这么“啪”地一下,然后再噼里啪拉清脆流利地拨出一串又一串数字,感觉自己潇洒得像个仗剑天涯的侠士,双手随意舞动一下,便可挽出无数剑花。

站柜台在当时是个体面的工作,是蓝子爸爸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托人帮她谋来的差事。蓝子所在的柜是副食烟酒柜,主要卖点心果子香烟酒水之类的东西,蓝子很珍惜这份工作,来之前就跟人苦学了一段时间算盘,及至工作后,更是谨慎小心,用心学习,记忆,唯恐出错。她算盘的算速在这一带店面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又勤快麻利,年龄虽然不大,做事却公道,且从来不存一点私心,便是她爸妈到这儿来买东西,她也会公事公办,哪怕三刀酥也不会多给一块,非但不多给,还分外地要铁面无私。她爸妈不但不恼,还逢人就夸,很为她感到骄傲。

蓝子正算着帐,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她心下一动,一抬头,见李威正叼着烟斜靠在门口,在烟雾缭绕里眯着眼看她。

李威见蓝子抬头,便迅速垂下眼睑,拿下嘴里的烟,作势弹了弹。

蓝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心乱成一锅粥,她需要一个攀附来稳定自己,便用脚趾狠狠地扣鞋底。她的脚趾在白丝袜里直打滑,像赤脚走在雨天的田梗上,一步一个趔趄。蓝子的脸越发红了。她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却仿佛在身体之外又生出了一双眼睛,正浮在对面的空中玩味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不由得每一个动作都刻意起来。

“摊到多少钱呀?”对面那个豁牙老头嘴不收风地问。

“哦,等一下,我再算算。”她眼神闪烁,低着头拨拉着算盘珠子,她心是乱的,珠子也是乱的,她分外地感觉到额前的刘海,希望那排薄薄的刘海可以把自己整个地藏在后面。

李威将她的窘迫全部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也低了头,徐徐地吐出嘴里的烟,转身出去了。

蓝子心下一松,如释重负,嘴上闲闲地和豁牙老头说着话,心底却隐隐生出了失落。

李威常常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并不上来跟她讲话,准确地说,自第一次接触后,他们就没有真正地说过一句话。

蓝子第一次见李威时印象非常不好。

那天下午,因为旁边电影院放电影,来店里买东西的人特别多,蓝子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得一个声音越过所有人道:

“给我拿包大前门。”

说话的是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看样子不超过二十岁,烫着爆炸头,长得又高又瘦,一条黑色喇叭裤紧紧地巴在身上,趁得两条腿越发瘦长,上身猴着件短外套,拉链全开,里面穿着一件花衬衫,下摆掖在裤子里,领子以下三颗扣子随意敞着,露出半截子胸脯。

“哪里来的街遛子。”蓝子抬眼看时,不由得皱起眉头。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让她对这些人很是嗤之以鼻。

“街遛子”嘴里叼着烟,摇摇晃晃走向柜台,旁边人见他过来,纷纷让开。

蓝子将手里的果子包好,递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转身从货架上拿了包大前门扔到“街遛子”面前,面无表情道:“六毛五。”

“街遛子”从屁股后面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递过去,蓝子接过来,拉开盛钱的抽屉随手一扔,又在里面扒拉了一下,找出零钱放到柜台上。

“街遛子”看了一眼零钱,没动。

蓝子见状,没好气道:“这是找你的零钱。”

“多少?”“街遛子”扬着眉毛问。

蓝子忍着气,一个一个拨着零钱,嘴里大声念道:“一毛,两毛,三毛。”蓝子把三毛纸币拨到一边。

“三毛钱也数半天,快点吧。”有人催促道。

蓝子不理会,又开始数一分硬币,边数边念:“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蓝子把五个硬币摊到“街遛子”面前,又把三毛推过去,“一共三毛五,一分不少。”

“罗嗦,电影马上要开始了!”又有人不满道。

“闭嘴!吵什么吵!”“街遛子”喝道,说话的人立马噤声。

“我给你多少钱?”“街遛子”盯着蓝子问。

“你不是给我一块钱吗?!”被这么一问,蓝子有点发懵。

“我给你的是,十,块,钱!”“街遛子”一字一顿地说。

“明明就是一块,哪来的十块?”蓝子急了,圆圆的脸涨得通红,她来这个食品柜三个多月了,从来没出过一点差错,今天居然被质疑了,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她猛地拉开盛钱的抽屉,抽屉里好几个十块的,“你看你看,哪个是你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想赖你钱?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李威是谁,我会赖你十块钱?”那个自称是李威的“街遛子”也急了,提高声音道。

“是啊,威哥能赖你钱么?”一个面色青白的小瘦子在一边帮腔。

“到底给了多少钱啊?”

“十块,我看到给的是十块。”

“不会想赖他钱吧,知道威哥家有钱。”

“胡扯,这姑娘老实着呢,才不会赖人钱。”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这么多人,看错也是有的。”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蓝子又气又急,坚持说自己只收到一块钱,李威也急了,让蓝子赌咒,蓝子气结,赌气从抽屉里翻出九块钱,猛地甩到柜台外面的地上。

李威黑脸气成了白脸,冷声让蓝子立马出来把钱捡起来给他。蓝子犟着,就是不去。柜台外面的人两边劝着说好话,两人均不为所动。那个面色青白的小瘦子从地上捡起钱,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起推推搡搡地把李威拽走了。

蓝子气得浑身发抖,勉勉强强坚持到下班。后来,蓝子盘点当日售卖情况时,发现李威给她真的是十块钱。

蓝子很是懊恼,心里对李威生出了一丝愧意,但一想到李威当时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只祈祷以后再也不要遇到这个人才好。

(二)

生活往往如此,无论喜欢或是不喜欢,当你潜意识里开始注意一个人的时候,便能经常遇到他。

自打那件事之后,蓝子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李威。不是在旁边广场上闲逛,就是在电影院前转悠,要不就是和隔壁百货柜上的王静聊天。

王静比蓝子大四岁,高挑白晰,开朗大方,是街上几个著名的时髦女郎之一,老有男孩子围着她转。

“那人天天就没正事干吗?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去找王静聊天的呢?”蓝子想。

李威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王静在讲,他偶尔接一句就能把王静的谈兴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

蓝子的副食烟酒柜与王静的百货柜是相通的,中间用厚木板隔开,木板一掀,就到了另一个柜台,两人中如果一个有事了,另一个会帮着照看柜台。蓝子工作一段时间混熟之后,没事总喜欢隔着木板和王静聊天。如今李威总来玩,蓝子一见到他便远远地躲开,两人有时迎面碰上,也会将头扭到一边,互不理睬。

买烟的事王静也看到了,蓝子告诉她确实是自己弄错了,但她并不想跟李威道歉,并骂李威是街遛子,看着就不像好人。王静说李威才不是街遛子,人仗义着呢,街上很多小混混都怕他,因为连小混混都怕他,大家人更觉得他不是好人,其实他啥坏事也没干过,不过是看上去有点阴不太爱说话罢了。

蓝子听了不以为然,只是开始对李威留意起来。

蓝子发现一个秘密,李威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到她的副食烟酒柜,却并不买烟,也不买点心,也不说话,只是倚在门边抽烟,在烟雾里偷偷观察她,即便是找王静聊天,蓝子一转脸,也总能对上他的眼睛,那沉沉的目光让蓝子的心突突乱跳一一他不会想报复她吧,蓝子有点害怕。

王静跟蓝子聊天时总是很愿意提到李威,无论讲什么话题,绕着绕着就绕到李威那儿去了。

一天,王静听说蓝子学了一个打毛衣的新花样,便拿了刚起头的毛衣让蓝子教她,一边教一边闲聊。

“昨天李威提到你的。”王静说。

蓝子心里一惊,警觉地问:“提我干吗?!”

“这么大声干吗,吓我一跳!就是问你多大了,家住哪里。”王静笑道。

“问这个干什么,讨厌!”蓝子道。

“人家不过随便问问,瞧你跟个刺猬似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天天打扮花里胡哨的。”

“你懂什么,人家那叫时髦,香港电视剧里人家都那么穿一一哪像你一一”王静上下打量了一下蓝子,“你看看你,一天到晚的老厚蓝褂子——这是你妈的吧?”

“哪儿呀,是我自己的。”蓝子争辩道。

“好好好,是你自己的。还有这黑布鞋,这大辫子,”王静笑着拎起她的黑辫子抖了抖,又抚了抚自己新烫的头发,“看我烫的头,多洋气,赶明儿我也带你去把头发烫了。”

“我才不去烫这绵羊尾巴呢,难看死了,我要是烫了,我爸我妈得把我骂死。”

“老古板!”

“烧包筒子!”

两人正笑骂着,李威来了。

王静眼睛一亮,扬声道:“说曹操曹操到。”

“说我?说我什么呢?”李威声音分外轻快,今天居然没抽烟。

王静刚想说,蓝子把毛衣往王静手里一塞,道:“我走了。”

“干嘛呀,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王静笑道,又对李威道,“你看看你,天天横行霸道的,蓝子看到你都吓跑了。”

李威半是对王静半是对蓝子道:“怕我干嘛,我又不能吃了她。倒是她,厉害得很呢。”

“我什么时候怕你了,你有什么可怕的!”蓝子停住脚步,迎住李威的目光赌气道。面对李威,她总不能心平气和。

她从来没有这么直通通地直视过李威的脸,印象里,李威的脸一直浮在烟雾里,她从来没有看清过。

李威的脸很清瘦,鼻子又高又挺,唇角分明,疏淡的眉毛下灼灼地闪着一双黑眼睛,眼睛不大,看人时很专注,仿佛藏了许多心事。此刻,他正用那双黑眼睛沉沉地盯着她。在他的注视里,蓝子强撑起来的勇气迅速融化坍塌,坍成一汪水。

她垂下眼皮,脸红了。

李威的薄嘴唇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转头对王静说:“不怕正好,今天晚上电影院放《少林寺》,我请你们看电影,敢不敢去?”

“好啊好啊,”王静拍手笑道,转脸面向蓝子一迭声央求,“蓝子,去吧去吧,我听说这《少林寺》可好看了,是李连杰和丁岚演的,你不是顶喜欢丁岚的吗?”

“可是——”蓝子有些犹豫,她还从来没有和男的一起去看过电影,虽然是三个人一起。

“不要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了。李威,我们答应你了。”王静自作主张应承下来,欢快得像一只小鸟。

蓝子是个电影迷,虽然感觉有些不妥,但是架不住对电影的渴望,何况还有丁岚。

(三)

在王静的撺掇下,蓝子半推半就答应和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了。

那天下午,蓝子一直坐立不安,耳朵分外灵敏地捕捉着王静那边的动静。可是,太阳都要落山了,李威还没来。就在蓝子心情渐趋平复之时,李威一头撞了进来。

李威径直走到柜台前,将两张折起来的电票扔到蓝子面前,道:

“我有事晚了,只弄到这两张票,你俩先去看——你,一定要去!”最后一句,李威是加重语气说的。

蓝子心里一阵慌乱,本想问“你呢”,却没问出口。

李威像是洞悉了蓝子的想法,道:

“今天中午二刚借我摩托车骑把腿摔了,待会儿我还得到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晚上我自己想办法去。”

二刚,就是买烟那天帮李威将钱捡起来的青白脸,笑起来跟海里鼠似的,他是李威的死党,老是跟在李威后面转悠,蓝子背地里都叫他“跟屁虫”。

“你去不去管我什么事!”蓝子气鼓鼓道,说完又觉得这话像是因为他不去而说的呕气话,不由得脸红了。

李威笑了,轻声道:

“我走了。”转身正待离去,王静从柜台那边走过来,笑道:

“怎么走啦,晚上电影怎说?”

“票我放蓝子这儿了,你们先去,我晚些时候过去。”李咸说完便径自走了出去。

“哎!你上哪儿去?”王静在后面喊。李威不答,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他着急忙慌上哪去?”王静问。

“‘跟屁虫’骑他摩托摔到腿了,说要去医院照顾他。”蓝子道。

王静倚在柜台上,斜睨着蓝子:

“哟,这么快就熟啦?票也给你,啥都跟你说。”

“刚刚你不是在那边忙的嘛!给你!我才不稀罕呢!”蓝子把票扔给王静,生气道。

“瞧你,我不过说着玩的,这么爱生气!”王静笑着拿起票,仔细地看了起来,“七点半开始,最后一排,还是墙拐子—咳!这李威不干好事,也不选好点位置。”

蓝子本来想替李威解释一下,又怕王静说些有的没的,便没作声。

电影院入口处早早就围满了人,检票员一个挡在前面,被人浪搓挤得双脚离地,高高地举着纷纷递过来的电影票,另一个骑坐在铁栏杆上冲着挤成一团的人群高喊:“别挤了别挤了,我让你们都别挤啦!耳朵聋啦——那个,那个戴帽子的,你买票了吗?哎!你往哪钻呢……”说话间,戴帽子的已钻了进去,又有两三个小孩顺着大人的腿缝也钻了进去。

电影院门口挤作一团,里面又是另一番拥挤:走道上磕磕绊绊到处都是或蹲或坐的人;座位上明明只坐着一个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椅子底下冒出一个小孩来;后两排的人干脆不坐了,把座椅掀上去直接站着。

蓝子和王静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位置,却发现座位前早已站上了人,才理论两句,就被呛了回来,只得返身往过道上挤,挤的过程中,两人又挤散了,待发现时,中间已隔了四五个人,只好各安其位,等着电影开始。

当《少林寺》三个字样出现在屏幕上时,蓝子激动得心都“呯呯”跳起来,那时候,谁不爱李连杰不爱丁岚呢?蓝子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事有两样,一个是看小说,一个是看电影,一看就沉迷其中忘掉一切。

正看得入神,忽然感觉胳膊被碰了一下,她往旁边让了让,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屏幕。过了一会儿,胳膊又被扯了一下,她有些恼火,转脸疾视——李威正含笑看着她。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也迷迷登登冲他笑了一下,转脸又投入到电影里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只胳膊轻轻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她心里一惊,肩膀一沉,猛地将那只胳膊甩开,一脸嫌恶地直盯过去。

李威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他讪讪地调过头,低声骂了句:“我他妈真贱,到底图个啥,这样千辛万苦地挤过来!”

李威走了,他跌跌撞撞的身影在乌央央的人海里沉浮,爆炸头在忽明忽暗的头颅中时隐时现。

蓝子心里忽如电光火石般明了了一切。

人潮退去,退到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庞大的一个,遥遥的地方李威在跋涉,小小的孤零零的一个。

电影还在继续,蓝子已经不知道里面在演什么了,她眼睛盯着屏幕,眼前晃动着的却是那个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落寞的身影,一种说不出的怜悯自心底细细渗出,伴着酸楚甚至还有点甜蜜,如风吹麦浪,一波又一波掠过她的心田。

电影散场了,蓝子看到王静,王静一个劲地跟她抱怨,说李威说话不算话,说好来看电影的却没影了。蓝子没敢吱声。

那晚,蓝子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将与李威不多的接触拿过来一点一点反复咀嚼,连一丝细微之处都不肯放过。她在黑暗中大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忽然有些疑惑,怀疑自己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于是伸出手在眼睛上摸了摸,摸到了颤动的睫毛,她无声地笑了,手顺着脸颊滑下去,滑到肩膀上,那是李威搭过的肩膀。

“不害臊!”她低低地对自己骂了一句,将头蒙进被子里。

第二天一整天蓝子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她既渴望见到李威又怕见到,如果见了该跟他说什么,她不知道。她一次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店外,一次又一次没话找话和王静说话,以期听到关于李威的只言片语。她希望王静能主动提起李威来,以前她是那么爱提李威,可那天偏偏就出妖了,王静居然一次也没提,直到关了店门,李威也没露面。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接连一个星期天,李威都没露面。

蓝子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她想:

“他生气了,再也不会来了,”又想,“他凭什么生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不来拉倒,我才不稀罕呢!”

虽然不稀罕,蓝子却觉得生活一下子被掏空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脸上的笑容少了,算盘珠子拨得也慢了,跟人讲话时半天也反应不过来。

“李威有一阵子没来玩了吧?”

李威!李威!那个每天都在蓝子心里辗转千百回的名字终于被王静提了起来,蓝子几乎要为李威感到委屈了。

“呃——”蓝子支吾着,害怕泄露心思又不想轻易让李威的名字滑过去,“一一嗯一一确实很久没来玩了一一他怎么了?”

“谁知道呢。”正说着,有人过来买东西,王静撇下蓝子招呼去了,蓝子没滋没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双肘支在柜台上,捧着脸,呆呆地看向门外,今天买东西的人出奇地少,蓝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四)

蓝子姑姑从上海回来了。蓝子请了一天假,请王静帮她照看柜台。

蓝子小时候是姑姑带大的,俩人感情非常好。姑姑和姑父在上海开了家早点铺子,生意红火,急需人手,这次回来想把蓝子带过去帮忙,工资比在这儿要高很多。蓝子父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让蓝子自己拿主意。蓝子当然不愿意去,她从未想过要离开家,从小到大,她甚至连县城都最没去过一次,何况是上海,那是超出她想象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晚上,姑姑搂着蓝子说了半夜体己话,讲小时候怎么疼她,讲她怎么需要她,讲上海怎么繁华,想看什么电影都有,还能看到电影明星,还可以去看她最喜欢的越剧表演,末了,还说将来可以在那儿帮蓝子找个婆家,她就可以像她一样当个上海人了。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还让蓝子有所心动,最后一句则一下子把那点心动给扼杀了,她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李威,下面姑姑再讲什么她一点都听不进去了。蓝子婉拒了姑姑。姑姑让她再想想,说她什么时候去都可以。这孩子她太了解了,勤快聪明又朴实,如果能去帮她,她可太省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蓝子就回到了柜上,刚到不久,王静就告诉她李威昨天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李威父母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相亲去了。

这个新闻像一盆兜头泼过来的凉水,将蓝子浇成了落汤鸡。可笑这段时间她还心心念念想着人家,那些注视那些欲语还休那些她以为专门为她而来的刻意,不过是人家的心血来潮时的随性而为罢了。

蓝子在心里狠狠地将自己骂了一通,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胡思乱想,什么张威李威的都见鬼去吧,蓝子比以前更加认真地工作,闲来无事不是看小说就是打毛线,总之不让自己闲着。

那天,来买东西的人很多,蓝子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闲下来,便将看了一半的书拿出来看。那是一本琼瑶写的小说,那时候几乎没有女孩不读琼瑶的,琼瑶每出一本书大家便如获至宝,一个传一个,看完了还要一起讨论,虽然后来琼瑶小说里的三观被严重质疑吐槽不断,但在当时,哪个女孩没在她的小说里做过爱情的梦呢。

“拿包大前门。”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蓝子一惊,抬起头来,李威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郞当地站在柜台前。

蓝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她猛地站起来要去拿烟,因为站得太猛,差点撞翻了椅子。

“慢点,激动啥,椅子得罪你啦?”李威笑道。

蓝子没有作声,低头扶正椅子,脸都快滴出血来,她转身走到货架前假装找烟,停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脸上红潮退去,才拿了包大前门递了过去。

“六毛五。”蓝子垂着眼皮,看都不看李威一眼,面无表情道。

李威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故意在蓝子面前晃了一下,笑道:

“看好了,十块钱。”

蓝子没理会他的打趣,垂着眼皮接了钱,拉开抽屈,在里面翻找半天,找了一打零钱递过去。

李威没接,蓝子的手停在空中,见半天没动静,便看向李威,李威正含笑看着她,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钱扔在柜台上。

李威笑着将钱装进口袋,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将烟盒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

“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李威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蓝子不语,依旧板着脸,拿过书来作势要看,故意很响地翻过一页。

“看的什么书,给我看看。”李威没话找话。

蓝子依旧不语,只低头看书。

“不给看拉倒。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李威朝空口吐了个烟圈,淡淡地说。

蓝子的目光定格在一行字上,一动不动。

“我去看了,姑娘长得条条顺顺的,说话特别温柔,我爸我妈都很满意—你是准备把那字盯出个窟窿吗?”

蓝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妈天天来催我,问我同不同意,”李威吸了口烟,将长长的一截烟灰弹掉,转向蓝子,问道:

“你说我该不该同意?”

“你同不同意,关我什么事!”蓝子冷冷道。

李威目光灼灼地盯着蓝子,蓝子迎视着他的目光,丝毫都不退让。两人乌眼鸡似地瞪了半天,李威忽然笑了,自嘲道:“对,你说得没错,跟你是没关系。”说完,把抽了一半的烟甩到地上,大踏步走了。

蓝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她看了无数本关于爱情的书,上学时也偷偷喜欢过男同学,但从来没有付诸过实施,在那个女孩子戴胸罩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年代,她怎敢对一个男孩子表达心意?越是喜欢越要深藏。

蓝子用指甲划拉着书页,书角被她划出一道深痕,那深痕犹如她的心情,满腹心事,无从诉说。

接下来的日子,李威像往常一样常常到这儿玩,有时自己来,有时候和二刚一起。二刚的腿好了,只是走路还有些点腿。他们都到王静那儿去。蓝子有时候很羡慕他们在一起的自在和无拘无束。

再也没有听过他提相亲的事,听二刚说李威把人家姑娘给辞了,二刚咂着嘴惋惜了半天,说那姑娘长得可俊了,比王静蓝子两人都俊,搁他他肯定愿意,且那姑娘特别喜欢李威,还上他家帮他洗衣服,帮他妈妈做事,他妈可喜欢她了。可李威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就是不同意,那女的一来找他他就躲出去,他父母天天逮着他骂,骂急了,他干脆不回家,有时候就在二刚家过夜,他父母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女的给辞了,那女的哭得死去活来。

“李威为什么不同意?”王静问。

“听说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二刚笑着说,下意识地往蓝子看了一眼,蓝子一阵心虚,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谁呀?”王静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他去。”二刚笑道,无论王静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说。

(五)

那几天,王静一直在研究李威心里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李威家境好人仗义,有点痞,但不流气,长相谈不上帅,但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尤其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一眼就能将人看穿,让人忍不住就被吸引过去。她对李威是有好感的,且不止一次对他表示过好感,但李威不是佯装不知,就是拿话搪塞过去,搞得她又气恼又无奈。她活泼开朗,时髦漂亮,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有男同学给她塞小纸条,从小到大,收到的情书有一打,那么多人喜欢她,偏偏李威对她一直若即若离,虽也一处玩,但始终着保持距离,基本上都是在柜台上闲聊,顶多就是那次约看电影,还要带着蓝子,且最后人还没去。他是没长眼吗,看不到自己的魅力吗,连二刚都不如,二刚还知道对她献殷勤,不是送她小花卡就买东西给她吃,背地里还跟她说些有的没的,偏他跟不近女色似的。之前听说要去相亲,她心想,居然还懂得相亲,现在又冒出来心里有人,心里有谁啊,也没听说他跟街上别的哪个女的走得近呀,除了自己还有谁?

莫非是蓝子?她不由得看向蓝子:老实巴交的一对黑辫子直垂到腰际,衣服总是肥肥大大的没有一点样式,圆圆的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一着急就脸红,一脸红说话就冲,没事就埋大部头里不抬头,现在就在啃她的大部头子,时不时还神秘一笑。

王静摇了摇头,这傻姑娘懂什么呀——可是,王静不由得又多看了蓝子两眼——她笑起来可真好看: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虽极力抑制着,笑意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于是整张脸都明媚起来,让人也忍不住想要跟着笑,而她自己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好看,只涨红了脸拿那亮眼睛横眉竖眼地去瞪人一一她好像很少给李威好脸色看。

一个又土又鲁莽的小孩子而已,李威会不喜欢自己而喜欢她?不可能。王静摇摇头。可是,谁知道呢,李威那个怪人。

王静于是开始偷偷观察蓝子和李威。

蓝子平时挺伶牙俐齿的,李威不在时,她有说有笑脑子也活泛,有时甚至妙语如珠,李威一来她就如被点了哑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人也僵硬起来。而李威则相反,平时话很少,但只要蓝子在场,他就活跃起来,尤其是最近,活跃到了夸张的地步,声音大笑声更大,且他从来不多看蓝子一眼,蓝子偶尔说句话,他总要持不同意见,故意让蓝子不高兴,有时候把蓝子气走了,他又沉默下来,一颗接一颗地抽烟。

蓝子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歌,特别是越剧,她总是调皮地对王静唱:“林妹妹,我来迟了……”一天,蓝子正唱戏给王静听,在那儿一会儿扮宝二爷一会儿扮林妹妹的,还翘兰花指,把纱巾搭在手臂上当水袖,唱到动情处,还在原地转了个身段。

不得不承认,蓝子有时候确实很可爱。王静笑了起来,一转脸,看到李威站在门外,正默默地注视着蓝子,脸上的温柔是王静从来没见过的。

李威见王静看他,假装路过,头一低,走了。

王静终于明白了。她有些不甘心,自己哪里比蓝子差了,李威喜欢的人偏偏蓝子而不是她。从此之后,王静便有意无意地拿蓝子和李威开玩笑,且带着点冷嘲热讽,私下里逼问蓝子是不是喜欢李威。蓝子急了,紫涨着脸发誓根本不可能,且表明自己最讨厌的人就是李威,为了证明自己,她对李威更加冷若冰霜,对他讲的每句话都像盐腌过一样,她极力划清自己和李威之间的界线,将李威推得远远的。她害怕别人对她说三道四。她一上班,妈妈就告诫她,要好好工作,千万不要学人家早早就搞对象,又将村里谁谁在外面搞对象被人讲得抬不起来头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像只蜗牛,只敢躲在自己的壳里做梦,才伸出一点点触角,立马就缩了回来。

而李威,在蓝子一次又一次精神推搡下终于止步,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一天中午,蓝子到对面书店去借书,正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叫她,她回头一看,是二刚。

二刚气喘嘘嘘地跑上来,对蓝子说:“你就知道刺着头一直往前走,我喉咙都要喊破了你也不回头。”

“我没听见,喊我干嘛?”蓝子问,自打李威不来玩,二刚也很少过来了。

“李威出事了你知道吗?”二刚说。

蓝子心里一惊,却并没有作声,继续往前走。

二刚在后面叫道:“我说话你听见没!他骑摩托车被拖拉机撞了,躺医院里好几天了。”

蓝子脚下一滞,整个人有一瞬间是空的,脑袋空了,心脏空了,四肢手脚都空了,她停下来,稳住身体。

二刚问:“你不去看看他吗?”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蓝子冷冷道,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为什么要骑那该死的摩托车,她看过他骑的,骑起来特别快,之前二刚就是因为骑他的摩托被撞了,他还不接受教训。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撞得腿都不能动了!”

蓝子冲口说了一句这辈子最后悔的话:“不屈!怎么没被撞死的!”说完自己就呆住了,她这是怎么了,她怎么能对李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李威,那可是她每天连呼吸都在思念着的人啊,是既便已经站在她面前她仍然会想念的人啊,她怎能那样说他呢?她是疯了吧,纵是再避嫌,也不至于如此口不择言。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李威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你!”二刚扔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蓝子懊恼不已,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飘飘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六)

蓝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那天她像掉了魂似的,怕人看出她的异样,又要极力掩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一想到李威躺在病床上就一阵心悸。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连饭都没吃,便钻进被窝里哭起来。

她每天吃住都在店铺货架后面辟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好在只有她一人。她把枕巾都哭湿了,眼泪还是止不住要往下流,二刚肯定会把她说的话告诉他的,他听了该有多伤心啊,她怎么这么坏呀。又伤腿,又伤心,多可怜。她恨不得中午的那一段重新来过,她会不顾一切地跟二刚一起走,去陪伴他,给他安慰。她要去跟他解释,告诉他她有多担心他。她要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去大胆表白,告诉他她喜欢他,没看到他时她有多想念他,告诉他她有一个小小的日记本里,里面记的全是他。她甚至在被窝里自言自语要对他说的话,说一阵哭一阵,又拿出日记本来读:

4月18日,晴

今天,李威又来找王静玩了,他是不是喜欢王静啊。他怎么那么爱抽烟呢,说话也少,跟那个二刚恰好相反,可是,他笑起来真温暖,眼里好像有阳光,他骑摩托的样子也帅,二刚坐在后面像只虾米。

......

4月21日,阴

我看到李威的摩托车停在书店门口了,507,他摩托车的车牌号,看到这个数字都开心,我是不是魔怔了。呸!不知羞。他也喜欢看书呀,他在看什么书呢,看得真专注,好想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哎呀,差一点就看到我了,吓我一跳,又想和他说话又不敢,什么时候能像王静一样可以跟他畅所欲言呢?

我是个胆小鬼,唉。

……

5月20日,小雨

李威已经五天没来了。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想对他摆脸子,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那样了。我真的很害怕,怕人家讲我闲话,我一看王静那个表情就生气。王静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喜欢,真的很喜欢,可我不敢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我骂死的。

……

5月23日  阴

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跟李威很像,我开心极了,悄悄地跟在后面,他是那样特别,那样与众不同,我一眼便可以将他从人群里择出来,只要看到他就觉得满心喜悦,不,哪怕仅仅只是想到他便觉得欢喜。

那人转脸跟人打招呼,啊,不是他,世界一下子空了。

......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写满了思念。

蓝子边看边流泪,明明那么喜欢他,偏又口是心非,一次又一次伤害他。

看他,明天就去!一定去,可是他要是不肯见她怎么办,他现在肯定恨死她了。一想到他已经把自己恨上了,她的眼泪就越发汹涌了。不管了,就要去!她想,但转而又想,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了怎么办?她想一段哭一段,哭了大半夜才模糊睡去。

第二天,蓝子肿着两个大眼泡子上柜,王静见了,本想取笑一番,见她一脸严肃,只得作罢。接连几天,蓝子都这样,眼见着小圆脸都瘦尖了,再也不见那弯弯的小月牙儿了,也听不见她唱林妹妹我来迟了一一这丫头彻底蔫了。

后来,王静从二刚嘴里了解了大概。

“她居然说怎不撞死的,你说这讲的是人话嘛!我直接就告诉李威了,你没看到李威当时的表情,居然当着我的面哭了,李威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哭过,居然为了这个小丫头片子哭,太他妈不值当了!”二刚一脸忿忿。

王静倒是冷静起来,毕竟,她比蓝子和二刚都大,且早早就踏入了社会,经历的事也多,本来她对蓝子和李威是有些怨气的,如今看他们两个一个躺在医院里难受,一个整天哭丧着脸,自己那点怨气早消了,她知道感情这事最是勉强不得,心里倒生出一股侠气,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点拨一下那个傻丫头。

一天下班后,她跟着蓝子进了隔间。

“我知道你喜欢李威,去看看他吧。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如果你不好意思去,我陪你去。”王静很诚恳地说,蓝子闻言,“哇”地一声哭倒在王静怀里,王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任凭她哭了个够。

那晚,她们睡在一张床上,聊了许多女孩子的心里话。王静跟蓝子讲了许多她的故事,无非都是青春里的那些伤春悲秋你来我往,有的是她喜欢别人的,有的是别人喜欢她,说者津津有味,听者心驰神往。

青春那么好,爱情那么美,青春怎么少得了爱情呢,青春没有爱情,就如炒菜没放盐,太过寡淡。

蓝子决定去看李威,但是,她不敢自作主张,她要先跟妈妈讲。

妈妈,妈妈应该可以理解她吧,之前姑姑让她到上海去,妈妈不是让她自己作主了吗?

自打上班工作之后,她就感觉到父母对她的态度变了,具体怎么变呢,她也说不清,总之处处透着和软,遇到事情偶尔还会听听她的意见。所以,她大概是可以跟妈妈说说的吧。

第二天下班后,蓝子便骑着车子回了家。她妈对于她突然回来颇觉意外,蓝子一番拐抹角后乍着胆子跟她妈讲了一点。才讲了个开头,她妈便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及至听到最后,才松了口气,道:

“你想去瞧他?你是他什么人啊,烧饼未熟糖未淌的。”

蓝子嗫嚅道:“可是我喜欢他!”

“喜欢!你也不害臊,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叫喜欢?我平时跟你讲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啦?”她妈瞪着眼骂,将食指蜷起来叩得她脑袋呯呯作响。

妈妈一张口骂她,蓝子瞬间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原形,变回了那个弱小无助束手无策的小孩子,眼泪汪汪地憋着一肚子委屈,任凭大人像掐金针菜一样将她的念头想法统统掐断。一蓝子鲜铮铮金灿灿的念头,不久将枯萎,将死去。

她妈看到她那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但孩子毕竟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打骂,于是努力地压下自己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道:

“村西的四红你不知道吗?她哥说不到女人让她去换亲,换的对象是个瘸子,四红眼都哭瞎了。现在这个什么威的腿被撞了,万一好不了成了瘸子,你也不得哭瞎眼?那个王静,她让你去看她自己怎么不去看啊。人家躲都来不及,偏你还要硬往上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呢。”说完又拿手指叩她的脑袋。

蓝子只是默默地抹眼泪。她有点迷惑,一直以来,她妈在外人眼里都以通情达理善良宽厚而倍受尊重,四邻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妈说,从她那里讨主意。对妈妈,她一直都是满心崇拜的,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做的每件事都再正确不过,可是,这样高尚的妈妈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跟小说里那些缺乏同情心的冷心肠父母一样了呢。别说李威腿还没瘸,就是真瘸了,她也愿意照顾他,而且会对他比他正常的时候更好更尽心。她不会像四红那样哭,只要能和李威在一起,她只会笑,开心地笑。

“还哭,哭什么哭,我要是告诉你爸,你爸不把你打死!趁着你爸不知道,赶紧给我断了这念头。”

蓝子彻底绝望了,一直以来,她爸就像她家的一尊神,稍稍瞪瞪眼,就能把她吓得讲不出一句话来。

蓝子没在家过夜,一路哭哭啼啼回到了柜上。

当晚,蓝子妈就把这件事跟她爸说了,两口子怕出事,连夜写信给她姑姑,说蓝子想通了,想出去见见世面,决定到她姑姑那儿去,这边准备准备就过去,顶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第二天,蓝子妈将蓝子召回,连哄带吓,最终让蓝子同意了去上海姑姑那儿。

蓝子决定要到上海去后整个人反倒轻松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个胆小的人,她和妹妹吵架从来没赢过,退让的永远都是她,她潜意识里总是不愿进行过多的搏斗而把自己放到一个更省事的所在以避锋芒。她知道有一些东西将要逝去,因为知道终将逝去,反而不再害怕面对。她现在甚至敢坦然地和王静谈论李威,两人关系愈见亲厚,反又平添了许多离愁别绪。

那天,蓝子正坐着低头发呆,忽然,她的心一阵狂跳——李威来了。虽然低着头,她也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到来。

她的心擂鼓似地敲着,把椅子上的毛衣拿过来织,两根针在一起打架,怎么也对不上眼,她将毛衣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不敢抬头,耳朵却灵敏地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威与王静说着话,蓝子脑袋嗡嗡地一句都没听进去。不一会儿,她感觉到李威朝她这边走了过来。她的脸涨得发疼,血在里面奔突,那短短的几步,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斜斜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与她交织在一起。她忽然很想流泪。

“这是在给谁打毛衣呢?”他哑声问。

“要你管!”她感觉手脚冰凉,四肢的血直往心脏流去,甩出的话虚虚地飘向云端,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出奇地苍白。

他比以前更瘦了,左腿上打着石膏,胳膊里架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拐杖,右手夹着一根烟,夹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没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俩人一时无言。

“腿撞断啦?”她半天憋出一句。

“嗯,要变瘸子了。”他闷声答。

“自找的!不屈!”她恨声道。

他又不语了,她也一时无话。恰在此时,有人来买桃酥,要买八斤。她一张一张地铺好纸,一称盘一称盘地称好倒到纸上,又一份一份地包好扎牢。

她素来是个勤快认真又极负责任的姑娘,做事从不允许自己有一点差错,对顾客从来都是周到客气,这在那个售货员的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的计划经济年代是极其难得的。但那天,她第一次对顾客产生了厌烦,怎么买这么多的点心?怎么这么能吃?怎么无论怎么包都包不完?心里一厌烦,脸色便有些难看,与顾客讲话的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等她忙清打发走顾客,一看,李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八包果子抽尽了。

这一切莫非都是天意?

自那之后,李威再也没有来过。

一天,她拿着她唯一的一双皮鞋到街角跛脚鞋匠那儿补。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天气不冷不热,夕阳斜斜地照着大地,四周一片宁静,微风轻拂,空气中弥漫着楝树花的甜香。后来的很多年里,每逢楝树花开,她心底就会漾起一种温柔的惆怅,彩云易散琉璃脆,那样的时节,美好香甜,却如美梦一般,太过短暂。

正补着,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李威肯定会出现。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她缓缓转过脸,看到李威正骑着自行车朝她驶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经过她时,他对她灿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衬衫塞在草绿色的军装裤里,看上去帅气又清爽。

蓝子那天穿了一件白底小碎花连衣裙,腰上系了根同色的腰带,两根乌溜溜的黑辫子直垂腰际。当李威冲着她笑时,她也笑了,两弯月牙儿照亮了整张脸,青春逼人。

李威愣了一下,却并未停留。

他就那样经过了她,她的目光止不住追随着他,看着他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稳稳地走,看不出一点瘸,他就在她的视线里笔直地稳稳地走了下去,一直走出她的视线。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半个月后,远在上海的蓝子收到王静写给她的信,信中说李威又到医院住院了,听二刚说李威不听医生的话,自己把石膏拆了骑车出去瞎遛,把腿整发炎了,就在蓝子走后的第二天,他又回医院住院了。”

蓝子当天就给李威写了封信,信里没有诉说她对他疯狂的想念,只是淡淡地问了一些寻常的话,问他腿怎样了,问大家都还好吗。

李威没有回信。

两年后,李威结婚了,跟那个后来他在医院住院时一直照顾他的女病友一一那个人到哪都招女孩子。女孩对李威非常好,在他最低落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婚后两人感情却不太好,吵吵闹闹勉勉强强将就着过了下去,李威后来做生意发了点财,再后来生意赔了,找了个差事勉强养家。他的烟抽得更凶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十几年后的一天,李威的老婆从箱子底下发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的内容极平淡,但信纸又毛又破,显然被看了无数次后又珍藏起来,为此和李威大闹了一番。

蓝子在上海呆了不到三年便回来了,她终究适应不了上海,两年后,蓝子也结了婚,嫁给了一个性格温和家境优渥的城里人,不久便生了一儿一女。她生活幸福美满,她妈不止一次对她说:“当初,我让你不去看那小子是对的吧。”

开始,蓝子还有些意难平,渐渐地,也就认可了母亲的说法。只是,像对李威的那种心动,之后再也不曾有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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