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加国已有一年了。江阴这个江南小城的梅子黄时雨和依依杨柳青,更是有几载没有领略了。而城南旧事,早已模糊,仿佛尘封在记忆里几世纪了。
最近几年到访江阴的人,已经失去了欣赏古巷原貌的权利。那个如今叫做南门首府的地方,气势恢宏。目睹过她的曾经的人,不敢相信她的如今;而从未目睹过她的曾经的人,不敢相信她有过那样的曾经。那个曾经有点破败、喧闹、慈祥的江南小巷,是关于我童年的整个回忆。
我是在南门长大的。所有在南门生活过的人,都会和我有同样的自豪感。这个依河而建的长长巷子里,有无数的忠义灵魂。早在明末清初,江阴人民在南门抗清守城长达81天,这一壮举,为江阴赢得了“忠义之邦”的美誉。在这片热土上,我走过的是青石板铺就的忠义街,耳闻的是吴侬软语里的街头叫卖,目染的是停泊在岸边的小小乌篷船,晒过的是从灰瓦白墙的缝隙间投射过来的午后太阳。忠义街到石子街的一路上,有几家人,哪家养了条狗,哪家卖的零食好吃,哪家的老奶奶记得我,我都能如数家珍。
小时候,我常常住在外婆家。午饭时的饕餮依然没法让我熬过整个下午,于是不远的零食铺,成了我午后的补给站。零食铺的主人,是个年迈的老奶奶,外婆总唤她“阿秀”。铺子很小,与我个头等高的玻璃柜台里,常年放着几包巴掌大的零食。那时候的一块钱如同巨款,能换来好几包零食,仿佛怎么也吃不完。每到午后,斜斜的阳光洒在两旁的屋脊上,弹跳着,喧哗着,又散落一地,满地沉积的往事便愈显缄默。阿秀奶奶总是坐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靠在墙头打着盹,店铺里也是静悄悄的。外婆总会拉着我去买零食,即便只是几步路那么远,她也是不放心。快到店铺时,外婆会嗓音洪亮地唤声“阿秀”,仿佛能惊扰到整个沉沉入睡的巷子。这时,阿秀奶奶才会睡眼惺忪的眯开眼,行动缓慢地走到柜台前,拿出我最爱的几样。外婆和阿秀奶奶总会唠嗑几句家长里短,无非是谁家闺女结婚了,谁家的老头过世了,朴素的话语里,探讨着整个人生。
巷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知根知底。白天,每户人家的大门或是敞开着,或是虚掩着。大门这边,是随时会登门的邻里,不用敲门,步子一迈,嗓子一亮,不用寒暄,不必客套,径直入内;大门里边,上演着一场场悲欢离合、寂寞春秋,有在打盹的主人,那忙碌的也是静悄悄的,手脚纯熟麻利,不会惊扰到一粒尘埃的飞扬。
住在外婆家附近的,有三个老爷爷,和外公年龄相近,志趣相投。每天一大早,不用相约,总会默契地坐在各自家门口,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我在他们的对话里,听到过政治,了解过历史,接受过无数的智慧。我曾经戏谑地称呼他们为“南门F4”,在我看来,他们风趣、他们智慧,比起当时的F4有过之无不及。只可惜这个团体也是没能逃过解散的团体诅咒,像各个风起云涌的组合一样,他们突然有了摩擦,更是任性地互不理睬,如同顽童一般。后来南门拆迁,当年知心的四老,只能各自安好、散落天涯。他们早已原谅了彼此,甚至怀念起当时的争吵,却再也无法相聚。而如今,他们四人再度重逢,在一个我们无法感知的世界里,惺惺相惜。
离开城南很久很久了,改建一新的城南首府,我再也没去过。每每路过,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如风的往事。这种回忆,太过沉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害怕,眼前崭新的建筑里,我无法找回到昔日的影子,无法祭奠我逝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