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三点零八分。
我刚锁了便利店的门,走在被冬雨冲刷过的街头。
寒风萧瑟,蒙蒙中还飘着细碎的雨,路上行人寥寥,漆黑一片。
经过一个巷口时,我稍稍裹紧了被寒风吹开的外套。
不料身后的巷口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身。
漆黑的巷口中,一个萧条又落寞的男生有气无力地扶着爬满青苔的老墙。
男生那好看的头发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雨,一只脚踢着拖鞋,另一只没有穿鞋的脚在淌着血,
隐约中还能看到有玻璃渣子伏在黏糊糊的血肉上,好像还有苍蝇在血肉上乱飞。
一阵略大的寒风吹过,男生被吹得一个激灵,双目似乎一瞬间就盯上了我。
跌跌撞撞中,男生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受了伤的小鸟一样,重重地撞进了我的怀里,也带来了无尽的寒意。
寒意未散,我的胸口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温热。
是的,这个满身酒气的男生吐了,吐在了他刚刚满脸伏着的胸口上,吐了我一身。
怀着一丝嫌弃,我推了一下伏在我胸口呕吐物上的男生,马上就看清了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
男生约摸二十三四岁,有着一双冷峻的眉毛,剑锋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高挺的鼻梁下有着一个清晰修长的人中,浅薄的双唇冷得有点发紫,被寒风吹得撩着我下巴的发梢柔软异常。
奶奶曾经说过,有着这种柔软头发的男生,脾气大多温驯疼人。
于是,那晚,我毫不犹豫就将他扛回了我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用消毒水给他清理脚上的伤口时,那泛起的滚滚白泡沫在他的伤口上烧灼,我看着都疼,但他却不吵不闹,睡得极香甜,只是眼角始终无意识地泛着泪。
难道是我弄疼他了吗?还是谁人划在他心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了?
草草清理完我身上的呕吐物之后,给床上的男生盖了一床被子,我在地上简单地打起了床铺,隔着垫子下传来的阵阵寒气,伴着男生那呼噜声带来的安全感,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2
男生在我的床上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走了。
我那时也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走的。
“你叫什么名字?”醒来后的他没有对我感到很惊讶,问我姓名的时候,也让我感到如沐春风。
“艾雪,你呢?”我是喜欢他的,因此,回答得小心翼翼。
“齐泽,二十四岁,独子,单身,你以后的男朋友……”
他让我叫他阿泽。
阿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初吻就被阿泽强势地夺去了。
当晚,我们就睡到了同一张床上,凌晨五点二十分,我的少女时代也彻底结束了。
我赤身裸体地贴在阿泽的怀中,熟睡的阿泽温驯得就像只兔子,我贪婪地盯着这张冷俊的脸看,直到第一缕阳光从透光的窗帘射了进来。
阿泽在清醒的时候,很少向我提及他的过去,只有在微醺的状态下,我才有机会探听到他内心深处的伤痕。
阿泽有个大学时期的前女友,叫唐敏。
大学三年,毕业一年,在一起四年了。
阿泽本来打算毕业就求娶唐敏的,但是唐敏在毕业典礼上,当着五百多人的面拒绝了阿泽精心准备了半年的求婚。
毕业后,两人两地分居,阿泽在广州,唐敏在北京,相距千里,每次都是阿泽带着满心的欢喜去看唐敏,却带着满身的疲惫回来。
就在阿泽打算结束异地恋,去到唐敏的城市陪唐敏一起打拼时,正在排队登机的阿泽在手机上收到了唐敏发来的婚帖。
不是分手短信,而是婚帖。
唐敏的准老公是北京一家互联网上市公司的老板,二婚,有一儿一女,也就是说,唐敏结婚就能马上儿女双全。
心碎了一地的阿泽自然没有继续登机,他并没有心大到可以坦然地参加劈腿前任的婚礼。
也就是那一晚,平时滴酒不沾的阿泽喝到烂醉如泥。
也是那一晚,烂醉的阿泽像一只无助的小鹿一样撞进了我的生活,撞开了我的情窦。
3
我是农村打拼出来的姑娘,高中还没上完,十六岁就辍学了。
只身来到广州已经六年了,从打厂工,到清洁工,再到服务员,用了五年,终于攒够了十五万,全都用来投资在这家便利店上了。
由于便利店开在了城中村,因此服务的基本都是住在周围的打工族。
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不至于亏本,但挣得也不多。
在这六年里,也不是没有遇到追求者,但就是没有遇到一眼就心动的,直到阿泽的出现。
阿泽有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和正面看不到的双耳。
奶奶果真说得没有错,有着这些特征的男生必定很温驯。
虽然阿泽看起来很凶,但和阿泽相处下来,就会发现,阿泽就是一直都这么温驯的。
遇到我之后,阿泽就辞去了月入三万的摄影师工作,专心替我打理这家不大不小的便利店。
生意好的时候,阿泽很早就要出门去进货了。
生意一般的时候,我们就会早早关上便利店,买了菜回到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炒菜做饭。
我也会炒菜做饭,但是阿泽做得比我好吃,同居以来,基本都是阿泽承包了我的一日三餐。
晚上天气好的话,阿泽会用手机买上两张电影票带我到附近的电影院去看一场3D电影。
晚上天气不好的话,我会缠着窝在床上玩荣耀的阿泽给我讲故事。
阿泽在讲故事的时候,我最喜欢躺在他厚实的怀里,双手揉搓着他那柔软的头发。
每天深夜,迷迷糊糊中,我总能感觉到阿泽在小心翼翼地给我盖被子,末了还会在我的额心留下一枚湿润悠长的吻。
每当那个时刻,我心底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阿泽的吻这么深情,肯定也是非常深爱我的吧。
4
我和阿泽尚未结婚,两人生活在一起的这两年里,像极了相濡以沫已久的老夫老妻。
本以为,我和阿泽会一直这样一起生活下去的。
只是,那都只是我以为。
就在我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那天,阿泽出去进货了。
我在出租屋亲手煎牛排。
可惜,牛排煎焦了,估计阿泽回来会失望吧。
左等右等,夜已至深,被煎焦了的牛排也凉透了,阿泽却迟迟未归。
拨通了阿泽的手机,响了一声,对方忙音了。
电话刚挂不到十秒钟,我的手机就来了一条短信。
“小雪,小敏离婚了,我对不起你,忘了我。”
是阿泽的短信,好干脆,好绝情。
再拨打阿泽的手机时,我已经被拉黑了。
昏天黑地了三天,我还是爬起来继续平淡如水,不,是一潭死水地经营着我的便利店,过着我行尸走肉的生活。
便利店阿泽的水杯,出租屋阿泽的牙刷和拖鞋,我都没有扔掉,因为,我觉得他再次受伤的时候还会再回来。
一天,来了阿泽以前的一个同事光顾我的小店。
这个同事和阿泽的关系比较好,阿泽从我的世界消失后,并没有从他的世界消失,阿泽的近况他都知道。
看着失魂落魄的我甚是可怜,这个同事忍无可忍之下,还是将阿泽的近况告知了我。
原来,唐敏真的离婚了。
离婚后的唐敏也摇身变成了富婆,阿泽也不当摄影师了,而是身兼数职。
如今的阿泽,是唐敏的保镖、保姆、情人……
所有角色里,却偏偏不是阿泽这两年心心念念的爱人身份。
我一路北上找到阿泽的时候,看见阿泽湿了半边身子给俨然一副富婆相的唐敏打伞。
看见阿泽卑微地给珠光宝气的唐敏开车门,而他是自己打车跟在唐敏的车后回去的。
阿泽不知道的是,他跟在唐敏背后的时候,默默跟在他背后的人是我,比他还卑微的我。
雨越下越大,唐敏被司机安全地送进了别墅,阿泽是在别墅门口下的出租车,西装革履的阿泽却活像一只落汤鸡。
“阿泽……”
心疼之余,我失声地叫住了阿泽。
看到大雨中的我,阿泽也怔住了。
他的眼里有恐惧,有愧疚,就是没有对我的一点心疼与怜惜。
他跟我上了出租车。
他跟我进了我开的房间。
他任由我用干毛巾擦拭着他水淋淋的头发,就像第一次给他包扎脚上被玻璃碎片划破的伤口一般温驯。
我求着他跟我回去,我们可以从新过起以前那种安稳幸福的生活。
但是,他犹豫了。
那晚,我是真的以为我是最后一次倒贴钱陪他睡了。
5
满心创伤,满身疲惫地回到广州之后,我第一次独自到酒吧买醉了三夜。
最后一夜,我被一个老实本分的文学书店店主林轩,在一个冷雨夜,像当初阿泽被我扛回家包扎受伤的伤口一样,我也被林轩小心翼翼抱回了他家。
我没有皮外伤,伤的是心,而他就用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将我的心包扎了一下。
在热气袅袅中,我看着他有着阿泽一般的眉眼,头发看着也很柔软,日后用双手真切揉搓过才确认,那头发比阿泽的还要柔软。
他还只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二十二岁少年,比我还小两岁,那晚一直对着我羞涩地笑着,那笑容里,分明还藏有几份的宠溺。
都说忘掉上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下一段新的感情。
是的,林轩成为了我的新一任男朋友。
他比阿泽深情,比阿泽温驯,比阿泽心无旁骛,眼里脑里心里都只有我。
而我,眼里全是他,脑里和心里却全是阿泽。
这份不对等的感情,全凭林轩的好性格维系着,我只是坐享其成。
如果唐敏不破产,如果没有再次在广州的街头遇到阿泽,我想,和林轩这个低调的富二代结婚之后,我会过上阔太太的生活。
只是,没有如果,唐敏果真破产了,再次甩了阿泽另择高枝了。
阿泽再次像一只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回到了广州。
那时,我和林轩的婚期已定。
就在林轩陪着我试婚纱的那天,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突如其来的短信。
“小雪,穿婚纱的你,真美。”
虽然阿泽的号码已经换了,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是阿泽发来的短信。
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全然顾不上林轩在一旁看着穿上婚纱的我那满眼的欣赏与宠溺,也顾不上脱掉身上穿着的拖地婚纱,一根筋就往外跑。
果然,出门右转,提着婚纱没跑出几步,就看到了阿泽落寞的背影,一如当初那个被抛弃的醉酒少年。
“阿泽……”
落寞的背影缓缓转了过来,满脸的胡茬就像一个糟老头子,而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明明还只是一个只有二十六岁的男生啊。
虽然彼此还隔着三步之遥,但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我的轮廓,从那个轮廓里看到了他心底涌起的安心。
看着这个我脑里心里的男生再次出现在我的眼里,我的世界里,我流着泪笑了,封锁了两年的心似乎也再次绽放了。
林轩也站在离我三步之遥的身后,我只侧头瞥了一眼,就看到了林轩和我一样流着泪笑着。
林轩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全都了然于心,回报林轩以微笑和点头之后,拉起阿泽就疯狂地奔跑在这个熟悉的城市街头。
穿过大街小巷,我和阿泽终于回到了我们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阿泽的拖鞋还在,阿泽的水杯还在,一切就像两年前那天我以为他出门进货一样,不曾改变,包括我的心。
“不要再走了,以后就和我好好过日子吧,好吗,阿泽?”
“好……好……”
在阿泽将我压在身下,准备吻下来之前,我抛出了我的承诺和疑问。
阿泽愣了一下,迟疑之中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那个肯定的回答分明很心虚,还隐隐约约包含了几份的否定。
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我心甘情愿自欺欺人就好了。
最终,我还是等到了他,在我未嫁时!
6
幸在未嫁时等到了他又怎样?
又一个两年了,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他就是这么狠心地耗着我,不曾透露半点想要娶我的意思。
不过也没有关系,没有名分也没有关系,只要阿泽和我在一起时给我的深情演得足以以假乱真就行。
又是两年,又是纪念日,又是唐敏,那个再三抛弃他的女人。
唐敏中风了,这次是他被男人抛弃了。
被抛弃后的唐敏,第一时间给阿泽打电话。
那时,在满屋气球蜡烛中的阿泽正在给我煎牛排,蓝牙音箱还放着温情的轻音乐,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温馨。
在阿泽挂掉电话时那瞬间就变得阴黑的双眸中,我就预感到大事不妙。
直觉再次告诉我,那是唐敏的电话,阿泽又要走了。
阿泽久久凝滞着那个挂掉了电话却死死捏着手机的动作,也久久泪眼朦胧地望着我。
“不要,阿泽,不要……”
“小雪,小敏中风了,需要我,对不起……”
“唐敏需要你,难道我就不需要你吗,难道只有她唐敏才是柔弱小女人,而我就是钢铁女汉子?阿泽,我告诉你,这不公平……”
不管此刻的我多么卑微,多么柔弱,阿泽全然不顾。
此刻的我,在他的眼里就是空气,哦不,空气比我重要,没有空气他会死,而没有我,他不会死。
“阿泽……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会再等你了……”
阿泽这次收拾得很仔细,连同不起眼的水杯和拖鞋也压进了逼仄的行李箱。
最后一枚湿润悠长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心上,门在他背后匆匆关上之前,我的那番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或许,那番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那么,我自己的心听到了吗?
7
再次从两年前的那间老酒吧买醉出来,躺在马路牙子上的我,还是被林轩捡回了家。
这次,照顾我的不是林轩,而是他的妻子陶琳。
林轩是在一周前结的婚,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在我离开之后,追了他两年。
林轩静静地看着他的妻子温柔地给我清理吐在身上的呕吐物,醉眼朦胧中,我从林轩的眼中看到了一半的火热,一半的荒凉。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他眼里的火热和荒凉,是源自于我,还是源自于他妻子的善良。
或许火热是陶琳,荒凉才是我吧。
后来,我便利店也不开了,白天在出租屋睡觉,暮色降临就到林轩家蹭饭吃,夜深人静就在酒吧买醉,每次都是林轩等在酒吧门口将我捡回家。
最后,我将林轩作离婚了。
“艾雪,林轩本来就是属于你的,现在物归原主,他很爱你,你不要再伤害他了……”
陶琳离开之前,用很平淡的口吻说着这番事不关己的话。
但是,从她的眼中,我分明看出了他对林轩的心疼和对我的厌恶。
确实,林轩确实值得被心疼,我也确实值得被厌恶。
但那又怎样,林轩最终还是再次替我穿起了婚纱,给了我一场永远难忘的婚礼和一段安稳幸福的婚姻。
婚礼上,高朋满座,尽是达官贵人,闲人免进。
阿泽,装扮成服务员,混了进来。
他眼神飘忽,手上的酒水洒了X市长一身。
眼见他正在俯身给这位尊贵的大人物擦拭着被弄脏了的皮鞋,周围尽是对他的一片讨伐声。
他贴了假胡子,还戴了一副没有镜片的假眼镜,他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但站在高处的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知我当时眼里是否流露出了什么异样的感情,但我从站在我身边被我挽着的林轩眼中,看出了害怕我再次离他而去的恐惧。
我微笑着与林轩四目相对,用双手轻轻拍了拍他那被我挽着的手臂,神态自若,毫无破绽。
管他齐泽是专程过来给我送祝福的也好,还是过得凄雨飘摇心有不甘也好,亦或是飞黄腾达炫耀富贵也好,都再也与我艾雪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一等再等?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