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一)

(一)

现在是正午一点,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恰似繁星点点,岬角上的风把绿草吹成湍急的河流,开满野花的山坡被蛱蝶翅膀温柔掠过。办公楼里的精英正在揉着太阳穴,街道树荫下只留着空空落落地座椅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承受着温度带来的暴击,就在这个时候,青春洋溢的学生应该在课桌上小憩,或者是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再踏上自行车于光影交叠的林荫道上绝尘而去。

十六岁的夏穆慈在凉悠悠的风中睁开沉重的眼皮,头顶上方的天空从未如此暗沉,混沌,和淡黄色、深紫色、幽蓝色的零散之光融合得像一团巨大的浊气,却又令人感到如梦如幻的轻盈。

她可以看见的天是一个被切割完美的方形,后脑勺钝钝的疼痛把她整的身心疲惫精神恍惚,可依旧在几分钟之后意识到了自己躺在一个长条盒子里。那盒子紧实地嵌在地上,但并不深,四周的似乎很粘稠,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与征兆,夏穆慈艰难地活动了下脑袋——毕竟这盒子跟量身定做一样不长不宽地装着她一米六一点五的身高——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泥沙,然后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视线不偏不倚得和地平线重合:天边像着了火一样红得叫人心慌,遥远的地方有着一片升入云雾中的柱状黑影,她想这或许是丹霞地貌,然后离自己更近的方圆却是辽阔的草原,黑的彻底的深处幽幽地亮着淡蓝色的光,这光游离而虚浮,就像那群山深处的湖面上飘荡着的渔船上的灯火。现在是奇异又鬼魅的夜晚,紧贴着她目光的是形状扭曲的草,这草起码过膝,成折叠纸片状,内部光滑还反着光,外部却遍是尖锐的刺,犹如食人鱼嘴里的参差不齐的锯齿。她扭了扭僵硬的肩膀,糊里糊涂得仍旧没有弄清状况,习惯地转过头去,精细皮革制造的鞋尖像帆船的前端直逼她眼皮,黑的发亮的皮面上映出了她形容枯槁的脸。

随着视觉的冲击接踵而来的是一股腐烂的恶臭,她缓缓地抬起眼皮向上看,金属般的皮革紧紧包裹着的两条粗壮大腿,甚至可以想象里面肌肉膨胀着的模样。刺目的鎏金腰带十分宽大,一丝不苟地固定在同样健壮的腰部,上面深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符号,坚实地黑色上衣似乎是紧身铠甲,在往上,夏穆慈定住了几秒,猛地转过身拼尽全力一蹬腿,伴随着喀拉的破碎声她一个鱼跃扑在了地面上,开始一边尖叫一边撒开腿跑了起来——往上的那张脸!臌胀的脖子上撑着的那张脸!面目全非!好像是肌肉先化成了熔岩一般的液态流体胡乱混合了一通后又被冷凝起来一样,于是眼歪嘴斜,还只有空空的鼻孔!然而她并没能跑出多远,因为那草叶上的刺仿佛无数个尖锐的小爪子迅猛地勾住了她的小腿,再毫不留情地扎进皮肤里,她脸朝下得摔进了草丛里,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刺骨疼痛犹如万箭穿心,使她放声大哭起来,在自己痛苦的哀嚎中似乎还穿插着窸窸窣窣的窃笑,尖锐绕耳。

可这一跤却把她给摔清醒了。

这里是哪里?不应该在这里的啊?应该在的地方……是繁华的街道,左侧有自己最爱吃的甜品店,在圣诞这一天推出了新品,对!圣诞!应该穿着松垮的校服,里面是粉色卫衣,上面那只啃着萝卜的兔子表情可爱又滑稽。然后背着空空落落的书包,兜里揣着钱包急匆匆地向心心念念的甜品店奔去,灵巧地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氛围里满脑子全是黑麦乳酪三明治、酥皮卷、蔓越莓煎炸饼和牛油果蛋糕。路边的灯光和花坛里月桂树、堇花的气息融合在一起,都中和在皎洁温柔的月色中。然后自己终于买到了美味多汁的一大堆甜品,这家店的服务态度超级无敌好,收银的小姐姐的笑容有让人脸红的魔力,包装薄膜精致,纸袋简约大方,拿着一大堆东西,又开始想着今晚要钻进被窝里要看的电视剧,不由地比之前脚步更加焦急也更加欢快,甚至还大着胆子去那条回家的捷径——一条面临拆迁几乎无人居住的巷道……记忆就在这里打住了,绞尽脑汁地去想,之后是一团浓到化不开的黑暗,还伴随着后脑勺丝丝入扣的刺痛感。

夏穆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用被草叶扎破的手掌发力,将自己上身撑起。与此同时自己的肩膀被一股巨力钳住,整个身体被粗鲁的拉扯起。后面有一个混沌的声音说:“她把棺材踢破了。”这声音像是含着一口老浓痰。然后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着:“没什么,我们的任务只是带她走。”她就被这般冷酷的羁押着绕过了那口自己前几分钟还躺过的棺材,悲伤和恐惧在体内融合把胸口压得难受,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好吧,下一刻她便发现自己压根没气可喘——她转过头,又被那可怖的模样给吓得马上扭了回去:“大……大人,我是怎么……死的?”

其中一个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说:“死什么死?夏穆慈你是不是没睡醒啊,我们现在在排练戏剧呢,不要乱说台词好不好?”

另一个在她后脑勺敲了一下:“你的台词是‘小女子冤枉啊’,这么短都不记得,真是笨死算了吧。”

然后再排练个半节课的样子,就会有无比动人的铃声提示她放学的时间已到,又如同往常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戴着耳机享受窗外街景,还在楼道口就闻到了午饭的香味,今天将会是红烧排骨和大闸蟹!

然而……然后事实并没有入她脑海中一遍遍幻想着期待着乞求着的那样发生,两个高大的不似人类的怪物丝毫不曾给予理会,只是流水线般机械的把她一路向前拽着,拽到了一条寸草不生的灰土路上。

路上停着一辆马车,马不是正常的马:比小时候在动物园里看见的大象还要高壮,全身火红好像在愤怒地燃烧着,鬃毛蓬松上面还泛着星星点点银光,眼睛是绿色的,像外凸着,或许那压根儿不是眼珠而是一块嵌在皮肤里的翡翠宝石。车也根本不能说是车,四个轮子比自己还要高得多的四个轮子,上面是一个类似钢筋金属做成的球,球面有八角形的板块无缝焊成,正前方挂着比头还大的锁,这锁是标标准准的长方形,朴实如金块。她被眼前的一切震慑得发怔发傻,然后手臂被毫不客气地扭到后面用铰链扣上,她在拉扯着发出一声惨叫,转头去破罐破摔地怒吼道:“我活十六年就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凭什么把我像个犯人一样对待啊?”眼前那两张布满沟壑的脸如此可憎,她不屈不挠地叫唤道:“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丑八怪?”紧接着就被抬了起来,她疯狂地蹬着腿,此时却没有了任何恐惧只剩满腔委屈的愤怒,也许在这一刻,她突然体会到了历史中那些将要赴死之人的心理活动。不,这不一样,甚至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她胡思乱想的否定着,毕竟自己已经死了,还能怎样?于是她迸发出了更大的力量挣扎,并且发出了生前会嫌丢人的吼叫声,就像一只不愿回到笼子里的母狒狒。可是自己被水平的抬着并未有丝毫松动,她脑袋顶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利落又干脆,就像接下来她被抛进去时的那一瞬间。

原本以为会砸在金属上,磕得七窍流血。结果所及的触感竟是软绵绵的。她此时因为刚才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抛掷而吓得紧闭着双眼,而之前的一翻折腾令本来就钝痛的头脑更加昏沉,于是所幸放心地选择睡下去。

“哎哟喂,哪来的丫头啊?在外头吵吵嚷嚷就算了还大义凛然地把人家当靠垫。你怎么这么牛逼轰轰呢?”头顶冷不丁传来咋呼呼的哀嚎。

夏穆慈一个激灵地直直坐起,微微抬头看,眼前是个人!具备所有组成人的元素:浓眉大眼,卷发蓬松,棱角分明,胡子拉碴。他正跪坐着,衬衫皱巴巴得,一截袖子挽到手弯处,而另一边则软踏踏得搭在手背上,黑色的裤子上沾着泥浆,还破了几个小口,皮肤和自己一样水泡过般的惨白。

“对不起对不起……”她打算双水胸前合十,手臂猛然使力向前一拉扯,腰背上紧贴的链子发出了刺耳的哗啦啦声响,同时拉得她吃痛地咧了咧嘴。

“哟,你还能挣开它咋地?”男人眯着眼歪嘴笑道,一副看好戏的促狭样。

她现在感到委屈又愤怒到了极点,红着眼,咬着牙,被绑在一起的手腕相互扭了扭,心头涌动着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在全身流通,只需要集中在一个点儿上就能迸发出来,于是她瞪着眼前的男人再一次使劲地两旁伸展臂膀,这个姿势让她想起了每天中午必做的广播体操,而此时此刻自己真穿着校服呢,可惜没有背景音乐了。这么胡乱想着果真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在噼里啪啦的骨骼声中疼痛却感觉在减少着,就在她感觉要脱力之时,左手拇指出的链条断出一声脆响,整个手臂因为惯性和没发挥完的余力而甩向一旁并转化成一股牵引力使得重心不稳的身体向左边猝不及防地倒去。

这一会儿是结结实实的摔在了金属面上,和想象中的感觉一样,伴随着沉闷的声响,自己的左脸估计过会儿要肿个大半。

夏穆慈不管不顾地立即爬起来,满满地骄傲,她看着男人那张噎着枣子似瞠目结舌的脸,好不得意,于是露出一副阴恻恻的神情说道:“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地回答了,不然我就……”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就饶你痒痒!”边说还边把双手举到眼前做出饶痒状来。

“你这小丫头可真会威胁人。”男人听后大笑着瞪了瞪眼,“你要是来饶我,我准大叫,外面那些烂泥人就会把门给打开,到时候我看你去饶谁的痒。”

“你……”夏穆慈一时语塞,着实气不过。以前她吃了瘪总是脖子涨得通红,不过这一次,面色依旧白如初雪,一如刚才。

男人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来,不过马上就坐正了身体,一脸诚恳地语重心长:“我说小姑娘,咱们能别这么一根筋行不?我们现在是一笼子里的兔子,应该互相帮助,你说你好不容易挣脱了竟想着来威胁我,多伤感情!这样吧,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见得多待见你,但是咱们要学会折中——人界的必备法则在咱们鬼界呀——照样行得通!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这样咱们才……”

“我退我退我退……”夏穆慈被绕得头痛欲裂,又仿佛身在了正午的办公室,外面是夏天醉醺醺的风在缓缓地吹,里面是电风扇下班主任的嘴在喋喋不休地念,“您就说该怎么办吧?就求您高抬贵手别叨叨了。”

“爽快人!我想和你深入了解一下也不是那么讨厌嘛。这样,你给我也解开,我回答你三个问题。一锤子交易你就说行不行?”语毕完大大方方地向侧边一倒,懒洋洋地靠再金属侧壁上。

夏穆慈警觉地盯着他老半天,从他气定神闲的状态里看不出一点儿心虚的破绽。

“我可以给你解开,但是不止有三个问题。”

“……”

“多……多几个好不好呀?”

“……”

“……求你了。”

“那就五个吧,快来给小爷解开。”说完还抖了抖脚就差再意气风发地戴个墨镜抽根烟。

夏穆慈心里在一个劲儿地嘀嘀咕咕咒骂着,表面却和和气气地走到他的右边蹲下来,左膝盖跪地,温温柔柔地说:“给我转过去。”

不过男人也没在做出什么难为人的举动来,乖乖地侧过身去,夏穆慈注意到他耳后有一条细长而丑陋的疤痕,就像被皮肤封印成化石的千足虫。她感觉男人向自己瞥了一眼,于是赶紧埋头办正事,左手抓握住锁链的一端,在用力地扭动几下把垂在地上的链子都缠在自己的虎口处,稳稳当当握紧,右手握住另一端,她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然后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猛地发力,左右拼命向相反的方向拉扯,骨头喀拉声再次响了起来,她的手腕和肩膀处剧痛无比,忍不住抽噎出声,但是突然想到外面的那些“烂泥人”,立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这一下咬得突然又没有控制好力度,一股冰冷的液体就从嘴角和嘴唇下端涓涓而出,她正准备吐出来时,却发现自己感知不出味道来,这一发现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同时,锁链断了,发出先前那样抓耳的声音,但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在身体随惯性向后倒去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把手摆向后头,总算是撑在了地面上,后脑勺经历了虚惊一场。

男人一脸惊异又兴奋地站了起来,把手伸到眼前握了握拳,开始喜笑颜开地活动起关节来。

夏穆慈见这人眼睛弯成月牙形,嘴角微微抿着,一副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中的样子,突然体会到了仁医的慈悲心肠。她站起身,弯下腰来拍了拍自己酸涨的膝盖,手腕的疼痛让她呲了下嘴,不过她见眼前的人这么高兴便不由自主地顺势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嗨,你叫什么名字呀?”她伸出食指轻轻地碰了碰男人健美的手臂。

男人转过头来,笑眯着眼,在她眼前缓缓地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轻轻地说:“一个问题问完了哦。”

“啊?”夏穆慈听后触电般向后猛退一步,“这就开始了吗?”

“哎……”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又完了。小姑娘,我说三个问题你偏不要,现在不照样只剩三个问题可以问了,哎,兜兜转转都是命啊!”

这男人自命不凡的嘴脸在夏穆慈的目光中逐渐模糊虚化,那条寂静幽长通往家的道路旁边石楠总是繁盛,阳台总是蜜饯的黄,窗外面永远都绿莹莹的好像整个房子被都包容在玛瑙中,吹过校园长廊熏暖的风裹挟着某个女孩发梢上的气息再吹遍操场和草地。然后这些,这些所有在记忆中的深刻,和面前这张猖獗的脸重合,这似乎是在以残酷又玩世不恭地姿态同自己永别。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痛的澎湃,眼泪汹涌而来,沙哑着嗓子蹲下身来抽噎起来,头低着几乎要抵在地面上。

男人在旁边一声不吭了一会儿,蹲下身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女孩颤抖着耸动着的肩膀:“嗨……嗨……那个,我叫赵全安。全安是安全倒过来念的全安。”

夏穆慈听着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不断地吸着鼻子,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回道:“什么鬼名字……”

“我没什么文化嘛,我就只知道自己信赵,死太久了,名儿都给忘了,希望以后安安全全得别给‘烂泥人’抓去了……”

一听到“死”,夏穆慈便撕心裂肺地哭得更惨,就像一个对自己罪名早已一清二楚的死刑犯,在听见意料之中的判决时依旧会无法忍受。

“喂!喂,我名字还能难听哭你啊?”赵全安毛躁地抓了抓头发,轻轻推了推她,谁知道这身体软绵绵地就这么往一旁到了下去,看着女孩躺在地上死蛤蟆一样的淌着泪,赵全安把身子蹲得更低,用几乎贴着地的姿势猫着腰,把脸凑到夏穆慈眼前,他用比之前更低地声音说:“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看我要怎个称呼你?”

“死人。”夏穆慈瓮声瓮气地说道。声音又细又小。

“……啥玩意儿?”

“死了……就称呼为‘死人’。”本来是没好气地说,但是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小学语文老师确实会怎么一本正经地解释时,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还被眼里鼻涕给呛着直咳嗽。

赵全安盯着她半响,突然无奈地直起身子拍了拍脑门道:“哎呀……你个小姑娘怎么做到哭哭啼啼又嘻嘻哈哈的呀?”然后一脸严肃着继续:“你听我说,你还没死透呢。”

夏穆慈也缓缓坐起身,像一只奔逐疲惫的蓝斑猎犬,耷拉着眼垂丧着肩,说道:“死就是死了,还分什么透不透。估计我尸体都已经火葬了……这生气,我明明打算水葬的,一直没给谁说——哪知道会英年早逝啊。”话锋一转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打转。

“别哭别哭!算我求求你,别哭!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赵全安见状慌慌张张地去捂她的眼,嘟囔道:“他妈的,老子生前就看不得女的哭,死后还他妈看不得。小姑娘你听我说,你还有机会返阳。”

“‘返阳’是什么意思?”女孩揉了揉被泪水浸痛的右眼。右眼生前就比左眼喜欢流泪,原来死后还是如此啊。

“就是回到阳间去。”

“去当个孤魂野鬼啊?我还是投胎算了。”这么说着,好像自己开始慢慢接受这荒诞的现实了。

赵全安瞪大着眼看她:“我说你,你甘心吗?你若真想着投胎,那正好不过,你现在就是在去投胎的路上。”

夏穆慈听罢眉峰一抖,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感到自己逐步分解然后跟着无数道光一起穿梭,最后回归到了永恒的明亮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世界,没有灵魂,没有记忆,只剩那宁静的空白。她发冷地抖了一下,说道:“我想……我明白你说的‘死透’是什么意思了……”她看向赵全安黑黢黢的瞳仁,带着无限恐惧继续说道:“不,我不想要投胎了——我不要重新开始,那样我就不再是我了……”她觉得自己又要忍不住眼泪了赶紧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吸气,“我不想忘掉我现在脑袋里还有的东西,我好想我爸妈,哪怕见不到他们了,只要还可以想想……”然而豆大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过脸颊,消失在耳畔的乱发中。

“你明白就好,不是别人把咱们忘了咱们就算死了,只要咱们还记得自己,就没死透。”赵全安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夏穆慈感觉被鼓动了一般,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一脸视死如归地表情道:“那你知道该如何‘返阳’吗?”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没有任何摇晃与颠簸,令人觉得如果这真还是一辆车的话,应该是匀速在云端行驶,或者说,是漂浮。

赵全安突然沉默了一下,死得本来有些振奋的氛围变得诡异了起来,夏穆慈发觉自己身体正对着男人微微地前倾,立马挺直了脊梁,双手紧张地撑在了地面上:“怎……怎么了吗?”她哭哑了的声线不再平稳。

“你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问题犹如洪荒宇宙混沌初蒙之时那道开天辟地的光,直直地打在她拧巴的心上,又像一根钩爪锚精准地扎进自己大脑深处那一直疼痛的根源,于是浑身的血脉开始入急不可耐奔流入海的江河般汹涌澎湃,各类的骨骼关节都开始麻痹起来,这麻痹的感觉从尾骨,传到脊梁,最后麇集在后脑勺,使得疼痛更加鲜明,她感觉自己在看一团白茫茫的雾气,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雾中究竟是翠山还是大海。

“我想不起来了……一想,头就好疼啊。”她听见自己机械的发出声音。

赵全安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些悲悯:“那你知道咱们为啥子能‘返阳’不?”

机械地摇头回应。

“因为咱们是枉死的。”男人的瞳仁里在这个时候再看不到一丝光亮,“我们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如果不被迫害。”

夏穆慈仿佛被重击了一拳般,神志徘徊在清楚与含糊之间。

一切发生的就好像一个奇异诡谲的梦,节奏乱七八糟又步步紧逼着令她根本无暇去正儿八经地思考自己的死因,更何况,谁的大脑会去心甘情愿地思考死因?但她的潜意识里,依旧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之死划归为意外与偶然。而此时此刻,“迫害”这一词就像是发红发烫的铁钳子,猝不及防地烙在了自己的指甲尖上,然后手指连心,把自己的眼睛都疼清醒了。

“这里是什么?阴界?还是地狱?管他是什么,总之我们在的这里,只有枉死之人的棺材才在地下,死的平平常常的那些家伙们,正在忘川河上坐着棺材板开开心心冲浪呢。”赵全安愤愤不平地说道,粗气喘得很重,宛如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残疾人,“他们心甘情愿地投胎去了,也没啥子情绪和念想,早就是个死透的人了,就差给他临门一脚送去重生。咱们这点可比他们好,咱们有记忆,有想法,四舍五入就是还有生命了,哈哈。”说完还干笑了两句,就好像是释怀了刚才那愤愤不平。

夏穆慈这一回并没有跟着笑,就连脸皮神经都不曾牵动一下,她只是把眼睛挣得老大,直直地问:“为什么我们会有记忆?”

“因为咱们有执念。”赵全安此时站起了身,开始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来来回回,手背在后面,宛若自言自语,“咱们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咱们死的太憋屈了……我生前想过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觉着没有,因为如果有鬼的话那些冤魂为啥子不报仇,坏人依旧猖獗。等我死了这么久以后,我才肯定,是有鬼的——咱们就是鬼——不过为啥子不报仇,因为咱们压根儿就不记得坏人是谁了!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生死设成这个样子,好好的死的人开开心心投胎继续好好的活,咱们这些枉死的呢?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呀,可就是不让想起是被谁给整死的!这口气怎么放得下,怎么安心去投胎?不公平!还要派些‘烂泥人’来抓咱们,想把咱们强制投胎,我告诉你,没有找到凶手,这胎我他妈偏就不投!”

看着赵全安在自己眼前来回踱步,还不时得气的脸红脖子粗直跳脚,夏穆慈心里仿佛吹进了一阵子凉凉的风,情绪就好像一片草坡,在这柔和的吹拂中慢慢地向着碧蓝无垠的天边轻轻摇摆,回归到了时光本质的安详与寂静中。

她悄声地问赵全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是看你这么熟悉这里,你是不是……”

“我知道你这丫头想问什么!”对方还在气头上,粗鲁地打断道:“你想知道我死多久了是吧?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当初没有被人害死,也活不到现在——然而我还是很恨!就算是活不到现在,我也已经可以安心去投胎了!”

“那些……那些你说的‘烂泥人’又是怎么找着我们的?”

“这我哪儿清楚?当然是阎王爷有一本破账呗,咱们枉死鬼的信息全部都明明白白地记着吧。”赵全安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阎王爷?还真有阎王爷啊!”夏穆慈惊声呼道,她想起仲夏夜的时候奶奶坐在床板对正在打闹着的她和表弟说些什么再不睡觉阎王爷就会派小鬼来收之类的话,然而他们听后却嬉皮笑脸地表示自己是个大孩子才不信这种吓唬人的故事。当时乡下的月亮又大又亮,月光把稀薄的窗户纸糊上了一层蜜糖般的朦胧,院子里面那棵山楂树的影子一路拉长着印在表弟耷拉在窗边的脸上,就像一条阴阳线把这瓷娃娃一样的面皮割成两半。蛐蛐声、蛙声混合着不知谁家的芦笛声编成一条悠悠的丝带,滑过山墙,屋檐,桁木,最后柔柔醉醉地落在耳畔。

“这我哪儿清楚?活着的时候不就听过阴曹地府阎王爷吗,反正就是管咱们这些鬼魂的一个什么东西呗,爱咋叫咋叫吧。”赵全安见女孩眼神有些迷离,上前去朝她招了招手,“喂——我说你怎么啦?快死了似的。”

“我——我还能死啊?”夏穆慈仿佛回魂般一颤,结结巴巴地接到。

赵全安朝她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懂吗?看你就不读书。”

“拜托!我死的时候才高一哎。再说,你哪儿清楚是不是啊,你又没再死过了。”夏穆慈朝他不满地挤眉弄眼道。

“你——”赵全安是万万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兔子一样的女孩子会突然伶牙俐齿地反驳自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只得装模作样地问道:“那什么,‘高一’是个什么?学校的名字吗?”

“不……不是吧,”夏穆慈凝视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从他的神态中判断他的认真,“那你死得有够久了呵……但是等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是高一的样子?”

“哼,不然呢?你还能成高一之后的样子啊?”终于逮着机会还嘴了,赵全安说完后一副快意之样。嘴角都要翘出一个梨涡来。

夏穆慈此时看没空和他玩儿什么抽科打诨,急着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变成鬼的样子是我死的时候的样子,我……我可以变样子吗?我以前听说鬼可以改变自己的模样的。”

“七十二变啊?您说的那是孙悟空。”赵全安依旧不依不饶地挪耶她,好像是要把他之前哑口无言所受之罪成百上千的还回来。

夏穆慈气笑了:“您还知道孙悟空啊,看来您不是明朝之前死的呢。”

“咱们可一直在说着白话文呢,小姐?”赵全安朝她摆出摊手的无赖样。

“我真的在问正经儿事。”夏穆慈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刨根问底的这股子执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松松垮垮的校服裤,又用手上前去胡乱摸了两把,摸到了!可也只是感觉摸到了,进一步儿的触感,比如说“凉”,比如说“滑”,这些种种却再也没有感知出来。她不禁嚷嚷道:“你看我还穿着那天的校裤呢,我还能碰着它——我不是魂儿吗?我以前听说过魂是可以穿墙的啊。这又是怎么回事?”说完抬头一脸无助又茫然地看向赵全安。

可是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却噗嗤得笑出声来:“我没听错吧?穿墙?”他的声音都有些尖锐了,“哈哈哈,来来来,你现在给我穿一个试试。”边说还边向左走去指了指金属色的侧壁,“你要是能这么穿出去,人家抓你是在和你做游戏呢?”

“你能不能尊重我一点儿!”夏穆慈终于按捺不住胸腔里的怒气,她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气冲冲地走到赵全安面前,大睁着眼睛瞪着他,腮帮微微鼓着还不住地颤动,咬字清楚地厉声道:“我是在认真问你问题,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你却把这个当笑话,知不知道这样子很伤人。还说我读书不多,我看你才是缺乏教育吧!”

她在赵全安瞳孔中无尽的黑色里看见了一脸愤怒的自己,而那个扭曲的倒影竟像是自己正在深不可测的死水潭中竭尽全力却又无可奈何地挣扎着的情形。她感觉自己的胃在一瞬间被人灌了铅,身心疲惫,于是她垂下头来,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我这么凶你,控制不好脾气,我也挺没教养的。”

“抬起头来看着我。”赵全安的声音在头顶猝不及防地响起,这一瞬间撇去了那人玩世不恭的相貌,语调里也没有了任何谐谑的色彩,平淡又沉重的语气,古朴而醇厚的嗓音,好似一个森林老者在圣光之下呼唤着。

夏穆慈不受控制般地,抬起头看向他,在那双黑洞般阴暗深邃的眼睛里,仿佛又捕捉到了点点儿烟火般璀璨又短暂的光,她听见这四平八稳的声音从干燥的嘴唇中冒出来,就像一把破碎的竖琴在拉响一首沧桑的歌:“我们现在要学会忘掉以前听来的故事了,因为那是活人的‘想象’,如果给他们选择,他们绝不会愿意为了知道故事真伪而选择死一次的。这里是另一个新的世界,没有人会手把手去教你这里的规则,我们需要自己去慢慢地摸索,然后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了不起地告诉那些胡说八道的骗子们,他们口中的‘阴界’就是狗屁。如果他们质问咱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就回他们,说‘这是个秘密’。”

女孩感觉心中那一直堵着的渊默无声地沟堑上开起了野花一片。她突然很想去抱一抱眼前的人,但是克制住了,只是嘴上回了句“谢谢”。

“咱们扯了这么久淡,早他妈熟了,别说客套话了。我们现在来聊聊正经事儿。”赵全安说完还朝她挤了挤眼。和刚才那一本正经的长者模样大相径庭。

夏穆慈听话地接道:“那聊聊咱们现在该去哪里?”

“哎哟我的天啦。”赵全安愣了几秒后仰头哀嚎出声,眼角眉梢间都是衰气,他猛地把头摆正,对着夏穆慈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姑娘,我是指聊聊咱们现在该怎么出去。”

“越狱啊!”夏穆慈惊道,还有一些小兴奋,电影里看过千遍万遍的老套情节突然不偏不倚地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哭笑不得,“我……我没干过,好紧张。”

对方果不其然地甩过去一记眼刀:“呵,你也没死过呀。”

“可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夏穆慈现在已经能够屏蔽掉那些尖酸刻薄的油嘴滑舌。她一脸如临大敌全副武装地问道。

赵全安这一次奇迹般地没有卖关子,他回答道:“等他们进来。”

“谁们?‘烂……烂泥人’?”

“哎……等‘烂泥人’进来,你差不多就能去投胎了——当然不是他们——是我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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