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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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直又结婚了。

这次结婚,也像二婚、三婚那样低调,没有举行婚礼,没有摆宴席。他和李秋燕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领了证的第二天,才通知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弟弟过来简单地吃餐饭,就算官宣第四次结婚了。耿直是不打算通知他唯一的女儿,担心女儿伤心,又操心难过。后来拗不过李秋燕,才打电话叫女儿巧桢回来吃饭。

李秋燕也不计较这么简单的婚礼,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她的心愿。

结婚一年多,李秋燕对耿直的家人就像自己的家人般对待,人情客往理数周到,待巧桢更是如亲生女儿。巧桢坐月子,李秋燕整整服侍巧桢42天。巧桢回来,李秋燕买菜做巧桢爱吃的。巧桢回夫家,李秋燕大包小包安排巧桢带回去。巧桢热泪盈眶逢人就夸秋燕就像亲妈,自己有回娘家的感觉了。

耿直是不怎么待见李秋燕的,老是嫌弃秋燕老土,没有前三任好看。但是,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都奔六了,还想娶个28的娇妻?

耿直的右手每逢天阴下雨就痛,得经常搽药。李秋燕一日三次地给耿直搽药,耿直还嫌力度不够,起不到药效。李秋燕每每都微笑着加大力度,累得自己手臂疼痛,没有哼过一声。

这天,耿直的手机又响了,一看那个眼熟却陌生的号码,都不想接听了。李秋燕在一旁催他:“接吧,不然老是在响呢。”

“喂,哪位?”耿直明知电话那一头,是那个保险业务员,还故意地问是哪一位。

“耿大哥,你的保险单再不过来理清楚,保险生存金和分红是打不进你的银行卡的……”

耿直有点不耐烦:“知道啦,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李秋燕觉得不对劲,这几天老有电话打给耿直,开始耿直是耐心听的,再后来就不想接了,秋燕今天得弄个明白。

“谁来的电话呀?”秋燕低声细语地问。

耿直不想搭话,秋燕过来坐下,还挨着耿直。

“你的前妻来纠缠你了?”秋燕似笑似嘲似娇嗔的语气和眼神,加一点点更挨得紧的身子。果然,撒娇的女人,男人架不住,耿直说了,是一份保险。耿直让秋燕去书柜翻出保险单自己看。

秋燕是认识几个字的,当看到保险受益人:陈季梅、耿巧桢。秋燕脸色不好看了,但语气还算稳定:“陈季梅?你的第几个前妻啊?受益人还是她?你不是说你们没有瓜葛了吗?你还写她是受益人?”

“当年的,我不写她,写谁呀?我又不知道会离婚。”耿直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改变受益人啊。”

“怎么改?这能改的吗?”

“怎么不能改了?你就是想她是受益人……”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大声,秋燕经不住吵,摔门而去。


下班了,陈季梅脸上挂满笑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工地办公室,去车棚骑小电驴。开锁的瞬间她抬起头,止不住地朝办公室方向望了望,想想偏主管对她的关照,还有那似有若无的暧昧,心中的喜悦又开始荡漾。

陈季梅骑着电动车顺路到菜市场买菜,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心情那么美,多买两个菜。

青椒水灵灵的,那是精明的老板经常洒水保湿保鲜,顾客看着就满眼喜欢,会多买几斤。陈季梅买了两个青椒,1斤芥菜,1把绿油油的空心菜。从蔬菜区转到牛肉摊,左挑右选地选定了一块牛肉,陈季梅脆生生的声音飘出:“老板,这块,称1斤,切薄片。”

陈季梅平时爱砍价的习惯都被好心情冲刷忘记了,甚至都不问价钱。她还买了一条排骨,叫老板砍小块。

水产区的海鲜特别多,鱿鱼透明的身体软软地躺在薄薄一层的碎冰上,不打氧的海虾活蹦乱跳,老板忙不跌地用网捞盖住,嘴里不停地吆喝:“鲜活海虾,三十五一斤。”

刚刚从敲蚝姑娘手上撬开的大蚝,肥美白嫩,小小一圈淡黄色裙边包围着粉白蚝肉,自带的大蚝汁水顺着蚝壳流;车螺、花甲螺吐出柔软的肉身舌头在喷水;不安分的赖尿虾,在打氧玻璃框里相互打架。陈季梅看中了新鲜的沙钻鱼,淡黄色的鱼身鳞光闪闪。陈季梅用筷子夹最大最新鲜的沙钻鱼,买2斤,还买了一斤车螺,双手提满菜,回家。

“我回来了。”开了门的陈季梅冲屋里喊,比她大13岁的老公只是“哦”了一声,没有看她一眼,坐沙发上看电视。陈季梅略过他,提着菜到厨房,开始忙碌。

陈季梅从塑料袋里抖出食材,一一排列,准备做青椒炒牛肉、沙钻鱼焖橄榄、排骨蒸豆豉、车螺芥菜汤。她看下手机的时间,6点20了,得抓紧时间洗菜下锅,空心菜还没摘。她往客厅探头看看她的老公,电视节目正播放精彩,想张口叫他来搭把手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摇摇头,算了。她走到女儿巧桢的房间门口,想叫巧桢出来摘菜,正想敲门,抬起的手放轻轻下了,转身回厨房。

近段时间,陈季梅感受到这父女俩对她少说话了,不爱搭理她。


陈季梅近几个月的小心思瞒不过耿直的眼睛,突然爱打扮起来,涂口红、画眼线,穿裙子、高跟鞋。下班回来,陈季梅经常有电话,并避开耿直接听,还隔三差五地说加班,晚上10点多才回家。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事,加上村里人的窃窃议论,怎么都会落进耿直的耳朵。

陈季梅待巧桢比以往客气了,按往常肯定大声叫巧桢出来做家务,哪能让她有小姐的优越感?就连巧桢第一次来生理期,女孩子慌得手足无措,陈季梅问都没有问过,更别说关心了。巧桢不好意思张口问她爸爸要钱买卫生巾,拿了陈季梅的来用,被陈季梅骂得很难听,巧桢伤心的眼泪不知道偷偷流了多少回。

事出反常必有妖。陈季梅也知道和耿直摊牌是迟早的事,纸总归是包不住火。耿直也爽快,和陈季梅结婚十来年,未曾有子女,离婚手续不复杂,双方同意离婚。耿直想,心都不在的人,留她干嘛?放手成全她,也是爱的一种方式。

陈季梅料不到耿直这么爽快同意离婚,心里是感激耿直的。当初若不是和耿直结婚,现在的她以及她的家人,可能还窝在高德地图都搜不到的穷困山旮旯里。但话说回来,不是出生在山旮旯穷窝子,她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嫁给耿直这个大她十几岁,右手残疾还有个“拖油瓶”的男人呢?婚姻,各取所需罢了。现在生活好过了,外面的世界有诱惑了,女人的心也就变了。

看着经营十来年的家,陈季梅心里有些许悔意,她最后一次收拾收拾屋子,把厨房打理干净,最后刷了一次碗放进消毒柜。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女人接她的棒,来继续打理这个厨房。陈季梅甩甩头,想什么呢?事已至此,收不回来了。赶着偏主管对她的新鲜感正浓,把陈季梅迷得晕头转向,以为掉进了蜜罐里,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港湾。这边离了,赶紧和那边结婚呢。殊不知,自己权当是别人的玩物,想不到以后要回来纠缠耿直复婚,此是后话了。

当时,耿直是没记起有这么一份保险写着陈季梅是受益人这回事,只是想着离婚了可苦着自己的女儿巧桢了。虽然陈季梅待巧桢不咋地,但还是有个名义上的妈啊。这娃命苦啊,才五岁就失去了妈妈……


耿直坐在沙发,看着电视直播台风的动向,风力在逐渐加大,窗外风声呼呼,树枝摇晃,树叶片片四处飞舞。开始下雨了,每逢下雨,他残疾的右手就隐隐作痛,每次来台风,他是手痛加上心痛。

他走到阳台,眺望着不远处的码头,早早做好防台工作的龙门吊机,同一个方向,向东南摆头45度。现在码头应该是没有人走动了,也不允许有人员走动了。没有货车装卸了,也是不允许有装卸作业了。如果三十几年前,台风来临,能有现在的电视、微信、台风监测网等渠道及时获知消息,提前充分地做好防台措施,那么他的手,他的妻子……

那年,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后,地上留下厚厚的一层红艳艳的鞭炮纸,很是喜庆。

耿直结婚了。宴席摆了三四十桌,农村的酒席就是丰盛热闹,一周前就得开始准备,村里人都前来帮忙。当时农村还没有婚庆酒席的桌椅、板凳、碗碟这些出租,都是村里人从自家拿过来借用的,婚宴结束后各还各的家,自家的物件都认得,不会拿错。一人结婚,全村同庆,酒席从一周前就开始吃了,当然,没有真正婚宴时的丰盛。

婚宴开始了,看那春卷薄薄透明的皮儿,裹着紧实的虾米马蹄莲藕猪肉馅,清晰可见。大碗大碗的扣肉,焦黄酥脆的皮还微微冒着热气。一盘盘的鱼虾、土鸡土鸭肉,白切、白灼、清蒸的都有。没落席,小孩子们都嚷嚷着吃鸡腿、鸭腿。耿直爹妈喜笑颜开地招呼各方亲朋好友入座,孩子的打闹声,划拳声,欢声笑语一直闹到深夜。

婚后的生活小两口是那么恩爱甜蜜,耿直在码头上班,妻子在家务农。当时征迁到农村了,但还没有用到农村的田地,还可以耕种。稻谷、红薯、瓜菜多得吃不完。耿直妻子养了几头猪,猪圈旁有几棵水桶粗的苦连木,树荫刚好可以给猪给牛乘凉。还养了鸡鸭鹅无数。耿直上班倒班制,夜班下班后可以休息两天,都会回家看他老婆。耿妻的勤劳加上会持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随着女儿出生,更是给日子增添不少欢乐。

一直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多么美好啊!耿直夫妇心满意足地畅想着美好未来,计划生二胎,生个儿子,组成“好”子,完美家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台风说来就来,没有任何预告。据后期评估,足足有13级风力。耿妻在家,耿直在码头上班。

台风呼啸,肆虐着庄稼,吹翻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谷,吹断成片待收的玉米,山上的树木都被拦腰折断。暴风夹着暴雨倾倒而下,农田被淹,猪圈泡水,牛栏被淹,鸡鸭鹅被雨水冲散。耿妻心痛她的六头母猪和三头大水牛,怎样也得把它们赶上高处避一避。耿妻不顾家公家婆的阻拦,冲进暴风雨里把猪把牛往坭屋里赶。

台风依然猛烈肆虐,吹倒了猪圈旁的苦连木,重重地砸在坭屋,坭墙轰然倒塌,盖住了耿妻和她的猪她的牛……

台风卷着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快速移动,风声哀嚎,大雨如注。巧桢哭得撕心裂肺,就地打滚,用脚踢地,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哭喊着妈妈、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妈妈……

这边耿直同时正在码头前沿与台风搏击。当时,通讯落后,只有固定电话机,可是电话线早被台风刮断,通讯中断。

由于没有防台经验,龙门吊机之间没有机腿相连,加上对台风风力预判不足,一台龙门吊机被台风推动,在轨道上滑行数米,随时都有被台风掀翻掉落海里的风险。

耿直一班值守人员,接到对讲机传来的紧急命令:所有值守人员立即穿上雨衣、雨鞋到达码头前沿,抢救龙门吊!

保护国家财产安全,义不容辞!台风狂卷,情况危急。大雨滂沱,风夹雨打着脸生痛,眼睛睁不开。人在风雨中往前移两步,就被台风吹倒退三步。想靠近龙门吊,难!

队长即刻改变策略,一班人排成行,手挽手,肩并肩,紧紧地挽在一起,形成一堵人墙!人墙斜着风向艰难地往龙门吊移动,狂风急卷来时,队长命令大家蹲下,狂风喘息片刻人墙又往前移。

人墙终于靠近龙门吊。上锚链,垫铁鞋卡住龙门吊滑行。眼看可以稳住高大威武的龙门吊了,一口狂风过来,铁鞋被吹走,吹得耿直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被台风推倒在龙门吊机腿下。龙门吊滑行,碾压在耿直来不及抽走的右手掌……鲜血和着雨水蔓延在码头前沿……

耿直痛昏过去,十指连心,心更连着妻子的心,似乎有感应,他昏迷中听到妻子对她的哀求:睁开眼,睁开眼,耿直,耿直,你要好好的活着……


历经了死别的耿直,对陈季梅的离开没有太多伤感,与死别相比,生离算得了什么?至少人还活着,只是成全她的幸福罢了。

耿直不打算再娶妻了,待巧桢出嫁,他自己一个人过也潇洒。巧桢长大了,不肯谈恋爱,说不结婚,要陪伴着爸爸。

耿直无奈,加上不断地有媒婆说媒,耿直第三次结婚。

第三任妻子黄小花,真的貌美如花。鹅蛋脸庞,淡淡的妆容,樱桃小嘴,笑一笑唇红齿白。穿的不是套装就是职业裙装,没见她穿过休闲服,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她和耿直不是同一层次的人。巧桢提醒过她爸爸,可是耿直被花妹妹迷了眼,好生喜欢,相互见过三次面,俩人就去领了结婚证。

黄小花没闲着,领了证,一周后就把她的两个儿子户口也迁过来了,妥妥地三人立马从农村户口变成了港口区居民。据说,以后凭户口,还得分房、分地、分钱。

黄小花理顺这些,让耿直带她去旅行,算是度蜜月。有美妻相伴,一向不爱出门的耿直带着黄小花游了华东五省、西南的云南和贵州。一个月后回来,耿直容光焕发,越发年轻,第三春的滋润很受用。

旅游回来,黄小花对耿直说,她得出去找项目投资挣钱,光靠耿直的工资,一个人养一家子人,不妥,得想点路数搞钱。听得耿直深深以为黄小花懂事能干,是个会过日子、能发家致富的人。黄小花说自己以前没有攒下多少钱,做项目得投资钱,耿直此时真的名副其实的耿直,他拿出多年的积攒放心地交给了黄小花。

黄小花经常出差了。开始是十天半月,慢慢地拉长出差返回的天数,一个月,两个月的。但每次回来对耿直是小别胜新婚的黏糯。渐渐地,三五个月不回来了,她的两个孩子反正读的是初中全托班,不用接送。

后来,耿直打电话给她,电话也不接了。再后来,就是大家都意料之中的结局。


耿直回忆着他那坎坎坷坷的婚姻,李秋燕虽然不漂亮,但是最实在,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相同的品性。

耿直掏出手机,主动拨打那个他曾经拒绝的电话,问清楚保险业务员更改受益人的手续,受益人当然是李秋燕和耿巧桢了。手续很简单,只是耿直的保险银行卡几年未有资金来往,被冻结,需要激活。

挂了电话,耿直出门找他的李秋燕,哄哄李秋燕回家,这个家不能没有李秋燕。

多年后,耿巧桢把老父亲耿直和继母李秋燕接来城里一起生活。

夕阳温和地洒在地面,暖暖的。小区花园,绿树成荫,银杏展开扇子般的绿色枝叶,香樟树枝繁叶茂,散发淡淡香味。紫藤花相互攀缘缠绕在长廊花架间,条条花串往下垂,远看像一片迷蒙的淡紫霞。游乐场的滑梯、秋千上响彻了孩童的笑声。

八十多岁的耿爷爷和秋燕奶奶,一前一后地散步。奶奶摇着蒲扇走前头,脸色红润,头发花白中还看出些许黑发。爷爷穿的衬衫套宽大休闲裤,衬衫一边衣摆露出来,一半塞在裤腰,时髦。爷爷的右手不灵便了,右边的衣摆经常塞不回裤腰。爷爷步履有点颤颤巍巍,左手拄着拐杖。奶奶时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扶一扶。

爷爷走得更慢了,趁奶奶回头时,爷爷招招那只已经没有手指的右手掌,示意奶奶:“老太婆,在条椅坐一会吧。”

爷爷有点浑浊的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奶奶,伸出左手握住奶奶暖暖的右手,奶奶被耿爷爷瞅得不好意思了,本来红润的脸颊更加绯红了。爷爷沉思着,这女人,应该是陪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个女人了吧。

远处,不知是哪一家正播放《花开忘忧》,歌声由远而近:巷子口,买了花,穿过沿街红墙青瓦。夕阳慢慢亲吻着我的白发,推开旧木门回到家。把时光都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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