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十二月离开的
那年有湖南最冷的冬天
八十七岁的高龄
儿孙们松了一口气觉得她走的适时
儿媳们脸上的皱纹克制不住的舞动
灵堂的哀歌跳动着解脱的音符
太婆很年轻就成了寡妇
公婆邻里都劝她再嫁
她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一肩挑起六口之家
最大的儿子不过八岁
最小的女儿未满周岁
五十年代农村正兴集体化
太婆每次出工都背着一个背篓
背篓里装着她的尚未满周的小女儿
小女儿很乖巧
一整天都不哭闹
小女儿周岁那天
太婆娘家送来了二两肉
她细心的剁成肉糜
和着野菜
熬了一大锅汤
盛出两大碗给公婆
一小碗用来喂女儿
旁边的两个儿子闻着肉香淌着口水
公婆紧紧地端着肉汤
怎么都不舍得吃
背着太婆把汤都给了两个孙儿
小女儿满周后的第二天
家里来了一对中年夫妇
公婆招呼着说给小女儿找了新父母
对方是隔壁村里的赤脚医生
太婆一听死活不依
抱着还在熟睡的女儿就要往门前河塘里跳
两个儿子吓得哇哇大哭
周围邻里都惊作了一团
公婆一看这架势
只好作罢
太婆用矮瘦的身体拔高着三个儿女
三个儿女用力地吮吸着太婆的血与肉
转眼间
大儿子成了家
儿媳是隔壁村的
模样生得周正
二儿子在城里的人民医院当了医生
没过多久就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
小女儿嫁给了本村的小子
女婿在村上开了个小超市
还算得上踏实
大儿子生了三个女儿
邻里有人说着些闲话
太婆丝毫不在意
在每个孙女满周的时候
都会乐呵得办两桌酒席
带大了儿女又开始带孙儿
城里的当了医生的儿子有了孩子
接上太婆到城里帮忙带孩子
在农村过了大半辈子的太婆
哪里能适应处处讲究的城里
没过多久就和城里的媳妇有了口角
城里媳妇大喊大叫让她滚回农村
二儿子站在一旁嗫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出生的时候
太婆已经很老了
太婆平时最爱到她的小女儿家里去
太婆的小女儿
我的外婆家离太婆家只有五百米
太婆是小孩子很喜欢的老人
她的兜里总会藏着几颗糖果
我再大一些的时候
太婆的在城里当了医生的二儿子
患了癌症离世了
起初
大家都瞒着太婆
可太婆终究是察觉到了
这之后的太婆再也没有小孩子围着她转了
因为她每天以泪洗面
逢人就抱怨自己命苦
慢慢的
她兜里揣着的糖果也不让小孩子喜欢了
二儿子离世后
单位给了五万块钱安葬费
城里的媳妇把钱都给了太婆
说以后没钱寄给她了
让太婆逢年过节用这钱买点好吃的
太婆坚决不愿意收
大儿媳见了
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觉得自己很有义务替太婆收下这笔钱
嘴上说着动听的话
把钱紧紧拽在手里
太婆拗不过她
妥协了
这年冬天
太婆终于病倒了
是外公叫来的车连夜送太婆去医院
诊断是中风
太婆在床上卧了三十四天
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这三十四天里
外婆衣不解带的陪在太婆身边
而她的大孙女在她病后的第二天就接上她的母亲去了城里
这三十四天里
太婆一手带大的三个孙女们只来看过一次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了
这三十四天里
太婆的城里儿媳时常来医院
帮着外婆一起给太婆洗澡
而她的大儿子却见不到人影
太婆终究没等到她最期待的春天
在格外寒烈的冬日里
闭上了她装满了苦难的眼
农村的葬礼都办的隆重铺张
好似是约定俗成的传统
太婆的葬礼却是简简单单的
她的节俭的大儿媳一手操办着葬礼
一切从简
我们都没有意见
人活着的时候不对她好
葬礼办的盛大
不过只是装点活着的人的门面
留给死者的只是无尽的悲哀
太婆出殡的前天夜里
灵堂里守灵的只有
她的小女儿和女婿
她的城里儿媳妇
和她疼爱的最大的曾孙女
太婆出殡的那天早晨
天气难得的放晴
大家都说是太婆的福气
风水先生说太婆的墓地选的很好
是她的大儿子在她不过七十岁时就看好的地
这一天
我永远记得
太婆躺着的小小的棺材被抬着走在我们的前面
我这个曾孙女穿着不合身的孝服迈不开步子
我知道
我以后再也没有太婆可以叫了
我后面站着太婆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们
我猛地一回头
想要看清后面那群人的眼睛
可我什么也没看到
她们都约定好了般低着头
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喊声
可我听不清 我听不清
这哭喊声里到底有多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