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第一场现场观剧,从经典淮剧《南北和》开始。
作为越剧铁粉,看淮剧完全是冲着角儿去的,只因此剧由淮剧表演艺术家梁伟平领衔主演。
我对淮剧的了解很是浅显。儿时,仅限于广播里最耳熟能详的唱段《捡煤渣》。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令我重新认知淮剧的,就是梁伟平老师和他的都市新淮剧。
“量今发古制新装,韩子蜉蝣楚霸王。淮调绕梁谁得似,方知伟艺不平常。”这首绝句由著名京剧大家尚长荣先生所作,给予梁伟平老师以极高的赞誉。尚老诗中咏吟的“韩子蜉蝣楚霸王”,正是梁老师的三部代表作——《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千古韩非》中饰演的三个人物,其中《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与后来的《武训先生》被合称为都市新淮剧三部曲,梁老师和他这一系列作品,开创了新时代下淮剧的新风气。
我虽自小钟爱越剧,顺带着也对各种地方戏曲颇感兴趣,但因种种因素,真正进入剧场,现场观剧,也只是从2015年开始。
2019年5月,第一次现场观看了梁老师的《武训先生》(2017年创排)。这次的《南北和》是我第二次看梁老师现场大戏。
与前文所述梁老师的都市新淮剧几部代表作不同,淮剧《南北和》是一出淮剧传统名剧,根据《八郎回朝》故事改编,讲的是杨家将的相关故事,与京剧《四郎探母》的故事脉络有异曲同工之处,是上海淮剧团的经典保留剧目,曾在八十年代连演600多场,场场爆满。
果然,经典就是经典!观感,大大超乎预期的满足,这种满足感随着剧情的发展、以及在梁老师与全班演员的倾情演绎中不断喷发,亦使压抑许久戏瘾得到些许舒缓。此等兴奋与满足从何而来,我心底十分明确,那就是,《南北和》对经典的敬畏与尊崇,从服装、布景以及各种细节依循着传统剧目的规范,从而将一台真正的传统大戏原汁原味地呈现在了观众面前,这份原汤化原食的精心与谨慎,是最朴实,也是最动人的。
久违了的二道幕,久违了的围着大红桌披椅披的一桌二椅,久违了的华贵精致到令人目不暇接的传统戏服,传统剧目的原始元素一一呈现在眼前,不断激活着沉睡在心底已久的,那份对戏曲的最初感动,儿时看传统戏,不就是被这许多舞台艺术的特殊呈现方式所吸引的吗?
然而近年来,戏曲创新手段日新月异,各种合适、不合适的创新技术轮番上阵,光怪陆离,五花八门,制作不可不谓宏大,但是可看性却越来越低,能够保留传承的优秀剧目也越来越少,除了市场、政策等种种客观原因外,作为一个不太资深,看着传统戏长大的越剧观众,我从这些经典传统戏打动我的元素,谈谈个人对戏曲创新与传承的看法!
例如,二道幕!
所谓“二道幕“”,是戏曲舞台上表现时空转换的一种辅助性幕布。戏曲舞台上的大幕,一般用于开场前与结束时,遮挡舞台用,可以说,是一种仪式感的表达。而中间场次,场景与布景道具变换,只需拉上二道幕,便可进行。另外,一般而言,为了剧情紧凑,有些短暂的剧情衔接或交代,往往在二道幕拉上后,由剧中龙套演员在二道幕前完成(这段戏,既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过场戏),抑或可通过幕后伴唱人员通过短暂的伴唱唱段来交代。不要小看这个过程,虽则短短的几分钟,几句唱或念白,往往会给到负责过场戏的配角很好的表现机会,也会令剧中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剧情益发饱满。旧时科班小演员学习,很多是从站台角、扒着看前辈名角的戏学习成长起来的,初登舞台时,亦是从此类龙套角色开始在舞台上得以锤炼。曾经不少名角在访谈中谈到,自己在过场戏中得到的磨练,是快速成长与自我认知的秘钥。
另一方面,由于一台戏总有主配角之分,配角的戏份在各场次中的占比原本就少,那么过场戏的灵活应用,正是对人物及剧情的更好充实。而如今,很多新编剧目,往往使用了过多现代化手段,比如布景更换时的电动转台,各种追光的运用,来达到时空的转换,而减去了二道幕的运用。更有甚者,像部分剧目中令数位龙套演员手持大型字牌在舞台上出现,来告知观众场景的转换,并无其他衔接的手法。不是说这些手段不可以,偶一为之,也可以激发观众的新鲜感,但愈演愈烈地不计舞台效果的泛滥、叠加运用,对于一台戏的意境完美传达,并无益处!
现在的新编剧目,虽立意新颖,创作手法多样化,但是常常令观众觉得戏味寡淡了,人物越来越单薄了,究其原因,还是现在的戏曲创作太着重于外化手段的运用,而缺乏了内核的修炼。这些外在手段的应用,势必削弱减少了舞台上演员的表演空间:例如刚才说的二道幕使用的减少,势必少了配角的过场戏,留给配角演员的发挥空间越来越小。曾经前辈艺术家中不少是黄金绿叶,可能一辈子都演配角,但因为剧情中会给到配角演员一定的表演空间,念白也好,唱段也好,常常会有出彩的机会,这样,戏的可看性大大提高,人物、剧情也更站得住,而整台戏也益发显得饱满!而反观如今的新编戏,配角演员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出彩可能性越来越小,这之间的差异性,发人深省!
此外,《南北和》这个戏的服装真是令人惊艳!华贵精致,处处显出戏曲服装该有的考究。从杨八郎、佘太君的蟒,到八郎原配之妻余秀英的靠,以及剧中其他人物的服饰,无论是质地细节还是颜色搭配,无不尽显富贵奢华,雪白的水袖亦是配得规范得当,令一众剧中人物精气神倍添,看得观众更是满目繁华,倍儿有精神。遥想当年多少看戏的孩子,不是被剧中人物的服饰所吸引啊,多少次回家都在披着床单、浴巾模仿着剧中人物,自得其乐,不能自拔。另外,剧中一个细节,亦是令人佩服于梁老师在舞台上对细节的完美追求。因为发现他在舞台上坐的椅子高于一旁青莲公主的椅子,事后同去观戏的小伙伴,特意向他请教,一探究竟。他言道,因为杨八郎穿的蟒,一则坐得低了,会对服饰的展现打折扣,另外坐得高一点,亦是令人物显得更为高大威武,这个细节处理,得益于京剧院老师的指导!一言道来,令人益发赞叹他在艺术上的精益求精,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而反观如今戏曲舞台上,服化的改革也是尘嚣日上,传统的三白被逐步删改且不说,渐变色的大行其道更是令人无法直视!不管青春少年,还是耄耋老汉,亦不论人物的身份地位高低贵贱,一概粗暴地渐变色服装招呼上,再配上各色的水袖,惊得人掉了下巴,更是令人对于服装语汇所要表达的内涵无法参透。
一台戏,如何完美呈现出其作为戏曲这个特殊艺术门类的独特魅力,这是其内在修炼的核心所在!演员能否运用戏曲的表现方式,在舞台上精准传达出一出戏的中心思想,这是编、导、作曲、舞美等创作团队和演员所要共同去思考、完成的!戏曲艺术,是角儿的艺术!角儿通过他戏曲的四功五法(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法步)这些手法来表达人物的情感思想,这是戏曲不同于其他舞台艺术表演门类的特点所在,而所有外化的手段都应服务于人物和角儿!现如今的戏曲,似乎反其道而行,给到演员的表演空间越来越小,服、化、道的外在手段越来越多凌驾于演员的表演之上,戏曲本身的美被这些技术手段肢解得支离破碎,观众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在光怪陆离的灯光、奇异机巧的布景以及不知所云的服装上,这是不是本末倒置呢?犹记得,曾在某台新编戏中,一段男女主演表达情感的戏,生生地把两人安排在一圆型大转盘上,不知观众是在看戏还是晃若看菜?再过若干年,大概戏曲演员连最基本的台步都不用练了,身段动作亦越来越简化,那戏曲还能有存在的意义吗,想想岂不可悲!
如今,文化自信是文化体系内的热词,那么戏曲的文化自信是什么,不就是原汁原味传承好戏曲的传统美学,让戏曲的特殊魅力得以持续焕发光彩吗?中国戏曲,自梨园先祖唐明皇至今已经传承上千年,许多糟粕已历经岁月洗礼被涤荡而去,沉淀下来的经典,则是历经不同时代积累提炼所得,是经得起舞台与时光考验的。虽说并非没有改进空间,但是亦要依循戏曲美学体系的原理,而非是以所谓时尚创新为籍口的乱改一气,这样逆天行事,真是欺师灭祖之举,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