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的大学时代(五)

五.猫王的歌与阿蒙的初恋

那天,上古文时讲到《关雎》,开篇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极其深奥难懂。回寝室后,不禁交相问难:“什么鸟儿会发出‘关关’的声音?”阿蒙辈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只知乌鸦哇哇喜鹊呱呱麻雀喳喳。

“还有爱情鸟‘咕咕’。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咕咕,它在向我欢叫,这只爱情鸟......”说到激动处,猫王忘情引吭高歌起来,声震云霄,余音绕梁,倩女离魂似的。

此女最爱唱歌,故名猫王,且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兴致一来,舞水袖扭细腰耍花枪,直唱得日月无光山河倒流方才罢休。最不能容忍的是,唱就唱了吧,还走调,五音不全,唱的全是“黄”梅戏。人家是开黄腔,她是唱黄调。“黄”乃本地方言,意为走调之意。因此,猫王被喻为“黄”家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超爱唱歌,且最为活泼好动,是个极能调动寝室空气的兴奋剂,常故作少女不识愁滋味的天真无邪状,常向诸君讲述听来的或看来的或亲身体验过的现代爱情故事,好奇心又极强,颇有当今打假卫士方舟子打破沙锅追根问到底的劲儿。

猫王的歌打乱了少女们的心扉。那时《东京爱情故事》正肆虐,一到午饭时间,小田和正那高分贝的嗓音便从校广播里飘出,号召大家都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都有一个心仪的永尾完治,每个姑娘都以为自己是赤名莉香的化身。

正当怀春年纪的姑娘们于是调转话头,开始由爱情鸟起兴到各自的罗曼史,由雎鸠讲到自己的完治,本是一场正经严肃的文学研讨会,转为无厘头的娱乐八卦猎奇会,很有些像后来的专家学者不去讨论朱自清父亲买桔的舐犊情深,而去另辟奇径追究其父的不守交通规则一样,起承转合翻云覆雨间过渡倒也自然。

猎奇会从晚上七点一直八卦到十点熄灯之时。讲的人深情款款,沉浸在往昔“若初见”的爱情悲喜剧中;听的人如痴如醉,脑袋都像安了弹簧似的一骨碌儿伸出帐外,就如鲁迅笔下的看客们一样,“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蔚为壮观。

“不行不行,你还未讲呢。”发话者明察秋毫,一把抓住了潜伏在听众中的阿蒙。此女号称女版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是个典型的愤青。“小采,你说这人可不可恨,光听不说,世上哪有这本书卖?”嵇康愤愤不平。

那个叫小采的姑娘微微一笑,不言不语。很文静,与嵇康最为友好,性格却与之相反,口不臧否人物,简直就是另一个阮籍。此二人被众人戏称为星湖二贤。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阿蒙成了众矢之的。阿蒙环视四周,那么多双眼睛如铜铃般瞪向她,犬坐于帐中,虎视眈眈。再一细思,七个人六个故事,就差她要讲述她的完治了。众怒难犯,激起公愤的后果只能是自讨苦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历史教训啊。

阿蒙搜肠刮肚,顾左右而言他:“唉,我是那个永失完治的莉香啊。

“中学时暗恋一个男生。他是班长,又帅。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他接近。中考时他考上了重高,而我上了普高,从此分别。曾偷偷地给他写封信——”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没回信,可能没收到吧!高考时,他上了川联大,老同学一起聚了一次......”

“怎么样,怎么样?”

“怎么样?”阿蒙打了个呵欠,翻了翻身,“谁知道呢?他或许对我根本就没那意思。我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罢了。”

“不会吧?”那帮姑娘不甘心,穷追不舍,手舞之,足“蹬”之,震得床板“咚咚”直响。纯粹属国民素质问题,不懂得尊重人的隐私权。见闹腾得实在不像话,做酋长的一拍床沿:“都睡觉去!”一言九鼎:睡觉!

好歹清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中,阿蒙回想着别人的故事,思量着自己的心事,她的心情如冬日早晨的池塘,池面升起一层氤氲,薄雾渐渐潮湿了心里:我的完治呢?

阿蒙的完治,照那时老师们的说法,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尤其是理科,更是让阿蒙嫉妒得垂涎三尺,恨不得从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把他的理科成绩抢过来,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据为己有。当然,阿蒙也不差,中学时代也可算是班上的风云人物吧。除了数学跟她前世有仇老是看她不顺眼外,语文和英语在她眼中不过是小菜一碟。自豪一点吧,阿蒙的作文可常是被老师当作范文来评的,大大小小的作文竞赛奖也算是拿了几个。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阿蒙,早已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

与理科男是何时开始眉来眼去的呢?“眉来眼去?”想到这个词,阿蒙不禁莞尔,心像含苞的花,不经意间就盛开了。

“如果当初回了他的信,会怎么样呢?”阿蒙问自己。

高中毕业后,理科男曾给她写了封信。收到信,阿蒙一看落款,激动得像只小兔子,蹦跳得不行。以前的两人,也曾同桌,也曾共事(同为班干部,为班上办事),也曾探讨学习上或难或易的问题。小小的情愫,就如初会时的宝黛,两人的心思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没有说。

阿蒙不知如何回信。彼时的他,考上的是全国重点大学,而她,不过三流学校而已。阿蒙的自卑,如爆涨的气球,轻轻的一根针就会刺破。

在回与不回,犹豫与考虑之中,那封信就存入箱底了,不再提起。两个人,就如两根平行线,一直延伸到远方,彼此看不见,也彼此不相交。

阿蒙摇摇头,自嘲地笑笑,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提起,小家子气。

拉上被子,蒙住头,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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