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前,左眼戴着放大镜,抿着唇低眉细细看,手中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细小的零件。机芯就像是人的心脏,它实在太老了,在这个世上的年头有几百年之久。
几百年,足以让沧海变为桑田。纵然它曾经的主人,和他们的王朝早已随风而散。但眼前的这双手,与散落在工作台上大大小小的工具,却能让它“涅槃重生”。
时间,有多令人着迷呢?昼夜、光阴、白驹过隙……和时间有关的词句有如恒河沙数。计时器的发明,让人类距离精确描述时间的目标越来越近,这个过程贯穿了几千年,虽然缓慢,但从未停顿过前进的征途。
在11世纪北宋哲宗时,苏颂发明了水运仪象台,这个庞然大物集天文仪与计时仪于一身,且具备了擒纵装置。可惜的是,30余年后的靖康之难,结束了北宋的统治。金兵将水运仪象台从汴梁运至燕京,一路颠簸多有损坏,便再难使用了。
一直到了1601年的一天,明王朝万历皇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词:座钟。他忙问左右:“那个座钟在哪里?前段时间,上疏中提到的洋人进贡给我的自鸣钟在哪儿?”
就这样,利玛窦以自鸣钟为礼物,叩开了紫禁城的宫门。
面对利玛窦带来的一大一小两座自鸣钟,万历帝眯起黑褐色的眼眸,将这新奇的玩意儿瞧了又瞧,对其中小的自鸣钟更是爱不释手,时常把玩。乃至皇太后想借来看看,万历担心她喜爱而不归还,竟令太监将发条松开,让它不能报时。正是这两座漂洋过海而来的自鸣钟,成为了皇宫收藏钟表的肇端。
自鸣钟需要经常上发条、维修、保养,要有专人来负责。最晚在康熙年间,宫廷便成立了“自鸣钟处”,隶属于内务府造办处。乾隆四年(1739年)八月以后,“做钟处”终于独立了出来,供职做钟处的工匠,集广钟制造、西洋钟表技术和清宫钟表制作、修复技术于一身,是中国古代钟表修复技术的最高代表,这些手艺也从此代代相传。即使宣统帝被赶出了紫禁城,钟表师仍留在此间。
钟表的修复技艺是故宫中一直绵延下来,唯一没有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修补时间的故事
在故宫建院90年之际,一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让神秘的文物修复专家走进了大众的视野。王津,也一夜之间成了人们念念不忘的名字。网络上,年轻人纷纷戏称他为“男神”,以表达敬慕之情。人们说他亲善平和、内敛从容、温文儒雅,仿佛成了这座令人神往的宫殿中会发光的人物。王津令人着迷的气质或许是天性使然,但也同他所从事的工作,有着难以分割的关联。
故宫高耸的红墙,隔绝了浮躁的尘世。现今的科技部,曾是原先太妃们居住的宫殿,踏进西侧的小门,一切都从容起来,和宫外截然是两个世界。故宫文物钟表修复第三代传人王津,已在这里工作了近40年。
与镜头所真实记录的一样,王津面容清矍,爱笑,语调温和。他带我们来到他的工作台前,台灯下令人眼花缭乱的零件与工具,如今已和他心意相通。但对当年十几岁“初入宫”工作的他来说,统统是陌生的。“一窍不通也不怕,就是从头来。”这句平实的话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践行,对王津来说,这意味着一生只做这一件事的决心。
刚来故宫时,负责人带着还是孩子的王津在各个部门参观,他至今仍记得初见师父马玉良时的情形。那时的工作环境远不如今天,在钟表室略显昏暗的房间,他的师父没有多说话,但心底看中了这个对等待被修复的钟表颇为好奇的孩子。参观完毕后,负责人问他:“喜欢会动的,还是不动的?”他没多想,脱口答道:“会动的。”
这三个字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不久后,他接到通知,去钟表室。他的工作,是让在故宫中尘封了数百年的古董钟表重新复活。
故宫内的钟表大多是孤品,至多成对出现。因此,零件如果损坏就没有替换的可能。如果不是破损严重无法挽救,则基本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补。比如:补齿轮。如今懂得这个技术的人已不多了。修表的最高境界是“看不出修过”,因零件机小,工具有时也要自己制作,用砂纸慢慢磨就。也只有这样量身打造,最为趁手的工具,才能炼出修过无痕的功夫。这期间要耗费大量的心力,非宁心静气不能完成,“要真的喜欢,才能坐得住。” 王津说。
演绎:跨越时空的对视
故宫里的钟之所以难修,源于机械结构的异常复杂。走时、打点、演绎功能都是独立的系统。提及所修理过的结构最为复杂的钟,王津和他的徒弟异口同声:魔术人钟。
故宫的文物修复至今都是师徒制,这在现在已很少见了。王津的徒弟亓昊楠,进入故宫近10年,他是第四代传人。
他跟随师父从现代的闹钟、挂钟、座钟开始学习,仅仅前期的练习就花了1年的时间,之后亓昊楠才接触结构最简单的古钟表。
而最令王津和徒弟都感到头疼的是魔术人钟,它有7套系统,堪称世界之最。它的每个齿带动一个表演动作,每一个动作必须要跟下一个动作衔接好。如果齿的位置不对,那么,每个动作就不能正常表演。这时亓昊楠先是观察,研究讨论,然后边拆边记,最后再装调,前前后后花费了半年时间。在大功告成后,亓昊楠记录下了魔术人钟表演的情形:
这座钟没有表盘,屋顶中间有显示时间的小窗,屋顶有一只可以转球的小鸟,方形小窗下还有三个圆盘,运转时小鸟不断张嘴、转身、摆动翅膀,身下的圆球也随之转动,三个圆盘同时不断变色转动。下面部分是魔术人表演,当表演开始时屋门打开,魔术人坐在桌子后面手持两只碗,其头不时左右摇摆,同时抬起两碗让观众看到桌面没有任何东西,桌子中间有一盒子,里面先会跳出小鸟,然后消失,随着两只碗不断扣下抬起,每抬起一次,碗的下方均会出现不同样式和颜色的小球,最后抬起时,中间盒子里的小鸟会出现在碗的下方,同时关门,表演结束,观赏者欣赏后无不称奇。
这座由瑞士钟表大师路易斯·罗卡特于公元1829年完成的复杂座钟,在200年后终于重现了曾经的风华。王津师徒曾经无数次揣测罗卡特在制造时的种种巧思,终于达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视。
重逢:交给时间吧
我曾问过古董表收藏家三木,工具究竟是什么呢?他想了想说:“工具是手的延伸。”
的确,工具虽有着不同的形态和功用,但并不神秘,真正难得的是,工具之后指引它的匠人。即使在今天,“匠人精神”这样的词汇已被过度消费,它与名利纠葛不清,被炫耀之心所捆绑,这是纷繁时代给出的难题。但是,总有一群人,他们坚定、谦逊,与经自己之手的作品荣辱与共,将心血与创造,日复一日凝结成最接近完美的形态。内心沉静,下手笃定。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中有一个令人难忘的镜头:王津站立在故宫钟表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刚刚修复完成的“铜镀金乡村水法钟”静静端坐在橱窗里。他凝视了片刻,神情落寞:“有点儿心疼。”王津多希望人们能够看到,钟上的农场里小鸡扇动翅膀,徐徐的流水与航行的船只,树木后开合的大门,小屋里正在纺织的姑娘——它们活动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妙不可言。
40年弹指而过,紫禁城红墙之外的世界翻覆了模样。当年说“喜欢动的”那个少年,已将面临职业生涯的尾声。他修过多少表,或许自己都数不清了,在王津手中,它们一一重新焕发了光彩。因注入了太多的情感和理解,他相信钟表是有灵性的。
可是,无论是万历皇帝手中的自鸣钟,还是这座曾属于乾隆帝的水法钟,又或是一代代钟表师倾注了一生的结晶,之于记录时间的钟表,人类终究只是过客。
但这不能放手的执念,会被记得,只是岁月静默无声。很久之后的某天,会有人再次开启它:拆卸、除尘……破译它每一次被修补过的密码,沿着零星忠实的证言,透过时空,读懂那颗温柔沉静的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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