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有位女士,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是何方人氏,每天一大早都要放一场烟花,放完还不当回事,大大咧咧地说:“一场烟花而已”。那些“烟花”是文章,不見得都好,大抵是别人托她放的。终于有一天,那第一朵烟花,是她自己做的。做得很讲究,讲究到不容易发现其制作技巧。
“而已”地放出去的这朵烟花,璀璨了这个平常的清晨。
这朵烟花是一篇散文:《卖菜的》。
写的是底层的芸芸众生。
文笔干净,语言生动,谋篇布局老道且不论,最突出的特点是收敛,是含而不露,是尽量隐藏主题。
主题让她藏一会儿,先看技巧。
“她的发,潦草地蜷成个髻子窝在脖子后头。不听话的几绺,在头顶上弓腰塌背,稀稀拉拉携着些花穗子。脸上一条儿一道儿,是抹过的汗渍。她迎面拦住我,眼睛和嘴角殷勤地挂着笑:妹子,买菜不?”
这是第一段文字。开篇便是一个突兀的特写镜头:头发,如乱草;脸上,汗渍斑斑;眼睛和嘴角,都挂着谦卑的笑意。一个中年妇女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眼前。她殷勤地笑着,笑容里带着七分热切,三分讨好。这一段值得点赞的文字是:“她的发,潦草地蜷成个髻子窝在脖子后头。不听话的几绺,在头顶上弓腰塌背”。尤其值得点赞的是“弓腰塌背”。
说句题外话,不少作者都跟我一样,喜欢啰嗦。换成我来写《卖菜的》,很可能弄成这样:清晨去广场晨练,是我雷打不动的习惯。立秋的清晨,露水很重,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远处传来了节奏明快的音乐,那是小区的大妈们在跳广场舞。广场一侧的绿化带,三三两两的中老人在打太极拳。这时,一位中年妇女向我走来,问:大妹子,买菜不?她有满满两袋玉米和油菜,就藏在路边上的灌木丛中......你别笑,还有人年纪没我大,但是比我还啰嗦。我还没有写树林,草坪,遛狗的人以及狗狗如何可爱哩。看过一篇文章,儿子留学归来,“我”激动万分地开了车去机场迎接。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都是好景色。不到50公里,作者足足写了2000多字才写到机场。把儿子接回家,已经6000多字了。
文章切入要快,要有代入感,这个都明白,可惜一动笔就忘了,不来一大堆景物描写便不足以平民愤。
烟花这篇文章,开头就给你一个特写,不光是镜头感强,有冲击力,而且还有悬念。面对突然出现的中年妇女,换了我,也会愣个神儿,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广场里行人散步的小路,她怎么能进来卖菜?菜呢,我从头到脚将这中年妇女打量一遍,葱毛儿都没一棵,是不是人有问题?我没搭话儿,一闪身,继续我的晨练。”
先把卖菜的放在一边,宕开一笔,强化悬念,高。文似看山不喜平,作者深谙此道,于是故布疑阵。这等小巧功夫,不注意极容易忽略。但不能宕远了,得紧凑,三言两语,有起伏就好。
紧接着便见中年妇女从灌木丛中拖出两个蛇皮袋子,亮出了自家地里种的玉米和油菜,全是新鲜货色,价廉,物美,没说的。“我被玉米施了魔法,眼睛伸进袋子,绿棒子们挨挨挤挤,肥硕,健壮,头顶略干的穗子,尾巴新鲜的折痕,真是一群好玉米。”——“眼睛伸进袋子”,“一群好玉米”,表达新颖,是自己独创的句子。
——我以为作者会买一大堆,结果她居然没买!她难道不知道,这时候的我已经成了那位中年妇女。这么好的玉米,这么好的油菜,你凭啥不买?凭啥呢?仅仅因为不方便带回家?
“立秋的清晨,露水很重,沾了湿气潮乎乎的蛇皮袋子,蹭到路边的尘土,滚上一层薄薄的泥浆。她(我觉得是我)半起身,两只胳膊合力一抡,鼓腾腾的玉米袋子就服服帖帖趴在了后背上。空出一只手,她又吃力地拎起青菜们,拖儿带女地趟进了灌木丛里。”——看见没,“拖儿带女地趟进了灌木丛里”,这就叫生动。
作者像做错了什么,在原地搓手,建议中年妇女去十字路口那儿。她不知道她是因为躲城管,才跑到这儿来的。
“她回头给了我一个胜利似的笑,还狡黠地一眨眼,凌乱的髻子松松垮垮地沿着脖颈垂下来。”——笑是笑了,却掩不住失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也笑了笑。其实,我很想伸手过去,替她捋捋凌乱的头发。”——这个笑,尤其是这只想伸却没有伸出去的手,意味深长。捋头发是动作,在文章中动词远比形容词和副词管用。
看了第一个卖菜的中年妇女,再看下一个,不免会想当然,不免会陷入思维定势。作者,姑且就管她叫烟花吧,这家伙太聪明了,她利用了读者的思维定势。
第二位卖菜花的,是个有着“一张褶皱的核桃一样的脸”,“眼睛里满满都是恳求的神色”的老年妇女。她可怜巴巴地说:“就剩两棵,你买了我就能早点回家。五块钱俩,你看你要不……”然而她的菜跟她的人一样不好看,“蔫蔫巴巴,又瘦又小,像个营养不良的娃。白网兜着的花朵上,明显都是擦蹭的锈迹。”与之前看到的玉米和油菜相比,这简直就不是菜。
我问自己:这种别人挑剩的垃圾,如果换了你,会买吗?会吗?
烟花买了。理由与菜的质量无关:“可她聪明地戳中了我的软肋。今天,是三九的第一天,是冷风烈烈的傍晚五点钟,是一个脚踩人力三轮车的老妇人和赶着回家的急切的心。”——不得不说,这里有一点点瑕疵,如果是我,会坚决删除“戳中软肋”和“急切的心”,后面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再晚点会更冷”。理由,稍后再说。
好在,这一点点瑕疵并不影响接下来的神来之笔:路过菜店,尽管“白净、圆润、水灵,发育饱满的大大大大的菜花”更便宜,烟花毫不在意。“我不屑地往前走,去远处水果店门口逛一逛,又看见了她!大姨正拽着另一个“我”,扬起褶皱的核桃一样的脸,神情恳切地重复:就剩两棵菜花,卖完我就能回家……”——出人意料的反转,一个可耻的骗局!那女人分明是在卖惨,她在利用人们的同情心!
我又一次问自己:换了你,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愤怒?
我以为烟花会。
谁知又一个出人意料:
“我……忍不住笑了,又觉心酸酸的。”
细细品味,再想想那张“褶皱的核桃一样的脸”,想一想冬至的寒风,我也跟着烟花酸酸地笑了。
关注底层人群的疾苦,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施以援手,这个境界谓之同情,哪怕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是同情。关注底层人群的疾苦,同时知道他们的“狡黠”,清楚他们谋生的种种“伎俩”,而且上当之后仍然抱持着同情,这个境界叫做包容。一再上当,反复受骗仍然善良如初,我以为这便是菩萨心肠,其境界乃是悲悯。
从前,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好人必须忠厚,必须老实,必须淳朴,必须诚信,必须具备好人应该具备的所有优点。我们不知道的是,好人为了生存,有时候也会“坏”,例如那位老妇人,在天寒地冻的冬至那天,不在温暖的家里包饺子,却要冒着寒风在外面骗人。
烟花笔下那些“卖菜的”,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但她写出了相对复杂、真实的人性。
烟花是个傻妞,后来买西红柿被骗,买杏儿被骗,而且她似乎心甘情愿被人欺骗,被酸成那样了,只是叹一声“我……亲大爷!”被不甜不酸成那样了,还傻呵呵地“暗暗挑个拇指,大婶,神助攻!”
这是一个善良的傻妞。这是一个对底层人群充满同情,善解人意傻妞。这当然也是一个可爱的傻妞。
傻妞写文章一点也不傻。看上去直白,不动声色,字里行间,却有火热的岩浆,随时可能迸涌而出。出人意料的是情节,情理之中的是超越了同情和包容的悲悯。
说到煽情,几乎所有的成名作家都在强调,要白描,要含蓄,要把眼泪憋回去,要压着写,最好的煽情是千万不要抒情。我想补充的是,能不议论,千万不要议论。这就是我建议删除“可她聪明地戳中了我的软肋”、以及“是一个脚踩人力三轮车的老妇人和赶着回家的急切的心”的原因。
好多人一动笔就憋不住要抒情,要议论,烟花基本上憋住了。她辛辛苦苦憋到了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在结尾处大喊:
庄户人,地是天,菜是命,挣日子,容易么?
这时的议论兼抒情,蓄势已久,水到渠成。
附:《卖菜的》 作者:一场烟花而已
一
她的发,潦草地蜷成个髻子窝在脖子后头。不听话的几绺,在头顶上弓腰塌背,稀稀拉拉携着些花穗子。脸上一条儿一道儿,是抹过的汗渍。她迎面拦住我,眼睛和嘴角殷勤地挂着笑:妹子,买菜不?
我愣个神儿。
这是广场里行人散步的小路,她怎么能进来卖菜?菜呢,我从头到脚将这中年妇女打量一遍,葱毛儿都没一棵,是不是人有问题?我没搭话儿,一闪身,继续我的晨练。
“嘿——妹子,你等等。这儿,这儿呢。”
我一回头,她似乎是用了魔法,把两个蛇皮袋子从旁边的灌木里变了出来,一边打开一边热切地问:买菜不?自家园子里种的,还有玉米,早起刚掰的,要不?
我被玉米施了魔法,眼睛伸进袋子,绿棒子们挨挨挤挤,肥硕,健壮,头顶略干的穗子,尾巴新鲜的折痕,真是一群好玉米。
她迅速捕捉到我不动声色的褒扬,半蹲下身子,麻利地掏出一个,两个,三个排在我面前,又从另一个袋子抖出一大捆绿得发亮的油菜,仰起头,眼睛里满是诚恳的期待:这个,一块钱一把儿,玉米,五块钱仨,你看,中不中?
菜便宜,又新鲜,可拎上它们,还怎么晨炼?买了送回家去?实在懒得再跑一趟。
“我……刚来,要跑步,没法儿拿…….先不买了。”
她很自然地用笑掩饰了失望,低头将玉米们收回去,喃喃地说:“没事儿,我以后天天在这儿,想吃了就来。”
立秋的清晨,露水很重,沾了湿气潮乎乎的蛇皮袋子,蹭到路边的尘土,滚上一层薄薄的泥浆。她半起身,两只胳膊合力一抡,鼓腾腾的玉米袋子就服服帖帖趴在了后背上。空出一只手,她又吃力地拎起青菜们,拖儿带女地趟进了灌木丛里。
我看着她转身,搓了搓手,站着没动。
“喂,那个拐角儿,就十字路口旁边,你去那儿,人多,菜好卖。”我突然补偿式地朝她喊过去,“走,我帮你拎一个。”
“不用不用……城管的车刚从那儿过,不让摆,我就猫在这儿,他们找不着……”
她回头给了我一个胜利似的笑,还狡黠地一眨眼,凌乱的髻子松松垮垮地沿着脖颈垂下来。
我不知如何回应,也笑了笑。其实,我很想伸手过去,替她捋捋凌乱的头发。
二
去菜店的路上,正遇见她吆喝:菜花儿,菜花便宜了……
我刚一搭眼儿,她右手从三轮车的前梁下一划拉,就顺在我身边刹停了。
我又没说要买。她见我要走,急切地推着车贴过来:“三块钱一个,便宜了,买菜花不?”
我摇了摇头。
她继续挨近我,随手把棉衣的帽子摘下,口罩褪到下巴上,露出一张褶皱的核桃一样的脸。她眼睛里满满都是恳求的神色,微微地说:“就剩两棵,你买了我就能早点回家。五块钱俩,你看你要不……”
两坨菜花从盖着棉被的筐子里摸出来,蔫蔫巴巴,又瘦又小,像个营养不良的娃。白网兜着的花朵上,明显都是擦蹭的锈迹。人家挑剩的,能好么。
可她聪明地戳中了我的软肋。今天,是三九的第一天,是冷风烈烈的傍晚五点钟,是一个脚踩人力三轮车的老妇人和赶着回家的急切的心。
我买,开心地买,痛痛快快地买:
“大姨,我要了,你赶紧回家吧,多冷啊。”
她感激的话我并没有挂在心上,看着老人家骑上车,一歪一扭满足地拧着屁股走远,我心里暖烘烘的。路过菜店门口,大喇叭正欢快地嚷嚷:菜花,菜花,两块一个,两块一个!
我一看,那白净、圆润、水灵,发育饱满的大大大大的菜花哟!可,能跟我买的比么?
我不屑地往前走,去远处水果店门口逛一逛,又看见了她!大姨正拽着另一个“我”,扬起褶皱的核桃一样的脸,神情恳切地重复:就剩两棵菜花,卖完我就能回家……
我……忍不住笑了,又觉心酸酸的。
三
有一条街,我很喜欢,因为卖菜的老头儿多。
菜多是农家小院儿里长的,新鲜,便宜!
老头儿也多是农家小院儿里长的,朴实,大方!
我就爱逛。买一块钱的香菜我也去,天晚了我也去。
“大爷,这西红柿有点小,还三块钱!这一趟街都两块,两块卖了得了,我多买点。”
我凑过去,两个煮妇正挑挑拣拣。西红柿的确很精神,我也没忍住:“两块卖不,我也要。”
老头儿斜眼儿看着我们仨,搭在两条腿上的胳膊肘带着两只大手伶俐地往外一撇:“走走走,不卖不卖。这柿子,甜着呢!爱买不买,就三块!”
倔老头!煮妇翻着白眼走得义无反顾,我留下了。我信他,甜柿子,能不贵么?菜好,就卖这硬脾气。
买上一兜儿,半个都没多给,秤杆也不是我想的那样一撅,把秤砣顶得坐滑梯。
回家,我赶紧洗一个咬一口,酸死了,换一个,换一个,都酸死了。
我……亲大爷!
四
一行青菜里,一堆橙黄的早杏儿格外耀眼。
卖杏儿的大叔掰开一个,让我尝完再买,先别问价儿。哟,看着都甜,柔软肥厚的果肉里缠络着细小的纤维,熟透了,浸过蜜汁儿一般。
大叔隔壁卖茄子的大婶儿瞅了我一眼,现身说法:“我跟你说,他这杏儿,我昨天买的,那个好吃,早起一大筐,看,卖没了。你要来晚点,这也没了,多买点儿,好吃不贵……”
侧面烘托是对正面描写恰如其分的补充!买就完了!尝了那是不信任!
我敞开塑料袋,任凭大婶圆滚滚的胖手在杏儿堆里熟练地一抓一放,大叔也跟着一抓一放,满载而归!
虽然没轮到我上手,但我心里有数儿。人家挑杏儿的手艺,指定比我好,都是卖菜的行家,那大婶儿,自己的茄子都没吆喝,帮着邻居赚生意,多热心!
欢快地招呼一家大小,来吃早春第一颗杏儿哟!
儿子说,杏儿咋没味儿?
儿子他爹说,咋一点不甜?
我尝,我再尝,清汤寡水一般,哪怕,哪怕你酸一点儿,也对得起你的“杏”名!
暗暗挑个拇指,大婶,神助攻!
五
庄户人,地是天,菜是命,挣日子,容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