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秋天枯叶卷起的风中像一个温暖的稻草人。这是念安初见乔时的印象,人来车往的寻常景象成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很多很多的吟游诗人在大地上吟唱,大风是幸福,大风是痛苦,大风是折磨,大风是最后的欢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也许能载你一程。”念安停下马车,走向大风的漩涡中的乔。“可以到津和野吗?我现在很想去津和野。”20上下的年纪跟他的体形一样多少都显得单薄,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乔的表情,好像一秒钟变换了三种笑容,念安被晃得有些恍惚。
“只要你能想得出的,哪里都可以抵达。”念安所做的就是这样一种职业,把人带到他该在的地方。这个世界不管什么地方都长得越来越像,人们也越来越相似,唯一性跟独特性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侵蚀,一块块地脱落下来。本来已经像是一座巨大迷宫的世界,模糊了界限之后人们更加难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保持世界的秩序性,让正确的人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就是念安这些“秘密马夫”的工作。
当然也有念安无法抵达的地方,因为根本无法出发。他曾经去接一个中年男人,念安在睡觉的时候都能听得到他对远方的呼唤。当念安最终到他面前要带他到爱尔兰的时候,他却开始了漫长的焦灼:“我需要找到那条淡蓝色的条纹睡衣,要不然我肯定会失眠的;对了,我要找出来通讯簿,好给朋友们写明信片;我的吉祥物呢,我蓝色的吉祥物呢;啊,终于找到这本书了,在爱尔兰的草地上读再合适不过了;对不起,稍等一下,我还有东西要拿……”
在男人抓耳挠腮在公寓里上蹿下跳的时候,念安迅速地搜集着这个即将出发的男子的信息。位置不错的公寓,这个男子至少有不错的收入;从衣柜储物柜的用品来看还是单身,但是应该有固定的性伴侣;柜子排开一列世界各地的酒,品味还不错;书柜里塞满了新旧不一的书,但是很遗憾他应该很久没有开过这个柜子了。没看出有任何特殊的癖好或者任何不良倾向,这个世界上无数乏味的精英。
并不是念安第一次碰到这种人,让念安觉得新鲜的是这个男人在差不多把寓所都翻了一遍,行李快要打好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念安也在那一刻再也感受不到他离开的渴望,消失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一句“我认输了”,像是在对念安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那天晚上念安陪他去喝酒,“言语跟记忆合成的徒然,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过往、将来、梦想到了该供养起来的时候了,咱们还是谈谈宇宙跟上帝吧。”一晚之后念安对这个男人仍然一无所知,抵达与未完成的差异谁又能说得出来呢?
念安也没有想出来为什么想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他,当乔在让自己讲一个无法送达的例外时,也许什么时候可以再跟他喝一回酒,那个人后悔了也说不准。乔一时听得有些入迷,他在脑子里构建起这样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想象着生活的繁琐如何一点一点消磨他,某日重新萌生的想往又怎么一点点壮大,最后在旧物的拥堵中妥协或者释然。出发的本身其实并不费力。念安所做的也不过是把马车上的车牌换成“津和野”,乔也不过是爬上了一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马车,全部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五分钟那么长。
“怎么想去津和野?”拐过一个沉默的街角,重复的景色总是会让人厌倦,远方汽车鸣笛的声音传到安静的马车里显得有些尖锐。“铁路,当然是铁路了”,眼睛里出现光彩的神情才让人想起他20多岁的年纪,“要说世界上最迷人的交通方式,再也没有什么能跟铁道相比的了。而要说到最让人心驰神往的铁道国度,一个是喷出时代之烟,汽笛振奋了整个工业时代的英格兰,另一个就是至今仍然有蒸汽火车在土地上穿梭的日本。顺应时代改变诞生新干线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这些冒着黑烟气喘吁吁的蒸汽车也十分重要呐,新跟旧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念安想起那个被称之为“山阴的小京都”的津和野,还可以寻觅见江户时代的气息。两个世纪之后在日本土地上驰骋的蒸汽火车,就这么哐当哐当了几个世纪的悲欢,从高山到田野跨江河,从晴空万里到阴云密布最后雨雪交加,有目的地出发或者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甚至是一场再匆乱不过的逃亡:说不上是路程本身还是记忆心情这样的东西颠簸更多。
“那天偶然看到津和野的贵妇人号的照片,滚滚的灰黑色的烟向后方飘散,穿过17世纪日本的武士住宅,粉色的樱花作为陪衬。当时就想一定要亲自体验一下这趟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号。倘若卡尔维诺说的是真的‘孤独的感觉只能在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体会到’,那这一段路途一定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作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只能在博物馆才能看到的蒸汽火车,是不是也会有我无法体味的孤独;幕府时代的武士家宅,是不是还在孤独地坚守着桀骜的武士道;那我所感受的折磨着我让我半夜失神白日下发怔的孤独,究竟是不是孤独?念安先生,你可了解孤独这种东西,假如说只有这一种孤独我已经难以消受,更别提许多种孤独了。”
念安的马车已经把城市远远地甩在身后,如果不去注意秋天惨淡的太阳在哪个方位,在大地一片枯黄的空茫中很容易的就把方向感之类的东西丢掉。方向感这种东西又太容易跟安全感联系起来,人们一旦丧失了自己的前方,就再也难以行走。这些人类最本真的感受极为精妙地织在一起,脆弱感、无助感、绝望感——这些折射出人类命运词语——当然也包括孤独感,比蜘蛛网都要缜密严合。
“想不想听一听我怎么做马夫的故事”,念安裹了裹自己的风衣,秋风的力量随着日色将晚而渐渐膨胀起来,“我从大学的时候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要去公园里找流浪猫,喂它们猫粮,帮它们搔搔脖子跟耳根,天气好的时候一起晒晒太阳,虽然不能像村上笔下的中田能跟诸位猫君说话,也享受到了许多不用说话才能体会到的乐趣。”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至少我认为那是梦。在梦里我有一只黑色的猫咪,跟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猫,聪明的很,要说猫这东西,有个性没个性一眼就看得出来,温恭的眼神大多乖顺,凌厉的眼神大多桀骜。跟它在一起的生活安静却并不寂寞,它的陪伴似乎总能在消极情绪来临的之前就先把安定感找了回来。那天它终于老得动不了了,苍老就在那么一瞬间忽然发生了。在最后的时间里,它对我说话了,他问我愿不愿意跟它一起到猫的王国里,做一只猫。”
“可是那个时候,你要知道,刚刚三十岁的我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想象跟贪恋。我的公司很好,我的业绩很好,我的前途也很好。纵然名利场在虚构的世界里狼狈不堪并且没有意义可言,但是我没有经历过。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世界是多么重要,我是那么想在他人的世界里活出风光无限,想受人瞩目,得到尊敬,左右别人的人生。于是我拿家人、朋友这个最为拙劣的借口来粉饰自己。当然毫无疑问地被黑猫识破。因为我的不坦率它很生气,我并没有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回应它的诚意,在猫的世界里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了。它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那股疼痛实在是难忘啊,一下子就把我疼醒了,小指虽然没有流血但是还有残存的痛感,就是在那场梦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一只猫。”
“没有了猫咪的星期六下午是多么得令人沮丧。我从一个公园走到另一个公园,我从这个角落找到那个角落。我把猫粮洒在它们平常出现的地方,没有一只猫来理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子会突然变得如此难熬,我阴郁得像一个伟大的诗人,我心神不宁地工作,同时在虚空中焦灼,充满规律感的生活开始颠倒无序起来。我把这份悲伤告诉朋友,他们都当我在开玩笑;我把这心结告诉心理医生,他觉得我是在戏弄他。没有猫咪的星期六下午是多么令人沮丧,这就是我的孤独了。”
“这件事情成了我的心病,这心病后来成了我头等的事。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到一个又一个公园找猫,然后撞见了在城市里四处游荡的回答者,就是那种跟我一样鲜有人知,却专门回答解不开谜题的职业人,他正在替一位马夫寻找后继者,作为交换的条件,他帮我找回猫咪,我来接替马夫。我终于我可以再次找到猫,而且也成了城市里的一名马夫。”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活,也见识了许许多多的孤独。有的如此浓烈,有的堪称甘美。有人拥抱着她视为爱人,也有人憎之如剧毒。不能忍受的孤独也有许多种,像是蘑菇一般一簇一簇生出的毒瘤。”
每个故事都是一段旅程。这一点毫无疑问,无论是讲述者或者是听者都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时光的暧昧地段,触摸到世界模糊不清无法界定的空间。这地方让人意乱情迷,空气中浮满了带有上帝能量的可能性因子,不同于落子无悔的无法改写的冰冷现实,故事中到处都是可塑的可以被改写的柔软介质。
乔在这扑过来的柔软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眼前这个裹在风衣里男人的一番话,并不是觉得他编造了这个故事或者觉得他是个骗子这样的原因。而是对那只黑色的猫充满了想象,究竟是现实中真实的猫还是作为隐喻的猫,乔在这个马夫低沉的语调里辨别不出来。
故事结束的时候马车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裹在风衣里的男子用不变的语调告诉他津和野已然抵达。乔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可能这只是一场午间小憩时偷偷闯入的梦——即使这是一场梦,也是需要着陆的——念安这么说。至少不是阴湿的梦魇,乔多少觉得宽慰起来。
好在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旅游高峰期,只有一些铁路发烧友或者是摄影爱好者的踪迹让这个小城看起来还是格外的让人舒心,历史这种东西是造不得假的,连空气中都浮满了怀旧因子。念安跟乔在列车上面对面坐着,都望向窗外,看着植物山川向另一个方向驰去,傍晚的阳光已经不能用明媚来形容,但是足以在枯黄上镀上一层金色的温暖。
真正身处于贵妇人号之上,乔感觉到的是身处幻觉之中给身体带来极度的快感。世界的膨胀已经越过了言语的极限,荒谬已经无法形容事物的荒谬,美妙也不足以形容感受的美妙,表达欲到了最后只能冀由神谕来叙说。
“我来说一些无关的话,我也有一只黑猫的故事。我爱上了一个人,于是我就拼命地逃跑了。我实在是太爱她了,太怕喷涌而出的爱把她毁掉了。所以即使有一天我再也得不到她的一丝讯息,我也绝不会去寻找。”乔依然盯着远方,并没有转向念安的意思。
“那我说些紧要的话:我依然畏惧孤独,不甘于寂寞,并且想爱。”叫做念安的马夫把目光收了回来,望向座位对面的小伙。
贵妇人号正在朝着落日的方向滚滚前行,顶着升腾而起的黑烟,大桥的轰鸣沉闷和汽笛的尖锐撕咬在一起,一起从白昼潜入到黑夜。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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