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出了城区,就到了郊外。
城内楼宇遍地,城外晴空万里;城内的夏天是西瓜空调Wi-Fi,城外的夏天,是田野蓝天云海。
城内的每天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每回的村庄,都是不同的景象,上次回来时,田里的秧苗刚插没多久,嫩嫩黄黄的秧苗,在浅浅的水田里喝水晒太阳,白鹭在田间司机抓鱼,却总被田埂上的行人吓得展翅而飞。
翅膀啪嗒啪嗒地拍着,一行一行地飞到青天上去,不多久又站到别的田地里。
那时候的夏天,还不那么入味,这一次,却是赶上了好时机,乡村的一切,都生命力磅礴的样子,大片大片的绿色摧枯拉朽的气势蔓延到云外去。
公交绕过半个金牛湖,在田边的站台停下。下午的两三点的阳光正当头,把满世界的青葱大树,蓉蓉碧草,高矮瓦房晒得金光闪闪。
整个村庄像是一个巨型的香水场,每一缕空气都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清香,香气是被太阳硬生生从植物里、地里蒸发出来的,带着温热,氤氲氤氲的。
秧苗长高了许多,叶子绿得更深了,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一排排窈窕的身姿立在风中,秧苗长开了,密密麻麻在田里铺开一层绿毯子,轻易看不见田里的水了,白鹭也不知躲到哪去伺机匍匐了。
我沿着连接村庄和金牛湖的那一条水泥路走回家。太阳有些烤人,我却贪恋那低低的蓝天白云,那满眼绿色还有白云深处的人家,步子踏得慢,几百米的路,走了许久,仿佛这不是我的故乡,我倒成了个游客一般。
路两旁,都有一条水沟,那是每年插秧时,给每块田里供水的渠道,左边的小一些,一条小小的沟,不足半米,每到五月份,那沟里流水汤汤,冲得那水草都弯了腰。沟里每隔几十米就布着一张小网,有的网里空空如也,有的却蹦跶着几条活生生的小草鱼。水是从山上的水库放下来的,水库里有人养鱼,放水浇灌时,漏网之鱼便随着那流水快活地游下去,以为自己得了自由,偏偏逃了那网又进了这网,于是幽怨地卡在网中,满是无奈地张合着鳃口。
小水沟再往外,就是田地,此时的田里,都长满了碧绿的水稻,稻田再往外,一道高高的坎上,座落着几十户人家,那是方坝,一个祥和的村落。
路的右边,是小溪一般宽但是更深一些的水沟,沟沿,沟里都长满了香蒲。蒲草又高又肥,长相十分喜人,现在已经结出了黄色的圆柱形的果实,我们叫做毛蜡。
据说毛蜡有驱蚊虫的功效,小时候村里的小伙伴都大把大把地采回家,说要当蚊香点,可点了半天点不着。那毛蜡可是生的,如何点得着?于是就都被大人丢到灶膛里生生地烧掉了。
小人儿望着那灶火眼泪汪汪:为何火柴点不着,到了灶膛里偏烧得这样旺盛?
于是想着再拿出来,却被大人凶狠狠地打了手。
沟里常年清水流动,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村庄,又穿过几座石桥,流到金牛湖里去。
水沟再往外,也是碧绿碧绿的农田,农田蔓延到一片杨树林,树林外是另外的村落了。
路两边,沟岸上,长着各种高到人半腰的草和野花,四五月份的时候一排毛茸茸的菅芒花沿着路一路蔓延,菅芒花腰身高挑又极细,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再小的风都能让它们摇摇晃晃像个不胜酒力的姑娘。
它们一排排站着,虽然脑袋总是低低的垂着,永远一副在打盹儿的姿态,却又美得十分让人垂怜。人们走过,总忍不住伸出手从它们顺滑的毛发上挨个抚过去。手指所到之处,它们的脑袋更垂下一些,手指抚过,又微微抬起了头,那姿态真是绅士极了,温柔又谦恭,像是在进行一场温馨的问候。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剪风景,每回从两排菅芒花中走过,都仿佛身在画中,两边是我的绅士,我便沿着那一条路,挨个与他们进行见面礼。
但现在已经不是菅芒花的季节,绅士摇了摇帽子,谦逊地退去,绿茸茸的狗尾巴草还有纯白的白芷花上了舞台,它们显然没有菅芒花严谨,各个错综复杂地长着,秩序在它们之中不需要存在,那不是属于它们的美,它们美在随意。
经过两侧的田地,走到上坡时,左边是一片杨树林。我比那杨树年长许多,我在那片地里跟着父亲母亲摘西瓜时,这些杨树都还不存在,但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十分高大粗壮了,直挺挺的,像一根根绿色的针筒,直戳到云霄里去。
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从小树苗,长到现在这般大,我都见证了的,所以每回经过,听到那片杨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便总觉得那是在与我问好呢。
因为是在坡牙上,又是黄沙地,右边的地里都种着玉米和红薯,玉米高出人头,绿叶之间颗颗饱满的玉米穗搭着嫩黄的玉米须子,红薯一排排在垄上蔓延,还不甚茂盛,还隐约看见黄色的细沙地。
往年,我们家的那片地里也种着玉米和红薯,地的两头和上围都长着又高又大的杨树,每回与母亲去掰玉米,我总躲在杨树下偷懒,扯着草藤子辫花环。
有一年的夏天,那片地里种着西瓜,我便把家里的木椅子搬来,坐在杨树下,一边写作业一边守瓜田,因为总会有不干不净的人上地里来偷西瓜。
那整个暑假我几乎都在田里过的,吃完早饭过来,到中午母亲来给我送饭,天黑透之后回家吃饭。
杨树下长着许多杂草,风一吹来,周围都簌簌作响,很是舒服,我便也乐意呆在那,写作业,看书,要么就是自己玩象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条又长又大的蛇从我放在地上的棋盘上刺溜过去,我傻了好一会儿,哭着回家去,自那以后便再也不来了。
现在那片杨树已经被砍得干净,整片整片的土地展露无遗,我们家的地如今也是荒着的了。
左边的沟上架着一座石桥,我走上石桥,拐到我们村里去。
那条沟有个很大的作用就是划分地域,沟的右边是扬庄,左边是薃刘,那石桥,便是连接这两个村的石桥之一。
石桥很短,不足三米,两边是弧形的水泥板做围栏,中间也是一块简单的水泥板。石桥很简单,连名字都没有,但是承载了我许多的童年。
石桥边上有一小块地,不知是谁家的,农作物不见长,倒是花花草草长得厉害,黄的,白的,紫的……煞是好看,小时候便总喜欢在那采了花,然后坐在石桥墩上玩,因为没有玩伴,自己给自己演,戴上花环便是姑娘,脱掉花环就是少年,于是公主和骑士都给我演齐全了。
我喜欢用石头在那桥上刻字,自己的名字或者是其他我写得好看一些的字,每回跟母亲过桥便总要指给她看: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你走的可是我的桥。
母亲笑笑不说话,倒是把那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后说道:你的字越写越丑了。
此般再看,我的桥竟然少了一边围栏,我站在桥沿上往下看,一堆破碎的水泥摊在沟里,漏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条。
这石桥是破败了,那块地也荒着,索性连花也不长了。
我顺着通往我们家的那条路走,一路上虫鸣唧唧,不多久就走到了西坝边上,那是一个人工池塘,用来蓄水,也是供灌溉秧田。那里十分漂亮,是我顶喜欢的地方。
西坝水很清,周围绿葱葱的灌木和杨树倒影在池塘里,把那一汪水映得跟清泉似的,看着就凉爽。
池塘里时常游着别人家的鸭子或是隔壁大妈家的大白鹅,黄昏时会有许多小野鸭和白鹭,原先那池塘边上有个红砖砌起来的小房子,是养鱼人用来守鱼的,现在已经拆掉,宽宽的坝埂上长满了野花野草,只中间一条小小的道露着黄色的皮肤,那是村民硬生生走出来的路。在池塘的上围是水泥路,我本是可以从那走的,但是因为更喜欢这条路的原生态,就沿着前人的足迹走着,坎坷是坎坷了些,但是风景真是不一样了。
从下游望上去,目光沿着绿色的池水,绿色的田地移上去,是各种小山坡,山坡上种着板栗树和桃树,再往上,就是横山了,横山上种着松树,松树下,是坟地。
每年春节和清明,村民都要上山去扫墓,彼时,各处响起鞭炮声,那山上就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横山很矮,很秃,老远就能看见山崖边裸露的黄沙和黄岩石。但据说横山以前是很繁茂的,在抗战时期被日本兵炮轰,就成了这样了。
对于这个说法我一直耿耿于怀,日本兵可以把它轰了,后人为什么不能再种回来?
若是种了回来,此时那山上的天和云必定更好看。
山尖尖上,松柏平整,一片幽幽蓝天,几重雄伟白云,岂不美哉?
再往右走,绕过隔壁大妈家的后林,刚走到她家门口,便听到我家花花(狗)嗷呜嗷呜叫起来。
然后铁柱(狗)也跟着叫唤起来。
过了大妈家菜园,就到了我们家的前菜园(此时也是荒废的),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训狗,想必是铁柱又吵着他午睡了。
我踏着台阶进了院子,两只狗朝我怀里扑过来,在我身上乱窜,我心不在焉地摸着两颗不安分的狗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家院子里的葡萄树。
那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阿,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父亲站在我身后说:给你摘了些搁冰箱里了。
我转过头,父亲光光的脑袋,跟那葡萄一样亮着光……身子跟那葡萄架一般,干瘦干瘦的。
像是有什么在心上锤了一下,所有的美好,所有的蓝天白云都碎了。
村庄那些植物肆意的繁盛,不过是因为,打理它们的人,都已经老去了。
我们呢,
我们不是村民,
我们成了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