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续近半月,我白天醒来就得收起自带的简易床,医院规定,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能打开。
那天是个周日,母亲看出了我极其精神不振的样子,于是建议我打开简易床躺一会儿,随着母亲病情的好转,护理级别已由一级降为二级,我每天负责为母亲净衣洗澡,递开水,服药,去医院餐厅买两到三顿饭。
申请病人陪护需要通过核酸检测与双抗检查,还记得第一刻看到双抗检查IgG抗体8.19时心下沉,腿打哆嗦的情形。超过正常值8倍还多,但医生们为何如此淡定呢?为何没有人把我带走去隔离呢。难道我被漏网了?
我首先想到了该给妹妹通知一下,让她这个替补陪床有个精神准备。想到自己不仅陪不了床,还得把一段宝贵岁月搭进隔离室便好难过。如果那样,我就带本《红楼梦》,再拿些彩笔与纸张,或者搞几片杯垫绣……
我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冷静下来,还是鼓起勇气去问问医生吧,医生一看单子说,打过三针疫苗的人数据基本都这样,没事,正常。终于……哈哈哈!我听后竟然激动得想落泪。
下来的程序,就是向护士站提交身份证,这是医院在疫情防控期间的规定。总之一句话,如果我想私自出医院大门,就意味着不可能再顺利回到医院。
母亲的两瓶药液滴完了,请护士拔了针头后,我便支起简易床,该躺下小睡一下了。
一阵嘈杂声传来惊醒了我,当我离枕转头看时,①号病床边一陌生瘦男子正举着手机向我拍照,他身旁还站着一大个男的。
“真是反了,谁让你在这里支床睡觉的?”瘦男子边拍照边问我。
“别拍,我又不是当红明星与网红,在我这挖新闻价值不大。我身体不舒服,只是想躺一会而已。”我回答。
“你去看看,哪家大医院会允许陪护白天在这里支床睡觉。你这床一看就是自带的。”他大声地喊起来。
“大医院?大医院更注重患者养病时的安静环境不被无端破坏呀!这确实是我自己带来的床。难道我只有多花钱租医院的床,您才开心吗?”我反问他。
“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损人不带脏字啊。这简直比扇我一巴掌都难受”他又说。
“请您千万别自作多情了!”我又来了一句。
“我马上去收拾楼下的保卫,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你的床放进来的!”他继续大声地说道。
“这位官人,请您低声说话,我妈的病才好了点,您不会希望我们晚点出院吧?您不会费这大劲为医院增收吧?”
妈妈突然向他说:“我女儿实在不舒服,是我让她支床躺一会儿的。要怪,就来说我吧!”妈妈主动揽责任了。
他狠狠地向我们保证说要严惩保安,让他们滚蛋回家去。我急了“法网还有柔情呢!你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训人,医院不需要柔情啊?医者治病还疗心呢,您这算什么,医院几道门严管着,没事的人,谁喜欢混进医院瞎闹腾。您有点同理心与同情心不好啊?”
他一听有点懵,好像也蔫了。但同时我就事论事,主动承认是我错了,不该违反医院规定。白天更不应该支起自己带来的床睡觉。怕啥啊!既使再累再不舒服,这可是在医院里啊,有事情找医生护士。总之,一通说后,他俩走了。
紧接着,我就听见旁病房传来一阵更猛烈的吵架声。唉!感觉他像是被领导训后来泄私愤的,工作不易,方法尚需改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02
①②号床的病人同天出院,但很快又进来一位哈族老太太被安排在了①号病床,她属于脑溢血半瘫,身体右边完全没有知觉。这肯定得一级护理了,她家里来了五六个年轻人在旁,热热闹闹,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我是有机会在中间空床上休息的,但看到①号的陪护床是个比我更简易的布面床后,我便把②号空床让给鞍前马后服侍老太太大半天的小伙子休息。这样,也便于他近处照料老太太。
傍晚了,小伙子出去好久了,老太太那早晨来的小媳妇还没来替换小伙子,直到天黑透了,还是老太太一个人坐在那里。她的腿干柴一般,显得特别瘦长。
老太太“阿克兰,哎~~~阿克兰……阿克兰”地唤着,语句含糊不清,更像不懂汉语,我是压根不明白了,问她是否要喝水,她摇摇头,要上厕所?这个忙我可帮不来啊。她含着舌头乌噜噜,慢半拍不清晰,比耳语大些的音量。
我赶紧去护士站找翻译,可惜换班了,我又跑到隔壁病房,还好,一个哈萨克帅哥坐在那里,一问懂汉族,我赶紧喊来请他帮忙翻译,老太太究竟要说什么。
热心的帅哥过来了,问了半天,老太太用左手指着柜子说有一个电话本在包里。于是,我俩当着老太太的面打开她的大包,直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电话本。
我突然想起,护士站肯定有联系电话。果然,用自己手机拨通电话后,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我核实她知道老太太在这里住院后,告诉她赶紧通知老太太的陪护速来病房。
不一会儿,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来了,原来,他就是当晚老太太的贴身陪护。老太太果然是要上厕所了。只见他麻利地给老太太穿上鞋,然后轻松一抱就去了厕所。不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表情也放松了。
老太太又开始喊“阿克兰,哎,阿克兰,Tamaheximu(我要吃饭的意思)”已是夜间十二点,小伙子从抽屉取出一些吃的来递给老太太,他也开始吃喝起来。
我一直心存一个迷惑,他们为何喜欢在深夜吃饭?他们为何不屑奶茶服药造成的副作用?
我更是想到了才出院的②号陪护女除了一日三餐,也会在夜里0点开餐的情况。馕、奶疙瘩、奶茶、手抓羊牛肉,包尔萨克(方形油炸饼)等。
看吃过饭后小伙子的样子,今晚会睡在这病房里了。虽然白日气温高达37℃,好在夜晚,病房的斜开窗会吹进一丝丝凉风。拉上病床间的布帘,但依然不能像全屋都是女的那样自在睡觉了。
半夜,我梦见了老太太“阿克兰,阿克兰……”地喊叫声,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梦,老太太叫醒了我,小伙子睡得太实在。只有由我起来叫醒他了。
瞧瞧我,睡觉轻,来医院后没干过什么太助人为乐的事,却开启了叫醒服务模式。之前就帮过未出院的②号老妈妈,她们每晚的凌晨之餐后,晚睡是必然的,老妈妈瞌睡少,晨起时一遍遍的“夏伊拉、夏伊拉、夏伊拉”喊叫根本对夏伊拉本人不起作用。
等到老妈妈把求助的眼神递给我,努嘴指向她女儿时。我便起身“Tylamu、夏伊拉,Tylamu、夏伊拉,Tylamu!”(起床的意思)老妈妈让我拉她,我觉得不妥,于是就在夏伊拉腿上玩挠痒痒,她终于笑咯咯咯地醒来了。
帮老太太叫醒阿克兰还是需要费点力气,我不愿意大喊,于是拍他肩膀,终于醒了,他马上反应到老太太要上厕所。阿克兰非常熟练地重复他那一套动作。
通过几天来的观察,我认为阿克兰是个非常孝顺老人的好小伙。我也终于明白了家人为何要派他来陪护,谁又能轻易托得起一个老太太的重量,也只有他这块头令人觉得放心。80公斤左右,超过1米80的个头,有劲就有安全感。
后来,通过交谈我才知道,老太太半身麻木已经快两年了。最近身体终于有了一点点感觉,照顾她的阿克兰是他的亲孙子。
阿克兰对待奶奶非常耐心,白天里,他常常与奶奶窃窃私语,那语气极其温柔,祖孙俩的谈话的声音总会让我联想到一对爱意绵绵的情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感觉,就是觉得祖孙俩特别亲,亲到非常有幸福感的那种。阿克兰的声音很有磁性像他手机里播放的男歌手。奶奶的笑容与在他跟前撒娇的声音总令我猜想她的少女期。真心地期待老奶奶早日恢复健康。
我很想问阿克兰但又怕不礼貌,他是否是“还子”习俗中的长孙呢?哈萨克族为游牧民族,他们古老的风俗中有老人收养长孙或长孙女的习惯,爷爷奶奶视长孙或长孙女为自己的“小儿子”或“小女儿”去养育,长孙、长孙女辈分为此提高。这就是还子习俗。“还子”习俗导致孩子的亲父母在祖辈前称自己的孩子为弟弟或妹妹。
“还子”习俗是哈萨克青年对父母尽孝的一种表现方式,他们把长子留给父母缓解老人的孤独,并替自己完成对父母的养老送终。而如此做的原因也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后顾之忧,从而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放牧。而老人愿意如此,也是为了减轻年轻父母的负担。
每一个哈萨克族都会自豪地说,他们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乞丐的民族。嗯,我在中国看到了,我也是完全相信的,这也源于我对他们善良的了解。
只不过到了现代,牧民定居政策制度开始后,草场被分配,且有很多牧民住进城镇并放弃了放牧,他们跟汉族人接受了一样的教育,生活方式改变后,还子习俗淡化了。
03
母亲的各项指标达到出院标准了,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记得入院时,就安慰过母亲,主治医生与责任护士都叫“沙吾列”(光的意思)有两束光明加身,再加上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杲“字(光明之意),每天有三束光明包围着母亲,病情定会快速散去,很快就能出院。
出院路过隔壁小区时,我突然发现了一顶可以容纳二三十人的白色毡房立在小区院子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城市里看到这种情景,我突然想起了②号病床的夏伊拉与她妈妈临出院的前一晚提起,古尔邦节就要来了。
①②号痊愈者为了庆祝次日同一天出院,感恩胡大保佑她们回家过古尔邦节,夜间吃起了亲戚探望时带来的抓肉。我一觉醒来都快五更了,她们三个还在兴致盎然地聊着。
出院之前,夏伊拉带着老妈妈出去了半天,等她们回来时,老妈妈着一身新衣服笑盈盈地进来,她们去了商场,老妈妈的头巾换成了浅兰色,花长裙中的蓝花与马甲的纯蓝色彩一致,我连声赞“Sily”(漂亮的意思)。她们还上了城市中心的摩天轮,夏伊拉说妈妈终于看到了城市的全貌。傍晚,她城里的舅舅又派儿子送来了一大盘抓肉,于是,晚上,病房里三个人开始提前狂欢。
夏伊拉还告诉我,为了迎接马上就要到来的古尔邦节,她们得抓紧时间回去准备过节需要的食物,牛肉、马肉、羊肉,还要做灌肉肠,要从山上的牧民亲戚那里再要一些优质的奶疙瘩(她曾给我吃过一块,的确比外面买的要好吃很多倍),还要准备熬制一些干果酱粥,油炸包尔萨克、肉馅饼与甜面果子,煮带有江巴斯(即羊胯骨,指羊后腿和胯骨结合位置的连骨肉)的别儿巴什马克(抓肉)给尊贵的客人们吃,还要买一些好吃的糖果等等。
看来,隔壁小区的白色毡房是哈萨克族朋友为招待亲戚客人过节搭建的。毡房与现代化的楼房放一起总觉得别扭啊。草原才是毡房的合适之地。
想想哈萨克族人在草原上的游牧生活,逢年过节,那大帐篷里总不闲着,有熟人,也有陌生人,还有旅行者,人来人往间,一张很大很大的通铺上覆盖着若干彩色的毯子,图案古朴鲜艳。他们聊天说笑,一曲冬不拉,黑走马跳起来,阿肯弹唱会与姑娘追会令草原无比热闹好长时间,累了,在那张大通铺上躺下便得自在天地。
城市楼房里的居住屋太小了,哈萨克族又是特别好客的民族,他们大多人都喜欢住在带有院落的平房里。如果是在牧区,便随着牛羊的脚步不断移动着毡房,直到牛羊停在肥美草盛之地。
我突然回忆起以前与同事一起进山的情景,大家包一个毡房,里面竟然有可以收到信号的电视机,除了单位自带的瓜果零食,就等主家给大家上几大盘手抓羊肉了,喝黑茶熬制的鲜奶茶,吃皮辣红与面酵自发的厚馕。
不过,睡觉总不如在自个家,毡房里的空间中,总弥漫着一股牛羊毛混合的气味,还有很多人留宿后没有彻底消散的气味儿,皮肤接触毛毯上会产生一点过敏的刺痒,偶有一只小小的蚂蚁或甲壳虫迷失在胳膊皮肤上轻咬,那痛感不值一提,却也令人无法忽视。
黄昏
寻蘑菇找野果的人回来了
捧着一手心漂亮石头的人回来了
半路被蜜蜂追了好远的落荒而逃者回来了
爬树逗松鼠被一条蛇吓得半死的人回来了
捉蝴蝶标本却得到一奇花异草的人回来了
夜里
喝啤酒的人
吃烧烤肉的人
摇扇驱蚊的人
听蝈蝈声的人
打牌吹牛的人
只听毡房外一人喊到
“快来看流星雨了”
于是
大家齐刷刷地往外跑
天上星星点灯
草原的辽阔
在凝神屏气间便又多降了些深沉
流星雨又来一波
像没有爆响的炮仗从天际来
闪耀的白光
一束束
真想接住那些雨
可是
它们到底是唰唰唰地消失在眼前了
生命的气息在绿毯间流动,与花、与草、与蚊虫、与鸟鸣、与鹰飞、与狼吼、与松林、与擀毡子的女人挤牛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天边还有一抹瑰丽的晚霞,牛羊慢条斯理地转山而归,似一团流动的云跌落大地,牧羊犬吠,骑马少年的皮鞭声与口哨声唤来了日落月升。
花草在夜风中摇摆,泉水依旧在叮咚。我要迎接晨起的第一缕阳光,听鸟鸣,看爬虫痛饮露水的模样,去采一片带给自己好运的四叶幸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