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兰州飞往南京的航班上,遇见一位藏族大妈,她坐在我的身边,踌躇地像个孩子。
她是第一次坐飞机,不会系安全带,不会调整座椅,不知道怎样打开机餐的铝盒。
我从未有过的耐心,一一给她示范。
当飞机起飞的一刻,她望了一眼窗外,把手摁在胸口,大口吸着气,很是紧张。
我对她笑着说,闭上眼睛,就当自己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小鸟。
她笑了,眼睛明亮、干净。
就在几天前,我刚告别她那些住在大山深处的同胞。
他们住在依山而建,有着红白条纹墙面的房子里。墙上画着或是挂着神秘的面具图腾。
他们热情好客,白天在山林与土地里劳作,到了夜晚,他们点燃篝火,围着火堆欢歌悦舞。
圣洁的水从雪山涓涓而来,化作一条白马河,从村寨中央流淌而过。
这是一支分布在甘肃陇南文县境内的古老民族,叫做白马藏族。
白马是古藏语,译为“藏族的兵马”
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白马藏族通过代代口口相传,通过歌声与舞蹈,记录祖先的传奇,记录这个神秘民族的起源。
祖辈相传,白马人起源于古时,系吐蕃大军与唐朝在甘肃文县、四川九寨沟一带交战后留守于此的遗民。
这里的人们都相信这样的起源,他们自称是被遗忘在深山里的“藏兵”。
我到村寨的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几处农家乐坐满了远方来的客人。
主人端着酒,唱着敬酒歌,依次向客人劝酒。
酒是青稞与其他粮食一道酿制的甜酒,入口绵香,有着土法酿酒特有的层次感。
佐酒的菜,是自家养的鸡、自家种的蔬菜,还有腊月熏制的腊肉,没有过度的烹调,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味道。
当然,餐桌少不了牛羊肉,高山草坡上散养的牦牛和山羊,站在云雾之间,吃着沾着露珠的草叶长大,肉质醇美,充溢口腔的油脂香氛弥久不散。
村寨里的人似乎不懂得烦恼,他们的脸上呈现出祥和宁静的色调。
在雨雾清新的小径上迎面相遇,或是在轻启柴扉的那刻,他们对你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海拔两千多米之处,你能感受到人间最初的美好与善良。
因为与汉族、羌族混居的历史,这里的藏民会说简单的汉语。
走进一处门扉轻掩的院落,墙角栽满了格桑花,满脸皱纹的阿妈坐在屋檐下,抬起头来看着我,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我来自江南,一座叫做苏州的城市。阿妈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我却没有听懂。
村寨里的男人们穿着镶了一圈五彩花纹的黑色马甲,女人们的衣裙则是用彩色条布拼接的,上面绣满了祖辈相传的“图腾”。
无论男女,他们都戴着一种盘形、圆顶、荷叶边由羊毛制成的白色毡帽。
最奇特的,莫过于帽子顶上斜插的一根或者数根雄鸡的白色尾羽。
据传,当年白马藏兵与唐兵交战时,在一个深夜遭遇突袭,是一群锦鸡警钟般的鸣叫声将藏兵惊醒,从而避免了灭顶之灾。
此后,白马人为感谢锦鸡救了自己的性命,将鸡奉为神物,又在帽子上插鸡毛以表敬重。
烟青色的白天即将落幕,伙伴们来寻我去看篝火舞会。
村寨广场中央的大铁锅堆满了木柴,青色的烟升腾起来,由浓及淡,一串火苗闪耀,不消一会,绚丽的火在夜间灿若银河。
人们穿戴着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来自四方的人们被这歌声渲染,情不自禁围拢过来。
不经意间,自己的手已经被人拉住,脚步跟随着音乐声,做出踢踏的动作。
舞蹈的圈子越来越大,舞蹈的动作越来越激烈,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欢笑,或是手牵着手,或是手搭着肩,跟随着圆型的队伍,围绕着燃烧到绚烂的篝火,不停地跳,不停地转圈。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望着对面那位年轻姑娘忽隐忽现的娇容,忽然温暖地想要哭泣。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是在这样一个古老的村寨,我和我的女孩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舞蹈。
在恣意狂欢的人群中,在欢乐的舞蹈中,我的眼里只有她。
那晚的月色如水,华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幸福而又陶醉地凝视着我,我们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
我说,嫁给我!
我看见她娇艳的脸庞曼妙的身姿,在火焰中旋转。
我抓不住她的手,触摸不到她的脸,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们分开。
她的脸渐渐隐去,我看着她仍在旋转的身体,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脸换做了那位年轻姑娘的笑靥。
我站在原地,在雨雾中凭吊自己的似水年华。
那些深藏在心灵底处的青春记忆,也只有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似燃烧的烈焰,融化远山的冰雪,在不经意的一刻,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