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洪录【44】
【原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①征思、田②,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③,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④,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⑤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⑥、明道⑦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注释]
① 起复:古时官员服父母丧,守期未满即应召赴任官职。明清时专指父母丧期满后复出做官。
②征思、田:嘉靖六年(1527年),朝廷命王守仁以原官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前往广西征讨思恩、田州之乱。思:思恩,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田:田州,今广西田阳县。
③格、致、诚、正、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语见《大学》经文。
④天泉桥:位于绍兴新建府内碧霞池上的一座庭院桥,阳明及其弟子经常在此聚众论道讲学。此次“侍坐天泉桥”,为之解难,史称“天泉证道”。
⑤ 利根:天性聪慧。
⑥颜子:即颜渊。
⑦明道:即程颢,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
[译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被起用,再次征伐思恩和田州。即将出发的时候,钱德洪和王汝中讨论学问。
汝中举出阳明先生教导的话:“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说:“这话的意思怎么样?”
汝中说:“这恐怕也是不能作为定论的话头,如果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也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了。如果说意有善恶,那终究还是说心体依然有善恶在。”
德洪说:“心体是天生的性质,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是人有了(后天)习气浸染的心,意念上就有了善和恶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正是恢复性之本体的功夫。如果(意念上)原本就没有善恶的话,也就用不着说这些功夫了。”
这天晚上(德洪和汝中)陪奉阳明先生于天泉桥上,各自举出各自的观点请阳明先生指正。
阳明先生说:“我现在就要出发了,正打算邀请你们过来点破这里的意思。二位的看法,正好可以相互补充,不能各执一词,我这里指引人,原本就有这两种。资性伶俐的人,直接从本源上领悟,人心的本体原本就是洞明无碍的,原本就具有个‘未发之中’。资性伶俐的人,一旦领悟本体,就是功夫。他人也好,自己也罢,内观也行,外用也可,全部通体透彻。其他人则不免有(后天)习气侵染的心在,本体受到蒙蔽,所以就要教他们在意念上切实地去为善去恶,功夫熟练后,心中的渣滓去除尽了,本体也就明澈了。汝中的看法,是我这里用来指引资性伶俐之人的;德洪的看法,是我这里用来指引资性次一等之人的方法。二位相互借鉴,则中等资性上下的人都可以指引他们入道。若是各执一词,眼下就有误人之处,对于‘道’的本体就各有未尽之处。”
阳明先生随后说:“以后对朋友讲学,万万不可失去了我讲学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依照着我这个话头,根据不同的人加以(不同的)指点,自然没有毛病,这原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功夫。资性伶俐的人,世上难遇。一旦领悟了本体,就全部通体透彻,连颜回和程颢都不敢承认可以做到的这一点,又岂能轻易指望于别人呢?人有(后天)习气侵染的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切实地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只去凭空思考一个本体,就会一切事为都不能落实,不过养成了一个‘虚寂’的毛病,这个不是小毛病,不可不早日说破。”
这一天,德洪和汝中都有所省悟。
[解读]
嘉靖七年(1528年),王阳明授命于朝廷再度出征,这时他已经56岁,次年平定“思田之乱”后,便在归乡的客舟中与世长辞了。事后来看,他临行前的这次论学,其意义自然非同往日。而巧合的是,这次论学的主题又恰好是非常重要的“良知四句教”,所以此次论学,几乎可以视为王阳明一生学问的总结和指归。
所谓“良知四句教”,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关于这四句教,涉及到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思辨课题,后世争论颇大,如果展开来说恐怕洋洋万言也难以说清,即使说清也许只是一家之言。这里我们只就这场师生讨论的内容做一番理解。
关于这四句话,王汝中认为还不是阳明的“究竟话头”,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修行人一旦悟到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的,功夫自然到家,意念上也就不存在善恶了。若意念上还有善恶,就证明修行还有欠缺,还没悟到家。
很显然,小王同学是属于六祖惠能那一路的,提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顿悟。
钱德洪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心体就是天命之性,本来是无善无恶的,但人的心有了习染,意念上便有善恶了。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都是要恢复那性体的功夫。若一切都无善恶,那就没什么修行功夫好讲了。
毫无疑问,小钱同学是北宗神秀那一路的,主张“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渐修。
阳明先生对两位弟子说的话主要可以归结为两点:一是二个弟子的观点,正好可以互为补充,不可各执一边;二是 “四句教”最后要落实到道德实践,否则就养成空虚守静的大毛病。
这节可以借用禅宗的八个字来概括:理须顿悟,事须渐修。
理就是王阳明说的本体,亦即心学的根本智慧;事就是王阳明说的功夫,亦即具体的修学实践。一个修行人如果对根本智慧毫无体悟,就会盲修瞎练,变成一个磨砖作镜的笨伯。同样,若是一个人以为悟到了本体就不必在日常生活中老实用功,便会凌空蹈虚,沦为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因此,正确的修行方法应该是把顿悟与渐修结合起来,让本体与功夫相资为用。
对于王阳明的“良知四句教”可以这样理解:人的心体虽然没有善恶可言,但是意念上(包括由意念发动的行为)却肯定“有善有恶”,故而需要一个“知善知恶”的良知来监管,更需要一个“为善去恶”的功夫去格物。
“良知四句教”最终的落脚点之所以在“格物”上,强调修行,就是因为人具有这种自由意志,可以在善恶之间自主选择——假如人生来就是善的或生来就是恶的,那还谈什么格物和修行呢? 因此,“良知四句教”对我们的最大启示就在于:它揭示了人的自由意志与道德的关系。
人之所以比动物高贵,就在于人有道德意识和自由意志。如果一个人拥有道德意识和自由意志,却甘愿服从弱肉强食的法则,并全然被物质欲望和感官享乐支配,那他跟动物相差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