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佛家说“微尘众”,渺小如尘埃般的众生于六道中奔赴轮回。正如任何一个家族的变迁都可看作是民族史的缩影,家族史亦即是整个时代的众生相。如果历史的故纸堆翻阅不易,不妨去论一论诸君的族系传承,许也有另一重收获。
那么就从那一年的一件小事说起吧。尽管在当年,这件事的具体意味究竟为何并不明晰。
那一年,我父亲二十六岁。
父亲家兄弟四人,他行四。原就家底清贫,兄弟四人难养活,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天灾愁煞人。家里的大哥托给南京一户人家抚养,从此大伯的命运就此改变,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在当时,谁又说得清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呢?不过是想活命罢了。
说回我父亲,他上面还有两位哥哥,能平安活下来已是万幸。
那种饥荒年代,狼族也需搏命,山村近林,密林莽莽,藏匿了无数的群狼。它们眼底的寒光在黑夜里刺透丛林,直扎进人的心底。那是悬在人们头顶的又一柄钢刀。
父亲当年见过很多人被狼叼走或咬伤,也见过很多人饿死。记起祥林嫂失去孩子的凄惶悲惨,现实中远要更加残酷。
那时爷爷家还有些口粮,米是绝对的金贵物件。饭前必定人人吃一碗水煮芋头,半饱之后喝米粥,那米粥真是稀薄啊,但已经是无上的美味,香甜的米粥能慰藉所有劳作的痛苦。
是以我父亲现在仍十分不喜芋头一类的粗粮,实在是幼时吃足了这一辈子的量。
有一段日子是公有制吧,吃大锅饭,挣工分。我父亲年轻,做事很有一把子力气,人也俊,很招队上女人的喜欢。结了婚的媳妇们喜欢拿他打趣,父亲那时候是个毛头小子,常常是被她们臊的满脸通红,或许是在往来劳作中,他认识了我的妈妈。
我妈妈原不是本地人,外祖家是因缘迁过来的,家境稍微宽裕些。我妈妈是家里第二个孩子,从小就极不受重视,预示了她往后的苦难。她上头有一位哥哥,家里当然支持他读书。我妈妈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其实她很聪明,可惜家里没再给她读书的机会,否则我妈妈这一生不会经历这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悲苦。
偶尔茶余饭后说起当年,她脸上有点少女般的骄傲,说那时候她的成绩是最好的,老师经常点名夸奖她。说话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很端正地交叠着手指,背总是挺直的,像学堂里乖巧的学生。
她早早辍学在家,做繁重的家务以及田地里的劳作,地位很低微。后来,外婆又收养了一个女儿,我一直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对这一个女儿是百般珍重,而弃亲生女儿于不顾。她让这个女儿接受教育,吃好穿暖,而对妈妈却是颐指气使。原来即便是亲情,也是如此的不公!
后来慢慢听母亲说起,知道外婆是有打算将这一个女儿许给舅舅的,但外婆确实非常疼爱她。然而女子心大,加之模样行事都不俗,成年之后不愿留在外婆家,自己认回原来的母家,从这个家里“逃离”了。
我外公被气得身体差了很多,外婆经此一事,一夜间白了头,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心心念念着这个女儿,盼着她能回来。
殊不知唯一照顾外婆最多的人,是一直被您忽视的二女儿。
我舅舅经此事之后受了刺激,奋发读书,后来凭借写书的一支笔进了作家协会,自己也进入事业单位,离开了这个贫乡。
我妈妈还有一位小她十几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小姨这一生也是波折不断,她有才华,也很善良,却也因为善良受了很多苦楚。
我妈妈从小劳累,照顾家里人起居,后来舅舅结婚有了舅母和孩子,我妈妈还曾照顾过他们一家。
舅母坐月子的时候,寒冬腊月,我妈妈就生小吊炉去煮补养品。她卧在柔软温暖的被子里搂着孩子,我妈妈冻得手脚冰凉,不时被滚水烫的手指起泡。
都是一样的女孩子,可是有谁心疼过她呢?她也不过十几岁而已,谁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呢?
我妈妈偶然讲到当年,都会陷入深深的沉默,她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花团锦簇的文字,可就是这样平实的讲述,让人难过的心都揪起来。
她手极巧,什么事情她看一眼就做得来。绣花、打毛线衣、钩针、唱戏、练身段、缝制衣服......
我幼年时喜欢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曾经见过她亲手绣的枕面,那是和父亲结婚时候绣的——蜂飞蝶舞、姹紫嫣红,极尽喜乐之相。可以想见当年的少女情怀,即便有再多苦处,这时候定然还是憧憬欢喜的。
家里还有她绣的鞋垫,看脚码似乎是父亲的尺寸。踩在脚底的物件,被她精心绣上了藤蔓和花束,是从心底透出的喜兴。
做鞋垫烦难,需在纸上量好了尺寸,依样剪下来,再比照着剪下碎布。一层一层的布用细细密密的针线纳成鞋底,最上头的一层是预先绣好了的锦绣图案。
旧式小说里经常有女子将纳成的鞋底子抵在胸口,想着一些心事。我妈妈也曾年轻过,或许也有过种种的念想吧。
在我的父母亲二十六岁那年,他们结成了夫妻。
这是平凡而独特的一天。这一天,使往后几十年的岁月有了可言说的意义。
踽踽行沧海,巍巍沥望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