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音自是长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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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没回过明楼山庄了,斜阳暮照,穿梭于园内,眼前的一草一木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勾起过往的记忆,只是……

“也太衰败了,这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明楼山庄,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小小的绿惊,看着眼前的景致,流露出几分鄙夷与难以置信。

我置之一笑,并未打算与她分辨。明楼山庄过往的辉煌,既非亲眼所见,说来亦是无用。

看着她轻盈的身姿晕着柔和的暮光,在园内跳动,有时因几株荒草掩映的小花去而折步,有时又因梁间的几处空置燕巢兴起欢舞。“师傅,里面的燕子都去了哪里,等来年天气暖和了,它们可还会回来?”她兴奋地回眸问我,眼中闪着纯粹的灵光。偌大的空园,因为她的存在,仿佛霎时有了生机,而眼前这一颦一笑,青春得却近乎让人心痛。

“师傅,你怎么了?”许是见我神色有异,她的面上流露出关心。

我摇了摇头,“一时感慨罢了。”

或许她原是想央我说说这山庄里发生过的事,但听到我的回答,一时忍了下来。

因为天色太晚,我们留了下来,准备明日一早下山。

时值半夜,绿惊秉烛出现在门外,央着和我一起睡的时候,我并无半分的意外。

这个徒儿,随性、率真,并无半分的像我,反倒是……

“师傅,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她终究是忍不住,面上陈着央求的神色。

“你想知道什么?”

“都还挺想知道的,不过最好是关于师傅您的。”

看着她面上的期待,我自是不忍心推辞,但是回首往昔,触目惊心,竟发现连自己一时也是难以相认。

“师傅,你……很为难吗?如果……”

我强自按压下翻涌的情绪,“不若师傅与你说些别的吧!”

我与绿惊说起的那段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而是沾露。记忆里的她每每出场都是清风明月般的神姿,不着纤尘。但就因为过分美好,反而竟显得极不真实,好像指尖轻点着的一只蝴蝶,不知何时,便要飞去。

“师傅,她是……”

“她是我的同门师妹,亦是这个明楼山庄最鲜活夺目的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叹息着。

在我或伤感或无限回味的追忆中,绿惊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清澈的、无忧的,名唤沾露的女子,活灵活现,一颦一笑无不令人为之神迷驻足,但是她却不知,我之所以和她谈起沾露,是因为她们两真的很像,一举一动,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或许,这就是我当年一眼看中她的原因。

“如此清透的佳人,该什么的人才堪匹配呀?”绿惊面露忧思,沉吟道。

真是小女儿心性!

“师傅,师叔当年可有喜欢过何人?”

我本不欲同她说起这些,本已是陈年往事。但见她此刻兴致正浓,也罢,便点了点头,“有的。”或许,这便是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人说起了。


那是我在明楼山庄最后一次闭关出来,我一眼就看到她身后立着的那位男子。

“师傅,那人叫什么名字?”

“魏书音。”

“他生得可英俊?”

我轻笑,目光仍旧悠远。“他给人的感觉是无法用英俊来形容的。如果沾露的脸庞能让人联想到清溪、花朵,那么他清冷的气韵就会让人看到常年不化的雪山和四季幽幽的深林。”

绿惊看向我。

“怎么了?”

“师傅我总觉得这样的男人令人害怕。”

“是的,但是也会令人为之着迷。你师叔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在我闭关后才来到明楼山庄的,到我出关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庄里已有不少的女弟子倾心于他。”

“那他呢,他是欲擒故纵,假装一个都不动心,还是……”看着我眼里的神色,“难道他真的和沾露师叔在一起了?”绿惊猜测道。

“你怎会如此吃惊?”

“我总觉他若真如师傅所描绘的那般,是不会喜欢上如师叔那般单纯的女子的,至少不会轻易喜欢上。这中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无意再继续,示意应当安歇了。

谁知她竟不能理会,刚一起身,就听到她自身后幽幽地问我:“师傅,您曾喜欢过魏书音吗?或者,当年,他曾倾慕于你吗?”

我思了半晌,终究……未能作答。



缘来缘去,总是纠缠。临行前,走入当年沾露曾住过的房间,看到床边一侧的幅画卷已不知何时为人取下。手抚在上面,掌心所触及的,仿佛还是画中,他清冷的容颜。

惊红骇绿,一眼万年。当初明楼山庄每一个女子初见他的时候,莫不是那样的感觉。只是他眸中的冰雪,周身遮掩不住的疏离,又有几人看见。

“师傅!”

不知何时绿惊出现在我的身后,当我闻声面向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眼底的哀伤一点点洇开,就像当年沾露立在我面前。

一滴泪坠落,是我心上一世解不开的劫。

我看到她下最后的决心,面容因过分痛苦而扭曲,手慢慢探向身边的长剑,利刃划过长空,我终于感受到那份噬骨的痛。而这一刻的到来,我已枯等了二十年。

“师傅。”绿惊伏在我的身侧,声泪俱下。而面前那人的手始终狠狠握着剑,面上神情冷漠,唤我一声“师姐。”

望着她历经风霜的容颜,一时心下感慨:“二十年来,你心中的恨竟未有半分的消减。”

“恨因爱而起,若我不恨,除非书音死而复生。”此刻的她,回答得如此决绝。

往事一如潮水般袭来。

二十年前,魏书音被一众弟子围困于山门下,久战不决,他的每一招式都凌厉至极,是明楼山庄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劲敌。

残阳如血,为免门中弟子再添死伤,身为领战之人的我,只能孤注一掷。

凡人皆有弱点,唯有识其弱点,一招击之,方有取胜的可能。

若要问魏书音的弱点,我心知只有两个:一个是与他心中所爱容颜上有三分相似的我,而另一个,便是当时已怀有他身孕的沾露。

果然,当我不顾一切迎在所有人前面接下他招式的时候,他本能地开始退让,我们一步步占据优势,最后逼至绝境,是我与他的以命换命。他的必杀之招,我必亲自接过,而所给予的回击,也绝不留情。

当我的利剑刺向他的时候,我没想到他目光迷离,会流露出那样深的笑,他说“惜儿,我教你的,你终于学会了。”

没错,是他亲口教我“如遇劲敌,须寻其弱点,一击杀之。”可我不是惜儿。那是出现他生命里的另一个女子,彼此因着谋算开始,那个女子最终倾尽了自己的性命,同时却也永远地夺去了他的心。

这就是江湖,白首一生的太少,多的是死生相许,情深枉然。

但,那一天我没有等来他最后的出招,悬崖万丈,长风冽冽,他就那样落下去,像一只失衡的大鸟,又像一株无所依托的蒲公英,久久地在记忆里飘摇。

记忆中沾露是最后出现的,她不顾一切地拿剑抵住自己的脖子颈,被那么多的人追,却还是赶不及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

而我呢?记忆真的太过遥远,只拾得过往的一些断肢残骸。


“所以,是师傅杀了魏书音,我的——生身父亲?”绿惊满脸错愕。

一切看起来分明是那般不可置信,但其实明明更早一步,每个人都已经立在了真相的帘下,迟迟不忍心揭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沾露的目光从绿惊转向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真的太像了,在我第一眼看到绿惊的时候,便觉得太像。动作神情,就连记忆中那不谙尘俗的模样,她都与你一模一样。”

“但最让我怀疑的,还是她对明楼山庄的探求之心,年轻人,向往的都是新奇的,有趣的事物,不会对一些过往的辉煌如此念念不忘,除非……”

“既然怀疑,为何还要来?”

“你问我为何要来。”望向她的眉眼,“那你又为何一直守在这里,不思离去,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执剑的手微微的颤动,虽然已经极力控制。因为魏书音,她恨我半生,可到最后不得不说,这世间最能体味对方心境的,也独是彼此。

“唯有这里,有他的印记,也唯有这里,不会熄灭我对你的恨意。”

力到深处,她手中的剑,亦深入一分。

“若不是提前让绿惊在烛烟里下毒,如今也不会那么容易……”

“不对。”她似乎才想到什么“你早就怀疑绿惊,那下毒的之事你也……?”

我自是知道她们会动手,但其实绿惊根本没有对我下毒。这是我们都没有料到的。一如此刻谁都没想到,绿惊会伏在亲身母亲的脚下,声泪俱下地祈求她放过我。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师徒恩义,终究难以取舍。

“既然没有中毒,那你为何……”一瞬间,我看到沾露眼中那些慢慢晕开的那些红色。


很多事情,我们都觉得变了,但其实还是一样的,而很多事情,我们以为自己明明知道,但其实是错的。

第一次看到魏书音的那一刻,我便以为自己心性超然,定然不会似寻常女子般,为容颜所惑,但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也不过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

沾露说她的一触碰他的目光就会心疼,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而我呢,每次看到他萧然独立的背影,就仿佛看到那个孤冷中的自己。

身处江湖,我练就一身武艺,从来不是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我为的只是能够保护自己,在对手出手的一刻,能早他一步。可是,无论我的武艺多么高,出手多么狠,也终是寻常女子,也会疲倦,也会疼痛,也会在某一刻,想要遇到一个人,享有一个怀抱,一丝温暖,哪怕那个人同样历经经历风雪而来,一身伤痕,久久未能愈合。

以我之疼痛感你之疼痛,以你之风霜愈我之风霜,如是而已。

但是谁会想到呢,就是那个让人一眼见到就会爱上的男子,打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而来。

明楼山庄历经百年,以剑谱立世,精妙绝伦,得之自可睥睨于江湖。

那时,魏书音阴谋败露,未想在打斗过程中使出投毒暗器,令庄主身受重伤。我等弟子,虽无致胜把握,但也绝对没有人能眼睁睁看他携剑谱离开,看着立世百年的明楼山庄就此倾覆。

那不过是一个选择罢了,只是直到出剑的最后一刻,我都有细想过,做出选择所带来的结果,是否所有人都否承受得起,我还有沾露,也包括如今的绿惊。

我一心想着与他以命换命,生死同去,直到他亲口向我唤出那个名字——惜儿,从那一刻开始,我好像才真正明白,他眼里的那些霜寒都来自何处,我才真正知晓为何一直以来,他对我总是忽冷忽近,却又与对旁人有两三分的不同,原来,只不过缘于我相似于他曾经遇到过的一个女子。我以为我可以夺回剑谱,可以保住明楼山庄的辉煌,让沾露和孩子能有所依靠,我以为我可以和他黄泉共赴,但没想到到头来独我苟活于世,就连我的梦,他也一次都没有来,明楼山庄在也在我的眼前,一步步褪尽辉煌,弟子尽散。一切都非我之力所能更改,就连沾露……

“你可和是你让绿惊去了父亲,是你亲手将我一世的欢欣葬送。”破败的明楼山庄中之余沾露痛彻心扉的声音。

她强忍着眼泪说,“但这都不是我最恨你的,我最恨你的是那晚我们欢愉后,他醒来说的第一话,便是他觉得对不起你。无论何时、何地……”她咬牙切齿,“他心心念念的人唯有你。”

看着她狰狞的面目,有一刻我好像已经认不出了,记忆里那个美好的,纯粹的沾露,仿佛很早之前就已经失去了。

或许,只有我的死才能令她满足。但我不恨她,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太煎熬了,不过是想寻求一个解脱。

她的眉宇间有过一刻的纠结,我看到她起势要拔出我身上的剑,然而在最后一的一瞬间,湿热的血狠狠地灼烫了我的脸,我看到沾露在我的面前重重地跌下去,而剑的一头握在了至亲的绿惊的手里。

一切缘由,终成罪孽!

临死前,沾露凑在我的耳边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一晚是我设计他的,亲手在他酒投下了催情的药。”说完,她笑着闭起了双眼。

情深入骨,她请求我把她的骨灰洒向悬崖谷底,让他们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其实我的心里也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所爱的人,自始至终心里只有一个叫惜儿的女子,虽生死相离,却已然形影相随,这一生,这一世,他所惦念的,想要共赴黄泉的人从来都不在明楼山庄,生命最后一程,他之所以对我的手下留情,拒绝以命换命,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内心深处,当年对惜儿的后悔。

但是,也都无碍了,或许沾露原本就知道的,只是太爱,一层层掩盖起来,又或者,就让她这样去吧,带着对魏书音刻骨的爱和对我一生一世无法消解的恨,好过幡然醒悟却又不可更改,徒留怅然若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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