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四】

泡沫沙漏。It does not measure time but enjoy the time.

从古到今,人们对于时间长短的丈量,实在是一番徒劳的努力。一席谈话,几场云雨,数行离别的泪,便能把时间长长地拉开,如春蚕作茧一般把人心缠绕起来。日子,月份,节气,年岁,只是茧上打的小小的结头,用来注解回忆的。时间不停地向前,若是心被绕得紧了,痛了,那人就哭出了声,然而也就释然了。时间之于水乡,也只不过是一个看客。水乡似乎有着这地方自己独立的规律,宛如苍凉山野里一棵花树,占据宏大天地间小小的一隅,经营着柴米细软,唱着一阙关于百炼钢与绕指柔的戏,永远不忍完结似的。

刚来杜家时接待祖孙两人的那个长衫男子是杜府的管家,有着一个罕见的姓。据说他们“姒”氏的传人,都是远古治水的大禹的后裔,“江淮河汉思明德”的。他说话虽嫌有些冷漠,但好在对这一老一小还有些照顾,有次阿珍替老爷去河对岸上大路“三和兴”买烟草,结果跌落了烟钱,寻了好久都寻不着,一路流着泪回家,最后还是他替着垫付的。阿惠日常里也不时拿点瓜仁饼、桂花糕之类的零食给那孙女,也算是力所能及地帮扶着。

三年不留痕地过去,桃柳花事一场又一场,飞雁数度过寒潭,天空与流水相互依照着,仿佛一张书页的两面。阿珍十六岁。她做了三年杜府的丫头,娘娘也烧了三年的饭。杜家台门的人们也无不极欢喜这个活泼泼的玲珑女孩子和她不太多嘴的祖母,阿珍仿佛又回到了乡下,日子过得不温不火,人迅速成长了,身体发生了很多无奈又奇妙美丽的变化,也渐渐习得了点城里姑娘家的温柔又带点骄傲的脾性,只是在内心最里面的某个地方,似乎天然地慢慢结成了一个硬核,总在她不经意时,悄悄地硌她一下,使这女孩子的胸怀里泛起一丝莫名的细微的酸楚。

阿珍和娘娘住在杜家第五进的西厢房里,她平时在杜府多做些杂事,买办日常的果菜食品,清洁打扫,或者到厨房帮下手,到了节日便忙些。她也乖巧懂事,就是腰酸腿痛,也从不说什么丧气的话,晚上还帮祖母敲背。老妇人伏在床上,平时看在眼里的东西在腹中酝酿成些说不出的感情,腰骨上被业已有些力道的小手按摩着,心里却想起另一回事。

“阿珍,娘娘要给你寻个婆家了。”一晚,老妇人这样对孙女说。

“……娘娘!”女孩虽不是很了解,但是城里人嫁囡的复杂仪式以及那烟视媚行的新娘子,也是挤在人群里看过两三回了。

“真的。”

阿珍不说话了,黑暗中赧红了脸,想微笑,又想流泪,突然轻轻牵住了祖母的手。

娘娘也闭起嘴与眼,仿佛忆起了很多往事。月亮投下极雪白的光,安安静静地穿过仙桃寿果图案的雕花窗格,轻烟一般漫在窗台上,最细小的灰尘痕迹和砖上的气孔也无不看得清清楚楚,依稀地似乎会动。远处传来轻轻的犬吠儿啼。祖孙两人心底怀着各自的理由,沉默着,沉入了各自的梦里去。

第二天清早在河埠头买菜时,阿珍显得有些疲惫,看见嘁嘁喳喳过往卖菜的舟船时,喉咙也没有往常响。阿孟摇着船路过万安桥,见了,有些浮荡地嬉笑着说:

“阿珍!今天人怎么像碗饭焐茄子一样,软乎乎的?生毛病了?”

阿珍瞪他一下,由于是熟识的人,她笑着,有些娇地回应:“你说谁?来,买菜!”

划着船的少年依然笑着,一拨桨,乌篷小舟荡拢去。

“当然是说你!”

“你傻的!”

阿孟家也是杜府的佃户。水乡的少年,在某一个时节,拥有着类似的面貌。他们的心还是糊糊涂涂的,但是却已经明了了些世事,能帮家里做些事体。他十岁就跟爹一起,隔几天就一早划着乌篷船进城,沿着水道,挨家挨户地巡过去。这地方特有的乌篷船,是极好的水上交通工具。船两头尖翘,船舱以半圆形船篷覆盖, 篷用细竹片编成,内夹竹箬,上涂黑漆桐油,中央一蓬固定,其余两蓬挡风避雨,全能移动。他们划着船,叫卖点自家黎明时刚割的、青青翠翠的小棠菜和白萝卜,有时也出售些露湿带花的丝瓜和黄瓜,日头快到顶了就折返出城,不像那些专门的菜农,还要担着菜走着卖一天的。那时阿孟用极幼稚的嗓音叫卖起来,往往能讨那些主妇的欢心。阿孟也很得意,有时还讲几个听来的似懂非懂的乡间笑话,然后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似的,女人们便表现得更欢畅,以至于笑弯了腰。

“阿孟,你到底懂不懂的啊?”她们会故意这样嗔着问他。

“呵!他懂什么!”他爹便笑着,捏捏他薄薄的肩胛。于是女人们又笑。

快到午间时分,瓜菜售罄,便是一天中顶快活的辰光。父子两人说笑着今日的耳 闻,不徐不疾地行着船。水乡的男人是会用脚摇桨的,在外乡人看来,也算一门别致的特技。父亲纯熟地用脚划着,手上拿个烟杆,吧吧地吸着。阿孟只会用手,倦了,便把桨拿来撇在一边,躺倒在尖狭的船头,看着天,看着一座座数不清的昏昏的桥底从头上经过,看着生满青浮苔的光泽的河岸。有时注意到岸上有同行的人马,便暗暗地与其比赛行进的速度,若是在分道扬镳前胜利,便小小地欣喜一番。父亲也默认了他的偷懒,只注视着方向。水与桥的光影投在他们的脸孔上,闪闪烁烁地流转。

某一年的夏天,父亲进山爬去树上摘木莲,结果掼瘸了一条腿,虽用了医药,还是留下了轻微的残疾,从此走路有点蹒跚。而阿孟也终于足够成熟,能够用年轻人的气势一口气喝下一整碗的香雪酒,能够握着父辈留下的厚重桨橹,单独地驾着一条船进城去出售菜蔬补贴家用。杜府既是东家又是一个大主顾,那些丫头嬷嬷他无不极熟络的。阿珍和他年龄相仿,讲起白话来也比那些老妈子有趣味得多。两人专交换些新鲜事,那女孩子常被少年逗得咬着下嘴唇,笑得脸上梨涡浅现的。

阿孟一边说着“今天的菜多少新鲜”之类的话,一边把船贴近埠头。若是往日里,阿珍肯定要笑他天天都这么讲,只是突然想起昨夜里娘娘的话,望着小船,张了嘴,忽然心里“倏”一下子浮起不知什么好多事物,空空的,心里像有把草一样乱,如有一双小眼睛眨着,什么都说不出口,最终只出了一口欲语还休、轻飘的呼吸来。她又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轻轻“啧”了声,又跺了跺脚。

阿孟不是木知木觉的人,见她只是微微红着脸,低头默默看着船靠拢,似乎突然察觉到眼前女孩子的心事不是自己应问的,却也天然地莫名地隐隐猜到了七八分,不知应说什么,也闭着嘴不做声,眼光无处放,胸怀里突然感到有些热,只好盯着阿珍站在河埠头石阶上的、缧了一道玫红花边的一双布鞋。

如此沉默相对过了一歇,那极尴尬的气氛似乎突然间消融于无形,阿珍“嗤”地 笑了出来:“你看我的脚做啥?有什么好看?”

阿孟也松了一口气,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态,说:“好看, 好看的!”

阿珍莞尔一笑,知道这人爱讲发靥的话,便不去理,弯下腰蹲下去自管自拣菜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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