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阵沉吟声,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说些什么。我不擅长处理这些东西,脑袋现在仍被千丝万缕的思绪缠绕着,分不开神。但又不得不说,倘若无法舍弃既有的过去,就无法获得新的开始。”
“但说无妨。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必考虑片段是否连贯,旁人是否听得懂,听不懂再慢慢解释便是了。如今的首要任务,仅仅作为‘说’这个动词,你要把它实现。”
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搜索着词汇,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右手用勺子搅拌着刚加了一袋糖的咖啡。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拎起咖啡抿了一口。也许糖分还不足以达到理想的程度,他皱了皱眉。不过好像有了开口的意向。
“我想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时而低头落在咖啡杯上,时而瞟向窗外。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望后,我已经对‘爱情’这个字眼不再敏感。有对爱情的憧憬期当然也有与之相对的衰退期,这跟潮起潮落一个道理。涨潮时,海浪会把一些海洋生物冲到沙滩上,棱角分明的海星,色彩斑斓的贝壳,圆滚滚光滑的石头,深邃嘹亮的海螺,说不定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沙丁鱼。你也像其他孩童一样喜欢收集这些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海浪偏偏不钟情于你,别的孩子满载而归时,你所在的那片沙滩冲上岸的东西却少得可怜,偶尔看到一两只寄居蟹,满心欢喜准备抓起来,‘嗖’的一声遁进沙里消失不见。当你回头看时,那座小心翼翼用沙子堆砌而成用来存放收集到的东西的城堡已经被海浪拍散得不成样子,你楞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久就哇哇大哭起来。从此以后,别的孩子都盼着涨潮,你只是在远远的海浪触不及的地方筑起城堡并且祈求快些退潮。看到沙滩上闪闪发亮的东西,并不是没有升起再次下去寻找的念头,可一想到随时有希望落空的可能,便再也主动不起来。这就是我当下对‘爱情’的看法,我这么形容能明白吗?”
他目光此刻终于落在我身上。
“或多或少。避免了结束,也拒绝了开始。”我回答。
“假如一开始不抱有渺小的希望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庞大的失望了吧。”
“听起来像是悲观者的发言。”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者。”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他低头又抿了一口咖啡。“我也不是一个主动的人。恋爱这种事情大部分都是男方主动才会有回应。主动久没了回应便会觉得厌倦,回应也分‘答应’和‘拒绝’两种,我用着并不娴熟的表达方式隐晦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始终不得芳心。或许是自身不够完美,抑或她心里另有其人,不管怎样,我不曾踏入芳菲半步。失望便是于此一点一点累积。”
“我也常从自身思索存在着的不足之处。身体的缺陷一度使我难过不已,表面待人温柔诚恳实则情商低下优柔寡断。空有一副成熟的躯壳,言行举止却无法与之相匹配。这些不足之处在内心被无限放大,成为心室上一根根拔地而出的锥刺,结成自卑的果实。归根结底是思想上的不成熟导致无法正视自己所以至今仍未长大成人。”
“深刻的自醒。”我赞叹道。
“你知道‘小鹿乱撞’这个成语吗?”
“当然。”
“我曾经小鹿乱撞过。后来那只小鹿撞了很多遍,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不肯放弃,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它摇摇欲坠地走进一片树林,大概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以为是新的居所,可那里是我布满锥刺的心室啊。它在里面休息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把它深埋了,从此以后无悲无喜。”
“那些忐忑不安的情愫连同还有那些未竟的情话,也一并埋在那里。”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有一个女孩半夜说自己饿了,我知道她的确切地址当然也知道她的电话,理所当然我应该帮她点一份餐。”
“为什么不呢?”
“可她早上七点就要上班,料理完成大概要半个小时,送餐过去也要半个小时,我无法保证这一个小时之内她仍未睡觉,假如她熟睡时被一个电话打断了仅有几个小时睡眠时间我怎么忍心。我刚说优柔寡断是我的缺点,这一点从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愈是犹豫愈是踟蹰不前。时间就这么溜走,感情也是。”
“这种感觉大概跟‘你的城市在下雨,我不敢问你有没有带伞。我怕你说没有,而我却无能为力,就像我爱你却给不了你想要的陪伴’差不多。”我说。
“大概。”
“看着路上一对对的情侣,我也曾由衷羡慕过。仅仅只是羡慕,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假如把单身比作一种体制,那么单身的人就是被囚禁在这种体制下的监狱里。就如同在肖申克监狱生活了五十年的布鲁克斯,已经适应了肖申克的体制。在监狱里面,他有学历有地位,出狱后只是一个双手患有关节炎的糟老头,他已经被体制同化了,开始新的生活已然成为不可能之事。而我单身了二十多年,以后甚至会更长,大抵也是被同化了。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要是突然有另外一个人窜进来也会觉得不知所措的吧。时间会被分走,照顾自己同时也要照顾她,从前刻意隐藏的缺点和不见天日秘密也会被慢慢置于阳光之下,这么一想来就觉得可怕。我由衷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
“有这顾虑实属正常。”
“一来二去,我渐渐变得麻木,对感情也可有可无,连最基本的人际关系都懒得维护。事物有它发展的必然趋势,顺其自然应该是最好的状态。”
“好了,想说的我都说了。”说完,把剩下咖啡一饮而尽。“好久没有这么一吐为快,咖啡不错。我该走了。”
“去哪?”
他没有回答我,转身便离开咖啡店,留下一串挂在店门前装饰品发出的叮铃叮铃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