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吝啬鬼,在欧洲文学长廊中,有四位:泼留希金,夏洛克,阿巴贡,葛朗台;那么在中国文学长廊中,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人们似乎从他临死前的“两根手指”和“两茎灯草”中便坐实了严监生的“吝啬”之名。但再翻原著,似乎这真正的严监生与传说中不太一样。
原著中严监生虽然只出现了一回,但他花出去的银子可不少,光是直接写到现银的就有这几处:
①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
②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③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
④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⑤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⑥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
这些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第①笔和第②笔花销的缘由都是同一个,就是严监生的哥哥严贡生招惹了官司,自己跑路了,官差就找上了严监生,严监生花了几千钱打发了官差后,找来两位舅爷,商量如何帮他哥哥解决这两起官司。其实严监生和严贡生虽为同胞,但却早已分家,也就意味着严监生其实没有义务帮助哥哥去摆平官司,就如他小舅爷王仁所说:“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与你不相干。”但面对这本不相干的事,严监生也未一句推托之辞,就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解决,最后也花了十几两银子的钱帮助哥哥摆平了官司。这严监生一出场便为他哥哥花了十几两的冤枉钱,可见这位“吝啬”的严监生,对于他的这位哥哥可一点也不吝啬。
而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面对弟弟的去世却是吝啬到令人心寒:
“好朋友,”格朗台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后说道,“咱们该戴孝吧?”
“真是的,格朗台太太,您光知道出新鲜主意花钱。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裳。”
“但是,为兄弟戴孝是省不过去的,再说,教堂也规定咱们……”
“用您的六路易去买孝服吧,您给我一块黑纱就行了。”
——《欧也妮·葛朗台》
兄弟去世,连一件孝服的钱都不肯花,更遑论其他了。那严监生和葛朗台这一对比,可是大气得多啦。
再看严监生对那两位假仁假德的舅爷。说起这两位舅爷,也算是“儒林“中的”人才”,搜刮妹夫一点不手软:妹夫扶正妾氏须得给钱;召集三党见证也需给钱,而且还是“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 ,真是我请客来你买单,妹夫出钱舅爷摆阔啊;出门考个乡试必然还是先到妹夫那搜刮些银两才上路。那两位舅奶也是不好相与的,这边夫妹刚去世便做起了强盗:“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但就是面对这样的两位舅爷,严监生真算得是如祖宗似的供奉着,有事没事就是塞个百两银子,哪个“吝啬鬼”会如此大方呀?
那些个真正的吝啬鬼把银子可看得比性命还重,一见到金子是这样:
老头儿像饿虎扑向熟睡的儿童那样朝梳妆盒扑来。“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走了宝盒,把它放到窗台上。“真金!是金子!”他叫出声来。“好重的金子!足有两磅。啊!啊!原来夏尔是用这个换走了你的宝贵的金币。嗯!你为什么不早说呀?这交易上算啊,乖孩子!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认。”
——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
一丢了银子是这样:
捉贼!捉贼!抓凶手啊!抓杀人犯啊!法官啊,公道的老天爷!我完蛋了,我被人暗杀了,我让人抹脖子啦,我的钱叫人偷走啦!谁能干出这样的事啊?我的钱怎么样啦?它在哪儿啦?在哪儿躲着去啦?我得怎么办才能把它找回来呢?我往哪儿去追啊?我不往哪儿追才好啊?它没在那儿吗?它没在这儿吗?这是谁?快抓住他。还我的钱!……哎哟!我可怜的钱,我可怜的钱,我亲爱的朋友!他们硬从我手里把你给抢走啦;你被人抢走,我就没有了依靠、没有了安慰、快乐,我完蛋了,我还活在世上干什么?没有你,我活不了啦。全完啦,我受不了啦;我要死,我死啦,我已经入土啦。难道没有一个人肯把我从死里救出来吗?只要把我亲爱的钱还了我,或者告诉我是谁偷去了,就算把我救活啦。……这儿怎么聚了这么多的人啊!所有的人,不管是谁,我瞧着都可疑,都像偷我钱的贼。你们在那儿谈论什么呢?谈论偷我的那个贼吗?上边怎么嚷嚷得这么凶啊?莫非偷我的贼就在那里吗?行行好吧!谁要是知道那个贼的下落,我求你们赶快告诉我吧。他没躲在你们当中吗?大家都拿眼睛盯着我,都笑了。瞧吧,偷我的这一案里,他们必定都有份儿。你们快来吧,调查员,警察,法警,审判官,快来吧!拷问的刑具,绞架,刽子手,全拿来吧!我要请求把所有的人都给绞死;如果我不能把我的钱重新找回来,我自己也得去上吊。
——莫里哀《悭吝人》
不,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可严监生面对从天而降的银子却是这样的:
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面对这意外之财,严监生没有如“饿虎”一般扑上去,也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想念起了他的亡妻,连哭两回。其实原著中,严监生对其妻子不可谓不好,妻子生病时一日“名医四五”,天天“人参、附子”,妻子的葬礼了也花了足足四五千银子,妻子去世后还时时念着妻子的好,可见严监生对王氏并非没有感情。既然有感情,为何又在妻子奄奄一息之际,急着要把小妾扶正呢?这前头喜庆的锣鼓一响,后面的王氏自是心头郁结,怎还能撑得住?于是,前头喜事还没办完,后头丧事立马接上,这一喜一丧,一红一白,生生的把这些官绅家庭的乱象暴露得淋漓尽致,不由感叹吴敬梓老先生的笔法的辛辣。对妻子有感情的严监生难道就不知道他的心急会气死妻子吗?
其实,严监生这样心急也实属无奈。为何这样说呢?我们还是先从严监生“吝啬”的根源分析起。从上文的分析看,严监生对兄弟有难不吝啬,对如此虚伪的姻亲也是有钱必送,对妻子更是不惜钱财,可见严监生的“吝啬”是分场合分对何人的。“吝啬”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是:“过分爱惜自己的财物,当用或当给的舍不得给。”我们把《儒林外史》第五回中的严监生的开销从这当用不当用的角度进行分类,如下表:
我们发现,严监生对兄弟,对妻子,对姻亲当用不当用都用,唯有对自己当用的,却是一分不舍。读到这样的严监生,不由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也是一样,对子女、对亲友、对朋友都很大方,唯独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开销却是锱铢必较。但我们的父母是由于从小生活艰苦,所以哪怕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他们依然保有过去遗留给他们不安全感,因此他们才会尽量节俭的生活,有了金钱的结余心中才有底气,才有安全感。但是,从小家境并不差的严监生,为何对生活也会有这样的“不安全”感呢?是他身边的谁给他带来了不安全感呢?
说到这里,就自然想到了严监生的奇葩哥哥——严贡生。凡是细致读过严贡生的,都会感慨,世界上怎么还有如此恶的彻底的人,从出场到退场,说得每句话,做得每件事都一次次刷新我们对于“作恶”的认识。
一遭占猪事件,二次强利事件,三回云片糕事件,这桩桩件件都是法理不容,情理难饶之事,但严贡生却做得理直气壮。这样的人有怎会有一丝一毫的亲情呢?
面对弟弟的帮助,非但没有感谢,还堂而皇之的说出如此混账话,连的一贯假模假式的王仁也听不得,不由说了句公道话:“凡事只是厚道些好。”就是这样的无情无义,后面严贡生强占起弟弟的家产,那更是“果敢利索”,“义正言辞”:
“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权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把东西搬过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马虎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送清完,先送给我逐一细看过,好交给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爷在日,小老婆当家,凭著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们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赵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
当赵姨娘撒泼反抗之时,更是拿出了“老爷”威严:
“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犯恼了我的性子,揪著头发,臭打一顿,立刻叫媒人来领出发嫁!”
这一口一个“我们乡绅人家”,把这强占弟弟家产的恶事做得如此风生水起,名正言顺,真不愧为恶霸乡绅的的典范啊。所以《儒林外史鉴赏辞典》中说:“吴敬梓笔下,“坏人完全是坏的”为数很少,严贡生是其中写得最突出的一个。他运用乡绅的势力,讼棍的狡诈,无赖的手段,一门心思作恶,每个毛孔都渗出罪恶的毒汁。”
在封建宗法制度的保护下,严贡生坏得有理,坏得滋润,坏得嚣张,因为科举的等级制度,让贡生哥哥永远压监生弟弟一头;因为家族礼法的规定,让弟弟家的任何事,哥哥都有权过问;因为封建宗法的要求,让弟弟一家四口度日一月舍不得买一斤猪肉而节省下来的家财,最终被这“一顿就要五斤白炖猪肉,上顿猪肉下顿鱼肉的”无赖哥哥理直气壮的占去了七成。严贡生“这只毒瓜不仅攀附在封建官僚制的藤架上,而且植根于封建宗法制的土壤里,沐浴着封建末世的妖风毒雾,长得毒汁饱满,味浓性烈。”
严监生有这样的哥哥,日子怎过得安生,怎会有安全感呢?更别提他还有“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整日对着他的家产虎视眈眈。所以这时再去看严监生为何如此迫切需要扶正小妾,其实是为了让自己的亲身儿子有个正式的名分,让自己的财产有明确的继承人,想要杜绝他的哥哥侄子对他财产的觊觎之心;严监生为何要如此讨好两位舅爷,因为这两位舅爷是“廪膳生”,在乡里也“铮铮有名”,最关键是,他们有着和严贡生一样的身份和地位,是他儿子未来的靠山:“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这两位舅爷可以让儿子免受大房的欺压。
真正的严监生“没有家族优势,没有足够的道德力量,自己没有功名,也没有权势撑腰,他的生活只有一种形式:压缩自己,满足别人。……他们吞食他的哪些钱,正是他用两根灯芯换成一根的俭省方式积累起来的。他的一生时被宗法制度榨扁的一生。”
卧闲草堂本对这对哥俩有这样的评语:“大老官骗了一世的人,说了一生的谎,颇可消遣,未见其有一日之艰难困苦;二老官空拥数万家赀,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此造化之微权……”将兄弟二人的境遇之因推为造化,但我不以为然,这样的造化又是什么造的呢?又是谁人造的呢?如果把官绅间的潜规则、家族间不合理的礼法、人们错误的世俗观点都定义为造化,那这世间的对错黑白又在哪里呢?
正是这不公正的封建伦理纲常,让好人低头弯腰一辈子,最后惨然失去一切,让坏人昂首挺胸一辈子,最后依然耀武扬威。或许,也只有经历过差点也被家族亲人抢夺家财的吴敬梓老先生,才真正体悟到这种礼制下的冤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