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果敢到放肆的人——读尼采《善恶的彼岸》(三)自由意志

“自由意志”就像数论在数学领域的地位——带着皇冠的女王——一样,是令我们的精神战栗不已又颇感自豪的存在。

在法庭上,辩方律师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从生理学、心理学、生物学、生长环境等各个方面为被告辩护,企图证明他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而无论是控方的控告,还是法官的宣判,都会将没有说出口的“自由意志”通过各种方式彰显出来,他们是康德的信徒,“对你的宣判是对你作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的尊重,”他们会这样说,“如果说你的犯罪是由于父母离异或双亡、贫困、没有工作、遭受欺骗或背叛这些外在的因素引起的,那就是承认你像动物一样受本能和欲望的驱使,有动物性而无人性,那是对你的侮辱。”

自由意志在康德那里就是纯粹的理性,是实践领域的第一因、自因,它不再需要任何理由。当我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这一想法或动作完全依赖于我的理性,我可以不站起来——哪怕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威胁我说不站起来就会死;而且哪怕我站了起来,我也可以设想相反的可能性。

但是千万不要断言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这不是从哲学的角度反对“理性的事实”,而是从经验的角度想要说明,自由意志一方面多么可贵,多么无可置疑,另一方面又多么稀有,多么因为被否定而让我们瞠目结舌。

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在尼采看来是“选择独立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众的一群人:唯有强者才能获此殊荣。”

“而若是一个人在自己有选择权且非必要如此的时候试着去独立,那么我们便可以从这一行为中得知,他不单单是强大的人,他还是一个果敢到放肆的人。他选择走入迷宫,就等于他的生命需要承担比原本高出千倍的风险;这其中有一种绝对称不上是最小的危险,就是人们的眼睛根本无法察觉出这个人是以何种方式在什么地方迷路的,所以这个人就此陷入孤独,而在他良心深处某一角落幽居的米诺陶就会趁机跳出来一片片地撕碎他。如果这个人就此陨灭,由于人们对此类事件全无认知,所以他们也就不会有任何的感觉,更不会产生同理心:于是这个人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时候!甚至连人类的同情中也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这样的人就是《理想国》中走出洞穴又返回的哲人,选择用生命承担风险,选择孤独;是质疑传统道德的天然正确性而要求价值重估的人,人们可能会被蛊惑而撕碎他,几乎不会有人对他的陨灭露出半点同情心;是不甘心仅仅作为工伤保险公司法律代表过完一生,一定要写出《城堡》《审判》的卡夫卡,在父亲眼中仿佛是个怪胎,在家里仿佛没有容身之处,只想做个甲虫藏身于沙发下。

我们隐隐知道自由意志是个无比强大、彰显人的价值的好东西。但我们更加信奉的哲学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单位、公司、微信群、共同体是我们更在意、更想依靠的东西。如果置身于宣讲宏大主题、打造集体精神的会场,我们会异常放松,因为除了坐着,我们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耳朵和眼睛都可以神游天外。这时我们将自己托付给了集体,既然安全感、荣誉感、生存空间、舒适度都得到了保障,我们就无比安心,什么所谓的“自由”“意志”,都只是让高中生恍兮惚兮或争得面红耳赤的东西,成年人如果提到这些难保不会被人当作幼稚病爆发。卡利科勒斯在《高尔吉亚篇》中首先就是这样教育苏格拉底的:

“如果你放弃哲学,转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上来,你会承认的。哲学无疑是一样令人愉快的东西,苏格拉底,只要在人生恰当的时候有节制地学习哲学。但若花费过多的时间去学习哲学,那么它是人的祸根。⋯⋯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实践哲学并不可耻,但若你长大成人之后仍旧学习哲学,那么事情就变得滑稽可笑了,⋯⋯当我看到一位成年人仍旧在从事哲学,不愿放弃,我想这样的人需要鞭笞。因为,如我刚才所说,这样的人非常典型,哪怕他有极高的天赋,也会变得不像个男人,回避去市中心和市场——按照这位诗人(荷马)的说法,男人在那里崭露头角——一辈子躲在某个角落里,和三四个奴才窃窃私语,从来不谈什么有教养的、重要的或者恰当的事情。”

卡利科勒斯是我们的代言人,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就好像同在一间办公室,有一天,一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决定辞职,我们一定会认为他无疑疯了。安稳的工作,既不太难也没轻松的让人以为可有可无;近在咫尺的退休和退休金,二十年和三十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令人称羡的岗位,几乎不会有被辞退的风险。唯一的要求就是按时上下班,不要经常请假,不要故意忤逆领导的指示,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抢上司的风头,把微笑当作工作的必修课——哪怕因为生命的平庸想要咆哮的时候。再加上如果让加班就加班,到八点和到十点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接受这些,所以无法理解有人会适应不了或忍受不了而要逃离,因为《月亮与六便士》毕竟只是小说,谁会放着舒适的工作不要,却跑到太平洋的小岛上追求所谓的艺术呢?

这就像卡利科勒斯理解不了苏格拉底,如果不费点劲儿,我们也理解不了尼采,理解不了自由意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应该是我们的本能,我们赖以生存的甘泉,否则我们的灵魂就会饥渴而亡。

一旦理解了,我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因为生命总是我的生命,与他人无关——就变成了“一个果敢到放肆的人”,我们就成了一小撮人,走入迷宫,陷入孤独,承担风险,不会得到同情,在人群中找不到容身之所,能够得到的最多的东西是冷眼、嘲笑和讥讽。

然而自由意志在身的我们不以为意,舒适是堕落的代名词,风险就是用来承担的,我们开始崇拜高更,并且摆开架势,随时准备与良心深处企图撕碎我们的米诺陶一决高下。

评价:4星(原著是5星,少的1颗星完全是这个糟糕的版本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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