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说,你不要看我。眼神让我感到欲望。而我知道你并未深爱我。你爱的只是欢娱的幻影,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东西。

他旋身而走。再未回头。

她只是沉定的看着。抬起手,嗅闻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残留他沐浴后的清香。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一起相拥入眠。然后他起床,叫醒她,出门散步,在街口拥抱。咬着她耳后的一绺发,告诉她,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走,也就是离开。从她的世界消失。

消失,真是一个暧昧的词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消失,只是发生在视野的事情。看不见了,记不起了,也就消失了。这是否近同于某种死亡。而若业缘太盛,某天再度相遇,故人重逢,是否又犹如一场重生。带来的,会是惊喜的预期,还是孽障的延续。只有时间知道。

她在平静的面容下想到这些,忘记了正在发生的一场离别。终于还是转过身,穿越灰蒙的黎明街道,去往儿童乐园。


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儿童乐园。

因抑郁而失眠的夜晚,她独自来到儿童乐园。在石凳上坐下。这白天供应欢笑的园地,夜晚也只能落寞地归于黑暗。隶属于像她这些在黑暗中观望黑暗的人。

她静静地坐着,看着自己翘起来摇摇晃晃的双腿。双手将身体撑离凳面。

忽然听到咯咯吱吱的声音。是有人荡秋千。

这时她抬起头。在幽暗中看到他。

之前他一直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看到她来了。看她一个人玩耍。她天真的姿态让她着迷。也许是微怒于她未发现他的存在,也许是想主动引起她的注意,他轻轻地把自己荡起来了。而她的眼睛终于完全适应黑暗,如他所愿,看到了他。

黑暗中的观望。坐守自己的阵营。知道对方都是因为太过清醒而无法睡眠的人。却依旧无法轻易踏出第一步。从来这样的,谁先付出,谁就先被制伏。

可是被制伏一定是会有痛感的。重要的不是痛,而是感觉。

于是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的秋千上坐下。轻轻地将自己荡起来。都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来来回回,远离,靠近,直至趋于相同的频率。像两只黑暗中调情的蝴蝶,终于获得彼此的认同。

他脚尖点地。先停下来。侧过头看她。

你有一双夜莺一样的眼睛,它们好像会唱歌。他微微地说,声音轻夜风一吹,仿佛消淡无影。她兀自荡来荡去,似是没有他的存在。

许久,她停下来。她从摆动的最高点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是在迎接一个坐着马车从夜空中飞降下来的仙女。仙女发丝披散,发尾飞扬。她轻轻地,幽幽地,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那样安静。

你一直都那么不理人吗。他第二次开口,佯装生气却是微笑的口吻。她一向不喜太过嬉皮的男子,而太过自我的男子又让人难以感觉亲近。身边这个今夜邂逅的男子,似有一股气蕴包裹着他,清淡舒畅,她靠近他,轻易被感染。

他的声音像最柔软的羊毛蹭痒她的皮肤,抚摸着进入她的耳膜。她感到心底有微弱的电流经过。于是她转过头,看向他。

黑暗中的观望。坐守自己的阵营。彼此空间的距离已经拉近,心的距离已经打开。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女长久地相望,内心是电光火石的厮杀,目光之间是永恒的黑暗。她第一次可以注视一个男子三分钟以上,并被对方注视,而无避让。只是注视,彼此沉默,但无尴尬凝结,这需要两个人相当的内心力量才可对峙。也是她一直寻求和渴求达到的与另一个人相待的状态。

她喜欢没有尴尬的沉默。但为了某种更长久的联结,须忍痛打破眼前美好的沉默。她感到自己微漾的欲望。平静的湖面轻起涟漪。

她说,你看起来很小。

接近三十了。

有没有做爱。

尚未遇见深爱的人。

她不是没有欢喜惊动的,但竭力忍住。她一直是这样自控的女子,该收敛的时候决不逞强,该出手的时候一击即中。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只是一场游戏。游戏之中也许会有真情,但付出之后,游戏结束之后,遂成无用。开始之前,结束之后,这才是爱情重要的阶段,它们考验一个人的耐力和恢复力。中间的过程只是幻觉。

可是幻觉有温度。她需要温暖。于是她需要开始。她把手从秋千的绳索上离开,伸过去,寻到他的手,把它们轻轻握住,捧起来,靠近自己,覆到自己的眼睫上。

那么,你愿意一直听到它们唱歌吗。并在天亮的时候,亲吻它们。


黑暗中,他说,你是否对我感到失望。

她说,不。你只是没有经验。我感到温暖。

他们的第一个夜晚。她把他带到她的临时居处。一栋厂房宿舍屋顶的阁楼。狭小逼仄的所在。热烈地相拥。褪去所有的遮蔽。裸裎相对。疯狂吮吸彼此。她是长久未被灌溉的花朵。他是生机勃勃但封闭无人开采的处女地。于是她要做他的花朵,他要做她的土壤。长久的贫瘠带来丰盛的汲取,要抽干对方所有的养料。他们都有饥渴症。她的妖冶萎靡的饥渴,他的新鲜盛烈的饥渴,它们水乳交融,迸撞出三千丈横泻的瀑布。他们又是在沙漠里行走太久的旅人,艰难跋涉,终于看到前方宽阔的水源,快步奔跑过去,奋不顾身扎进去,嬉耍拍打,手舞足蹈,痛快淋漓之后发现只是蜃景。

于是再次寻找。再一次。又一次。掏光对方所有的身体和灵魂,满足入睡。

她猛然睁开眼。遭遇他脉脉打量的双眼。终于看清楚了你的脸。他说。和你的身体一样美。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阳光从窗口照进,打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淡淡的,残留着初醒的倦怠。然后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凶狠异常。她猛地翻身覆到他身上。紧紧地掐住他的手腕。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像你爱我一样爱。

她终于松开手。翻身重新躺回来。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对她的突然举动没有惊惧,再问她。

她爬起来。把左手手臂凑到他眼前,给他看。他昨晚已经抚摸到那种粗糙的质感。早上醒来也看到。她是有故事的女子。

那是一块崎岖丑陋的皮肤。是她第一次深爱的男子留给她的疤。年少的校园爱恋,少年郑重承诺,他们相爱,然后分开。是那样懵懂而桀骜的青春。她在课堂上用削笔刀用力地刺向皮肤,犹如用铅笔在纸上写字。轻轻地刻划,鲜血滴落。肌肤破裂,溃烂流脓,愈合,结痂,脱落。成为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丑陋疤痕。呈现在以后所有和她拥抱的男人的面前。呈现在他的面前。

S。E。V。E。N。他轻声地念着。SEVEN。这些字母隐藏在形状不明的伤痕里面,清晰可辨。她说,是他的名字。然后把它们伸到清晨的阳光里面。他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疤痕忽然活起来一样,灵动重组,成为一朵诡异绮艳的花。在阳光下绽放。那些字母躺在花的中心,成为蕊。她的疤痕经了阳光,蜕变成这样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仿佛一种罪的图腾。

她说,它多么美好。

他说,还痛吗。

她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它叫妖。她说。叫我妖。或者宠溺一点,我允许你叫我妖妖。她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

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他说。妖,不,妖妖。


他们在一起七天。

做爱,无休无止,筋疲力竭。睡觉,相拥取暖,仿佛地老天荒。在屋顶吹风,看天。看大鸟和飞机从头顶飞掠而过。

他说,你最想要什么。妖。

我想要飞。

他在第七天的时候离开。相遇,然后离开。这是游戏规则。我们都知道。他们都已清醒。但是。是他离开她。离开在一个早晨的拥抱之后。


天亮了。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亮,她最享受的时候。仿佛死而重生。已经有早起晨练的老人走过来了,早起工作的人,上学的孩子,都快出发了。乐园终归还是要变回乐园。

她从秋千上站起来,她也该出发了。

他说,你爱的只是欢娱的幻影,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东西。

她一早知道答案,依旧沉溺其中。她和她的幻觉在一起太久了。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这无法和解的幻觉。折磨着她。却又带给她幻路,告诉她,前面会有光。

可是她已经走不动了。她感觉自己会死在跋涉的途中。渴死。饿死。力竭而死。她不要被杀。她要杀人。

她纵身跃上护栏的泥台。视线开阔,眺望远方。密集厂房围绕着她。呼啸的空气包围着她。巨大的生之幻觉包围着她。既然无法和解,就只有遗弃。她要遗弃自己的幻觉。她在心底大声疾呼,我要飞,让我飞。

她就飞了。

幻觉。幻觉。她看到幻觉。幻觉在她飞离地面的一刻,陡生出翅膀,从她的身体穿透而出,变成鸟,鸟,无数的鸟,飞向远方。

她遗弃了她的幻觉。留下了她38号脚丫的绣花布鞋,静静躺在她最后站临的悬崖边缘。大风。大风来了。眨眼间又将它们刮离了地面。

她终于什么也没留下。

生命只是幻觉。是虚空。你知道。可是生命的大风已经席卷而来,你要如何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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